家乡老井
一夜秋风凉,遍地落叶黄。
恍惚中,家乡那口老井飘进我的梦中。湿滑的井沿四周布满了亮晶晶的小水坑,随着一阵风儿过,亮闪闪地摇曳开,就像吹皱了的镜面一样,柔柔的起伏不定。缠绕在辘轳身上的那团井绳有不长的一截垂吊在井口。井底里的那一汪水,在秋夜清月下,亮如明镜,静静地照看着在井口边探头探脑的顽童、小狗。不小心踢落一块小石子,水镜如碎银一样溅落井壁,覆洒在井底围栏那一圈绿苔上。似天上的月亮掉入井中,一下惊扰了我的清梦,梦呓中,被妻子轻轻推醒,“又说梦话了。”妻翻身复又沉沉睡去。
醒过来的我再也无法入睡。如银般的夜色从后后的窗帘里透进来,偶忽一辆夜归的汽车从楼下驶过,卷起路面的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随风追逐车轮一段后,翻卷到路旁的角落里,挨挨挤挤地静伏在一起。
打开灯,靠在床头,用手机搜索出当年由郑义的同名小说改编,吴天明执导,张艺谋、梁玉瑾等人主演的影片《老井》,泪眼婆娑地看完,不觉天色大明,正待穿衣下床,妻子翻身咕哝了一句,放假了也不能让人睡个安生觉。我不觉哑然一笑,原来国庆放假了啊。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写稿,生物钟早已适应了六点准时起床,晚上12点睡觉的作息规律。反正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穿衣下床,心想着趁假期去哪放松一下心情,顺便采集一点日渐枯竭的写作素材。拧开卫生间水龙头洗脸的一霎间,一股乳白色的自来水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童年那口老井旁,掬一捧带着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洗了一把脸,心思早已飞回到了故乡、小河、柳树、水井......
吃过早饭,街上买了点走亲戚的礼品,驱车开上了回村的路。与回村的小路比邻的高速公路上,各色车辆如流水般快速向远方驶去,这些车辆里坐的大概都是趁假期匆匆忙忙自驾外出旅游的闲人。
三十多里的回村小路上车辆稀落,路两旁的田野里一派丰收的景象,玉米、谷子、土豆都按着节令依次成熟了。田地里到处是弯腰辛勤劳作的乡民,不管是丰收节还是国庆长假,好似与他们关系不太大,忙碌了一春一夏,好不容易迎来了丰收在望的季节,抓紧一切时间往回刨闹庄稼才是正事,只有颗粒归仓大雪封田的冬季才是乡民们盛大而悠长的节日,这个假期直到来年风吹雪融,青草探头,柳梢鹅黄的春天才算结束。
田野尽头山脚下,那条流淌了千百年的小河在早晨阳光的轻抚下静静地流淌着,在几块大石头处激起洁白的泡沫似的浪花,像一朵朵白莲花在漩涡里打转。
车进村,远远望去,老井以当年的模样映入我的眼帘。停车,直奔老井而去。老井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样迎接了我。几十年的风霜雨雪、电闪雷鸣在老井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井台的红砂石板被挑水村民的脚印磨下了两道凹痕,不深不浅正好两只鞋子的大小。辘轳的铁质摇把磨得溜光水滑。井壁的石块上布满了绿色的青苔。探头望下去,一汪清澈的井水静静地卧伏在井底,似乎在辨认着倒影进来的人像。陌生的面孔似曾相识?滴落到井里的眼泪暴露了我的秘密,泪滴溅起井水一圈圈涟漪,井水好似做出拥抱的姿势。井台四周基本还是老样子,位于有堂家房屋背后垒砌的那道挡水石墙,老井四周铺就的石板、辘轳、钢丝井绳、支撑辘轳的那块大青石井架台容颜依旧,只是加深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此时,正好有村民来挑水,顺手接过水桶,熟练地挂在绳钩上,反向摇动辘轳,放桶下井,摆动井绳,眨眼间一桶清凌凌的井水吊到了井台上。挑水的村民看着我一套熟练的吊水动作,惊讶的张大了嘴。我蹲下身,趴在水桶边缘,美美地喝了几口久别多年的井水,站起来用手擦了擦滞留在嘴角的水滴,抬头环顾了村子四周的天空,指着水桶,笑着对挑水的村民说:“还是当年甘甜的味道啊。”看着他满脸不解的神色,我用手指了指离井台不远处的一处老屋说:“那是我家的老房子,今天回来看看。”和他闲谈中,得知他家是最近几年扶贫搬迁从另外一个山沟里搬来的,怪不得不认识呢。
这位村民挑着水桶,边走边说,这口井的水真好,搬来这个村子感觉第一个好处就是吃水不用发愁了。他家原来的村子,无法生活下去的原因就是缺水,雨季院子里挖个大水窖,靠吃雨水度日。无雨的季节,家里需专门有个人赶着毛驴去离村子五里以外的一条山沟的泉眼里驮水。多年来,受水困的制约,村子里的人有点本事和依靠的都跑了,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实实在在受了不少熬煎。幸好在县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将村子里剩下的几户人家按照异地搬迁安置扶贫政策,搬到了平川地带的这个村子里。这才吃上了甘甜清净的井水,日子也有了盼头。
