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药”情缘
儿时生活在山区乡下,记得那时村子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个大木头箱子,箱子里面用木板分隔成十几个格子。这个木箱被大人们叫做“百宝箱”。百宝箱里装的可不是给我们小孩吃的好吃食、好玩意儿,里面装的全是大人们从山上挖回来的野生药材。放箱子的屋子里时常有股淡淡的药香飘出,闻之清新怡人。打开箱子,十几个格子里放的满满的。母亲曾手把手地教我认识这些“宝物”:这是党参,那是黄芪,这是甘草,那是黄芩、柴胡、车前草、蒲公英、百部......并告诉我每一种药材能治什么病,这让我对箱子里那些黑乌乌、灰漆漆的神奇草根树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时,我母亲的舅舅和大伯都是村里十里八乡有名的医生,他们在给乡亲们看病之余,常常自带铲、䦆头、竹篓上山采挖药材,回来淘洗干净,加工好,存放在靠墙而立的一个标满药名的大药柜里。遇到乡亲们有病上门,号脉、看舌、针灸、火罐舞弄一番,然后配伍几剂自己上山挖回来的草根、树皮、山果,一番叮嘱后,来看病的乡亲便笑眯眯地走了。几天后,病愈的乡亲们带着几颗鸡蛋或一碗小米,当做诊金送给母亲的舅舅和大伯。
小时候,我常去母亲的舅舅和大伯家里去玩,每次,他们都会从药斗里找出甘草、山楂、干枣等“药”给我吃。让我记忆最深的是一种叫甘草的草根,大人们叫这种草根甜甘草,这种看着像细细的树根一样的干棍子嚼在嘴里,甘甜沁人。在那苦哈哈的童年日子里,比白糖都要甜的甘草是我们最好的“甜食”,干嚼、泡水喝,淡化了多少童年日子的苦涩滋味。有时,妈妈用甘草泡出来的水和玉米面蒸出来的窝头吃在嘴里分外香甜可口。老舅曾指着我手里的甘草给我上过一次“中药课”。他说,生甘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缓急止痛,调和诸药。用于脾胃虚弱,倦怠乏力,心悸气短,咳嗽痰多,痈肿疮毒,缓解药物毒性;灸甘草:补脾和胃,益气复脉。用于脾胃虚弱,倦怠乏力等症状。当时,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经常见村里人家猫狗、猪羊吃了有毒的东西后,大人们忙着熬一大盆甘草水,掰开嘴给灌下去,不出两天,这些中毒的猫呀狗呀的又都活蹦乱跳的了。这让我们这些经常嘴里嚼着甜甘草吃的玩童惊奇不已。
村子里盛产各种药材。村子里的人在老舅和大姥爷的指导下,家家家户户让木匠给打了一个大木箱,木箱里装上从山林里采挖回来的各种药材,在木格上表明每种药材名称和常用疗效。这样,村民们有了简单病症,便在老舅或大姥爷的指导下,自己熬煮几副草药服用下去,不用说,还挺管用。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这些不起眼的草根树皮还真帮了乡亲们不少大忙。
上学后,能帮家里大人做点事了。记得那时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小伙伴们结伴去田野里挖野菜喂猪,上山掏挖药材换书本学费和零花钱。家乡地处山区,坐落在河道平坦处的村子四周被大山包围,大山上树林茂盛,植被繁密,树林、草坡里生长着几十种中草药材。像简单治疗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蛇咬虫叮的药材大都能采挖到。星期天、假期里,漫山遍野便成了我们的天下,每一个季节里,总能找到我们做的事情。除了冬天,我们春夏秋三季大多在山坡野地里采挖野菜、草药。采挖根茎埋藏浅的柴胡、车前草等草药用个小铲就可以了,像党参、黄芪、黄芩等扎根较深的则需䦆头来刨挖,像甘草等根茎埋藏在地下几米深的就需要用铁锹来掏挖了。