说话间,来到了他家大门口,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坐坐。我晃了晃手中提的东西,说要去亲戚家。他招了招手说,那有空来坐啊。说完挑着两只水桶晃悠悠地走进了院子。
来到堂弟家,大门紧锁着,拔通电话,好久无人接听。正折腾间,隔壁的二奶奶推开大门往出撵羊,看到我们站在堂弟家大门口,告诉我们,堂弟一家去山里收割莜麦去了,带着干粮中午不回来。见我们手里提着东西,说这是给喜柱(我的堂弟)家的吧,放二奶奶家吧,等他们下地回来我给送过去。递去东西,谢绝了二奶奶的热情挽留,来到了井台旁停车的地方,准备驱车去往附近一个森林景区游玩。
此时,井台旁聚集了五六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井口旁放着一副水桶,一根扁担横放在水桶上。几位老人围在一起正热切地议论着今年庄稼的收成。走近来,仔细一瞧,都是儿时熟悉的长辈老人,逐一握手、递烟、问候过后,从车里拿出一只准备去景区灌装山泉水的纯净水桶,再一次摇响辘轳,吊上一桶井水,灌满纯净水桶,告别老乡,离开老井,驱车缓缓驶离我的村子......
驶向景区的路紧邻着家乡的小河,此时,秋阳正迟缓地向天空正中挪移,穿过淡淡的浮云温和地辐照在小河上面,拔动小河里的水静静地向前流动。一群出圈进山的羊正挨挨挤挤地在河边饮水,放羊汉子一曲高亢的信天游惊飞了河边柳树上栖落的鸟儿。鸟儿迎着午前的太阳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像一群小精灵。一位秋田翻地归来的汉子肩扛着犁杖,跟着黄牛的后面悠闲地在河滩小道上走着,抽烟的嘴角冒出似有似无的烟尘雾丝。两只水桶左右摇晃着,将我盯逐的眼光牢牢焊接,朦胧中,我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年前的村庄小道上,一群半人高的孩子抬着水,嘻嘻哈哈地走到我的眼前......
我的村庄是个移民村,儿时的记忆中,村庄的土路旁、山坡上、河沿边、到处长满了柳树,这些柳树随四季变化叶青叶落陪我们度过了清贫而又不失快乐的童年。记得,当时村子里的路边、田野里到处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泉眼,指头粗细的水在离地面二寸高处上下翻腾,形不成水流,只把周边的泥土洇湿,就像锅里煮沸的水在原处翻来翻去。一到冬天,溢出的水冻结成冰,能把整个田块覆盖,等到来年春融冰消,满地的水又消失的踪迹全无,这一奇怪的现象村人们都习以为常了,不会往深处探究。
我村移民到这个村子里以前,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吃水都是到离村二里外的小河里挑水,他们也曾看到村子外面到处冒水的泉眼,也曾有人试图在冒水处挖个坑,把水储蓄下来,挑水也省不少功夫,哪成想几锹下去,水迹全无,挖了几处,都是这个样子。村里讲迷信的老人说,村子地下有暗河,河里住着鱼精,这些泉眼是鱼精吐泡泡玩时吐出来的水,用锹一挖,惊走了鱼,退走了水,再这样下去,村子里会遭难的。这些似真似假的传言吓退了那些“胆大妄为”的人。愚昧落后的村人只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继续在河里挑水吃。
我的村庄整村搬迁到这里时,我才刚刚两岁,那时父亲在另外一个公社所在地的村子里教书,爷爷奶奶身体不好,记忆中,每天天刚麻麻亮,母亲便起床去河边挑水,把家里的两只大瓮挑满,然后轰哒轰哒地拉起风箱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吃过饭后,我出去街上找玩伴疯玩去了,爷爷去自留地里忙活他那几畦萝卜、白菜,奶奶整理院子里的小菜园,母亲扛着锄头随生产队下地劳动去了。家里每年喂着一口大肥猪,几只鸡和兔子,每天一家的吃水和喂养猪鸡的饮水成了最大的问题。母亲瘦弱的身躯每次只能挑半担水,挑满两只水瓮得来来回回跑五六趟。遇上下雨河里发洪水,河里的水和泥沙柴草混杂,担回来澄几天才能变清饮用。冬天,冰封河面,去担水时,需用大石块把冰层砸开,舀水的时候经常有人脚下打滑滑到水里。村子里家家户户为了吃水受了不少苦。
我的村子移民前在北面一个满坡树木的山沟里,村子四周没有河,在村子低洼处有几口井供村民用水,村子里的人对找井打井有一套祖传的办法。
一日,我们村的生产队长召集原来村子的人商量打井事宜。自古以来就吃河水的原村子里的人不相信在村里能打出井来,有的老人还拿出“鱼精”的传说来吓唬阻止。在我们村的坚持下,原村的人想了想不过费的几天劳力么,打不出来也无所谓,没啥损失。
我们村有打井经验的人绕着村子转了几遭,爬上村边的山坡察看了地形方位,在没请水利专家,没用一件现代化测量仪器的情况下选定了挖井的位置。
正式开挖那天,两个村子里的几百号人围在那儿,就像看西洋镜一般热闹。鸣炮三声过后,由村里的打井高手德爷爷开挖了第一锹,两个村子里选出来的十几名壮劳力轮流挖土、吊土,原计划十五米出水的井结果打了不到两天,打到十米左右,撬起一块红砂石后,一股清水便从地底冒了出来。把在井底挖土的两个人冲了个猝不及防,一会功夫井底冒出来的水便齐腰深了。井上的人七手八脚把俩人吊上来,两人摸了把头上的水,抖落着沾满泥巴湿透的衣服,咧开大嘴高兴地向围在周边的人说,啊哟,真是好水啊,打了这么浅就出水真是难得啊。
在井壁四周砌好挡板,地面上的井沿由村里的石匠用红砂石砌成整整齐齐的方口,村里的木匠做好辘轳、井架,一口井便破天荒地矗立在两个村庄的中央。
正式放水那天,两村里的人放下手头的活计,连一早出地里干活的人也都赶回来看稀奇,家家户户挑着水桶围在井的四周,几百只水桶就像摆了一个水桶阵。井架的辘轳上扎着红布条,吊水的井绳上绑着一朵大红花,村人把那口井打扮的就像待嫁的新娘子一样。两村的生产队长在村人的鼓掌声中合力放桶进井,摇上了第一桶水,众人一拥而上,用手掬着喝到嘴里。“真凉、真甜、真清、真好喝......”一桶水眨眼的功夫被众人一掬而空。
随后,在队长的指挥下,两村的人排着队依次走上井台,激动而笨拙地往上吊水,等候的人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摇动辘轳的那个人,就像期待着新郎揭去新娘盖头的红布一样。辘轳的吱呀声、水桶的碰击声一直持续到快半夜了,才安静下来。
这口井就在我家房子背后。从我家院子里后门出去,爬一段十来米长的小土坡,再往前走十来步就是井台了。这口井,对两村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喜事,对我家来说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那时我已上小学四年级,个子虽然还没有半根扁担高,但从小做惯家务活,也能挑动半担水了。挑水时把两边的绳钩绕在扁担上一截,让挑起来的桶能离开地面,晃晃悠悠一步三摇地挑回家里。自从有了水井,我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水桶到井台上挑水,在大人“小心掉到井里边”的安咐下,乐此不彼地把家里能放水的器具装的满满的。
有了水井后,母亲再也不用每天清晨辛苦地去河里挑水了,村里的人下地劳动回来,担着水桶,牵着牲口,来到井边,吊起一桶水让牲口饮饱水,然后再挑一担回家。因为这口水井的缘故,原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对我们村的人态度也变了不少。原先两个村子里的人因为土地界线纠纷、生活习惯等的不同经常发生矛盾,打群架的事也常有发生,常常惊动所在公社和公安局的人来调解。这口水井就像两村人之间的润滑油一样,融合着两村人的感情,润滑着两村人之间的疙疙瘩瘩和矛盾摩擦。因为一口井,两村人十几年来才真正觉得是一个村里的人了,一条村路相隔的两村人开始密切地走动起来。
听说我们村在村中央打出了水井,上下离我们村二里路相邻的两个吃河水的村子,也动了打井的心思。他们请来县里水利局的技术员帮着勘测打井方位,顺着我们村那口水井大致的水流方向也开始打井,两个村换了好几处地方,费心巴力的结果打了几眼黑窟窿,未打出一点水来。两村子里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水利局的技术员也说不清楚道理。后来,还是我村的德爷爷一语道破天机。我们村之所以能打出水来,靠得是村子里那一片片柳树林好风水的庇护,邻近的两个村子里没有树,只有光秃秃的小山丘,涵养不到一点地下水,当然打不出水来了。德爷爷还总结了这么一句:“树大招风,风水相连,树不仅招风,还能引水呢。”当时,我听了德爷爷的这句话,半知半解,不知啥意识,后来读书多了,才知道德爷爷的这句话充满了农民式的智慧,是多么的有道理。
有了水井,村外的那条小河安静了不少,只有放羊的羊群在回村的时候在河里饮水,供河边的地浇水灌溉,成为村里孩童们夏天耍水捞鱼、冬天溜冰车的好去处了。
后来,我上学离开家,家里搬到城里后,再也没有喝过一口清凉甘甜的井水。那口水井变成了我剪不断的乡愁,流不尽的情思,吱吱呀呀摇动辘轳的声音时时没来由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那一汪清澈甘甜的井水也经常涌现在我的笔端里,润泽我那枯竭的文思,将那一段遥远的乡愁扯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