有一年,乡供销社在村子里贴出一个收购黄芩的启事,收购价格还挺高,一斤黄芩相当于一斤鸡蛋的价格。在那个刚解决了温饱村民手头缺钱少花的年代,挖一天黄芩就可换来孩子一年读书的费用,一季下来,采挖多的人家够换卖一口大肥猪的钱了。这则告示无异于在村民中投下了一颗炸弹,引起了村民们的轰动。村民们纷纷放下手中不当紧的活儿,家中大人小孩齐上阵,携带工具,提篮带铲,钻山入林,采挖黄芩。当时农村小学正在放秋收假,我们一群孩子也不甘落后,我们不敢到远处去挖,就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拿个小铲采挖。十多天的功夫,我一个人也采挖回近一百斤来,卖到收购点得了将近五十元钱,这些钱相当于当时父亲二个月的工资。不几天学校开学后,也利用礼拜天,组织了我们四五年级的学生,进山采挖了几回黄芩,卖掉后为学校换回了不少图书,还在院子里栽起了篮球架,修起了乒乓球台,使我们村的小学成为当时农村学校文体设施最齐全的校园,受到了教育部门的表彰。据此条件,我们村的学校调来城里的好老师,率先在十里八乡办起了初中班,很是红火了一段时期。
家乡的山上除了地面上生长的各种根茎类药材外,还漫山遍野长着山杏、山桃树,城里的药材公司每年在山杏山桃成熟的季节,大量收购杏核桃核用来加工一种润肺止咳的药材。这时,大人们便天天赶着毛驴,带着斧头、镰刀、口袋进山了。这些野生的杏树桃树大多长在密密匝匝的荒草灌木丛中,收打山杏山桃时要先把树周围的这些碍手碍脚的荒草灌木用镰刀斧头进行“清场”,然后用长木杆使劲敲打树的枝条,将落下来的山杏山桃捡拾到口袋里,用毛驴驮回家中,摊在院子里晾晒几天,待果核和果肉分离后,果核卖到药材公司,果肉堆在一起发酵成种地的肥料,这在当时真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常听大人们说,县城里有个叫“大德堂”的百年老药店,是本地齐家清朝同治年间创建的祖业。店里自己生产的全鹿丸、补阳三肾丸、肾脾二助丸、六味地黄丸、乌鸡白凤丸等中成药,不仅省内闻名,而且行销省外,被世人称道为治病良药,口碑极好。其中最为有名的当属齐家专属秘方配伍炮制的“全鹿丸”。全鹿丸配方独特,疗效卓著,主要用于治疗脾肾亏虚,阳气不足引起的五劳七伤。诸虚百损,神疲形瘦,手足麻木,阳痿早泄,遗精遗尿诸症。1956年公私合营时,大德堂改制为国营药材公司,齐家将秘方无偿献给国家,继续生产以上诸方成药。生产全鹿丸的主药为梅花鹿,药材公司专门成立养殖场,养殖的梅花鹿规模最大时达到百只之多。梅花鹿最爱吃一种家乡人叫做“蔡呼啦”的灌木枝叶,这种灌木大部分生长在县城的南山和东部山区的大山里,每年的夏秋之际,药材公司大量收购储存这种枝叶用作梅花鹿冬天的食物,十里八乡的村民们便又有了一条挣钱的路子。农闲时节,成群结对进山收割这种枝叶,卖到药材公司养殖场,换来一家人一年的油盐酱醋钱。
可以说,家乡山上各种各样的野生药材除帮助乡亲们解除疾患病痛外,还为乡民们带来了不少的实惠。
高中毕业,高考填报志愿时,在当医生的老舅、大姥爷和师范毕业当过教师的父亲建议下,我一律选择了中医药院校和师范院校。考试时,由于英语一科发挥失常,考试分数差大学录取线5分,最后被全国仅有的几所中药学校——山西省中药材学校中药商品专业录取。这所学校位于当时太原市南郊区,离现在的武宿国际机场不远。虽说是一所中专学校,但录取分数比起其它中专学校来要高出一大截,当时有好多达到大学录取线的同学因志愿填报失误等原因被录取到这里。最主要的是这所学校面向全国北方18个省市招生,我所在的班级里就有新疆、宁夏、青海、甘肃、内蒙、东三省、陕西、河北、湖北等各地的同学,还有几个是满族、回族、白族、朝鲜族少数民族同学。
报到完毕后开学第一课,是在学校礼堂召开的开学典礼,校长给我们做了题为“面向未来的中药之路”的报告。三十年过去了,其中校长在报告中的一个例证让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当时的日本人就通过深入研究我国一种治疗咽喉疾病的“六神丸”,研制出一种治疗心脏病的药,返卖到我国和欧美国家市场,大赚特赚了不少的外汇。后来,我们学校也和日本方面开展了学术交流。我在校期间,学校就接待过好几批研究中药的日本专家。那时,我们就感觉到了我国中医中药太神奇了,能吸引日本专家来取经学习。好多同学从此立下了振兴中药中医的志向,后来从我们学校里确实走出不少蛮声中外的中药大家。
在校两年的学习中,我记得中药商品专业开设的课程有《中医学》《中药学》《方剂学》《医古文》《药用植物学》《中药鉴定学》《中药制剂》《中药炮制学》《医用英语》《有机化学》等专业课程。那时,学校有自用的药用植物园、中药材炮制加工厂、制药厂、药店。任课教师大都是有着多年实践经验的老药师、老医师,他们既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又有多年从事中医中药专业的实践经历。讲起课来,理论联系实际,加上风趣幽默的口才,将干巴巴的中药中医知识讲授的妙趣横生,非常吸引人。另外,学校还开设了几门当时我们看来与专业关系不大的《珠算》《大学语文》等课程作为选修课,后来才知道学校开设这些选修课的目的和重要性。我们的许多同学毕业后分配到了药材公司的中药柜台当了一名药剂师,有患者拿着医生开出的药方抓药时,首先要在算盘上计算出每味药材的价格,患者交款后,药剂师才会照方抓药,这样学校里学过的珠算技术就算派上了用场。同样,还有不少同学通过钻研中医药学方面的典籍,考上了中医院校,中医药学的典籍诸如《本草纲目》《黄帝内经》一类的书,大多数是古文版书籍,这样我们学过的《医古文》《大学语文》课程就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实,世上万事万物都是互通互联的,只能互相融会贯通,不可单纯的割裂开来。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给我们代《中药学》课的老师叫李默老师,那时老师已经七十岁了,专业知识渊博,对每一种中药材的形状、特性、药理、功效非常精通。一登上教室讲台,四句顺口溜写在黑板上,然后便滔滔不绝地精描细述这几句顺口溜所包涵中药材的特性。老师的这种新颖讲授法大受同学们欢迎,在老师口里,一堆草根树皮、骨壳花籽样中药材变得有血有肉生动起来,每一味药材酸甜苦辣各具秉性,分归不同的经络,对症不同的病患。后来,在老师的推荐和指导下,我们在学校图书室借来《本草纲目》一类的书籍进行了研读,弥补了教材的局限,进一步扩展了专业知识视野。
俗话说,医药不分家。中药和中医自古以来就是一体而生成的。过去看病的郎中既给人号脉扎针看病,也背篓上山采挖加工炮制药材,医和药从来就没分开过家。自然,学校也给我们开设了一个学期的《中医学》课程,由学校附属医院的一名副主任中医师给我们讲授了简单的望闻问切、针灸、汤头、方剂等方面的知识,算是把我们引进了后来从医从药的门槛里。我们从学校的校志和历届同学录里了解到,好多同学借此起步,考到了更高一级的中医药大学,还有的读了硕士、博士研究生,成为了中医药行业的大家。
那时,学校的中药炮制专业也是非常有名的。学校制药厂设有专门的炮制药房,我们每个班的学生都在那儿实习过。实习时通过老药工师傅手把手的传授,基本了解和掌握了中药材洗、泡、切、烧、灸、炒、煅的炮制技法和丸、散、丹、膏、片的制作流程。实习时,给我们做加工饮片示范的老药工一手送药一手压刀,手中那个像铡刀一样的饮片刀上下翻飞,薄如蝉翼的中药饮片划着优美的曲线接连不断地飞落在旁边的笸箩里,看的我们眼花缭乱,惊奇不已。
第二个学年学过《中药植物学》后,六月份,学校按班级顺序组织去交城县的卦山采集野生药材标本。到了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我们才方知“书上得来终觉浅”这句话的含义。同学们照着书上各种药材的形状,睁大双眼搜寻混杂在草丛、树林里的药材。我小时候在家里时,就是山上的常客,家乡山上树林里生长的一些诸如甘草、柴胡、党参、黄芪、黄芩、猪苓、茯苓等普通药材,我熟悉的就像自己身上的手指头一样,就在同学们扒开草丛瞪大眼睛搜寻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采摘到了一大捧各种药材标本,受到了老师的夸赞。
眨眼之间,到了毕业的季节。各门功课的考核已经接近尾声。我们中药商品专业的班级另外加了一项识别商品药材的考核项目。三百多种商品药材装在透明的玻璃罐里,在规定的时间内辨认准确率达95%方算及格。最难辨认是许多形状相似功效截然相反的药材,但经过两年的勤学苦练,同学们个个练就了“火眼金睛”,考试全部一次通过,令考核的老师惊奇赞叹不已。
接下来,就是安排实习了。当时我们班的五十人被安排到了好几个实习地点,去的人最多的是大同市的医药药材公司,我随班长和五位女同学去了离学校不远的寿阳县药材公司。我们一行七人乘坐火车不出一小时便从太原到了寿阳县,坐着公司派来的接站车,到了公司,与公司领导进行接洽后,领导安排我们在公司的灶上简单吃了午饭,下午便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实习生活。
当时公司里有好几位我们上几届的学兄学姐,都在公司科室、门市部担任负责人,听闻我们到来,都非常热情,为我们顺利实习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轮流在公司的商品库房、零售门市中药柜台、加工炮制房、药材培植基地进行了实习,学到了许多学校里和书本上没有过的知识,同时,我们也利用学校所学对公司在药品鉴定、加工炮制、经营管理等方面的工作提出了不少建议,受到了药材公司领导的肯定。
那个年代,中医中药正是我们国家大受老百姓欢迎的时代,一般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是找中医开几服中药服用,有些不需要吃药的病痛,医生当场或针灸、或火罐、或按摩、或放十指(用专用菱形针扎破指头放血),当场见奇效,病人付极少的一点诊费便把病痛解除了。
我们在寿阳最大的药品零售门市实习时,药店里有两名坐堂老中医,每天找他们来看病的人排队排到了门外边,老中医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桌子上放着一个把脉用的腕垫,一沓处方笺,一支蘸水笔,就这么几件简单的东西便是他们问诊看病的家当。随着医生一张张的处方出手,我们所在的中药柜台便忙了起来,只见师傅们一个个划价的、持戥称量的,铜药罐里咚咚咚捣药的、核对包装的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我们几个实习生只有在人不多的时候,师傅才放心让我们笨手笨脚地当一回配药的“技师”。
我们在药店实习的那几天,公司正好开展业务技能比武,药店的门市部主任也是高我们几届的师兄,他比武那天亮出的一手绝技让我们大开了一回眼界,只见他抓药时不用戥子称量,手在药斗里抓药,嘴里在报克数,考核的人员用戥子称量后,与他嘴里报的克数几无误差。那次比武,师兄以快速准确的成绩获得冠军。后来,他经常代表公司参加全省药工技能比武大赛,并屡获荣誉,被上级公司授予抓药计量“一把准”的荣誉称号。
在寿阳县药材公司实习的一个月里,我们亲眼见证了传统中医中药的神奇。药店里坐堂的两位老中医,每天找他们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收到病愈患者送来的锦旗挂满了门市两面的墙壁。自古以来,中医看病绝没有西医那些结构复杂价格高昂的检查仪器,仅凭简单的望闻问切,病症便了然于胸,几服汤药服用下去,便病消症除。还有一些西医看来无法理解和治疗的疾病,通过针灸、拔罐、按摩等物理疗法同样会收到神奇的疗效。这让我们对传说中的扁鹊、华佗、张仲景等远古神医更加膜拜不已,学校院子里矗立的那座李时珍大理石雕像在我们眼里也变得异常高大起来。
实习结束返校后,马上迎来了毕业离校的日子。同学们分配的去向已经大致明了,大部分人分配到了全国各地的制药厂、医院中药房、医药药材公司,可以说是学以致用,适得其所,不枉所学。我们那届的同学,经过毕业后三十多年的打磨,大都成为各自行业的骨干、专家。
令人心底再起波澜的是在毕业十年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有同学痛心疾首地道出了现在我国中医中药事业发展上面临着严峻的瓶颈问题。由于野生道地药材资源的枯竭,绝大部分药材改由大田种植,一哄而上的药农贪图眼前利益,违背药材植物生长特性,滥意施加化肥农药,以至于本该生长多年才有良好药效的药材一年就速生长成跑到药店药柜里了,闹出了许多人参长的赛萝卜的闹剧。加之好多中医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不求创新,以至于医不成医,药不成药,让传承千年的世界文明奇葩——中医药的发展逐渐步入死胡同。反观日本在中医药的研究成果方面有些远远超出了我国,他们以我国医药为蓝本研制出来的“汉方汉药”在国际市场上大行其道,占据欧美等国市场份额的80%以上,这无不让我们这些中医药从事者痛心不已。
好在现在我们国家充分认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把振兴中医中药事业提到国家战略发展层面上来,在中医院布局、医师培养、中药材种养方面制定了严格细致的科学发展规划。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凝结了多少代人心血的传统中医药事业定会大绽光彩!
这是我,一个有着三十多年经历的中药人的故事,也是我对我国中医药事业发展的最大心愿,期望后来人接棒发力,重振“中”字牌医药的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