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似一壶老酒,在外漂泊的时间越长,酒香就愈醇厚绵长,心里的馋虫就愈撩人勾魂。
离开老家30多年,一年四季行走穿梭在大小城市的高楼大厦间,走在宽阔的人行街道,偶尔一回头,眼光便不由自主地从高耸入云的水泥森林里延伸到故乡的田间小陌,定位在故乡村庄的小街小巷,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在我的恍惚中幻成村外那条清亮亮的小河。此时,儿时的记忆便像一只只滚动的大铁环,在大铁环上套着的小铁圈哗啦啦的响动中,从远处向我一路翻滚而来。
春韵
长满青草的田间小径上,虫鸣蛙呱中,牧归的老牛在哞哞地叫着,铺满金色夕阳的小河边挤满了一团团饮水的羊只。农家屋顶上丝丝缕缕的炊烟飘散开来,在鸡鸣犬吠中袅袅升腾,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西山的半边天,弯弯的月儿从浅浅的云层中露出脸来,归巢的鸦雀在泛青的枝头抖散羽毛。“啪”!一声脆响,牧人的鞭子在清爽的空气中遽然炸裂,抖落满天星辰如雨。蓝色的银河霎时点亮了无数的街灯,高山、丘陵、田野、小河、树枝、鸦雀渐次隐没在残阳西下、星光如豆的苍穹中......
春风暖融融地从村庄东西两面的缺口涌来,老井旁的柳枝不经意间就变得柔软如丝,枯灰的枝条绽出了浅绿嫩黄,米粒般的芽苞拱出了叶尖,蓬勃的树冠一夜之间变得明媚透亮,油绿清新,生机勃发。
小河边的草地早已绿得不像话了,像一块巨大的绿毯扯扯蔓蔓地铺满了小河的两岸。一丛丛一窝窝的小草从去年枯萎的叶茎中间扯开身条长出新叶,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抖擞着俏拨的身材悄然绽出花苞,叶茎花似舞娘一样随风轻轻摇曳,摇头晃脑地向着清澈的河水和蓝幽幽的天空搔首弄姿。小河也不慌不忙地解冻了,除了河岸背阴处阳光还照不到的石头上残存着薄薄的几处绽放着冰花的冰层外,小河已哗啦啦地抖散了身上覆盖了一个冬天的冰雪寒衣,低吟浅唱着“春来了”的序曲,欢快地流向远方。正午的阳光在河面上洒上一层闪闪浮动的金粉,浅浅的涟漪在柔风吹拂下起伏不定。河床里,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小鱼儿成群结对滑溜溜地从河底卵石间游过,逗引着河岸上挖野菜的孩子顺着河沿一路追逐,欢快的嬉闹声惊飞了一树啄弄梳妆羽毛的鸟雀。抬头四望,远处的山坡上也泛出了层层绿意。一头白发的牧羊汉子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鞭梢在头顶画出一个活泼的圆圈,甩出一连串的啪啪脆响。近处的田野里,黄牛甩着尾巴,牵动犁铧在冰消雪融的土地上翻阅诗行,灰褐色的泥浪涌出热腾腾的春意。扶犁老者粗拉拉地喊出一声亮响响的信天游。蓝天下,白云悠悠,牛羊咩眸,鸟雀啾啁,草绿水清,柳枝轻拂,杏花争艳,好一幅春和日丽的美景图。
当春早人勤的农民以大地诗人的情怀用犁铧作笔,春色作颜,柳枝着墨,把广袤的田野描绘成一幅充满丰收希望的山水画时,归来的南飞燕,也开始忙碌起来,成双成对飞出飞进,在农家的屋檐下衔泥筑巢,它们一刻也不想耽误即将到来的火热季节和孕育新生命的急切期盼,剪刀似的翅膀剪出一幅烂漫的春花争艳图。
农家院子里的桃杏李迫不及待地苏醒过来,从那看似干皲裂的枯枝丫缝间钻出一点点一片片稍带绿意的花苞,在春日暖阳的轻抚下,用不了几天,整个树冠便烂漫成了花的海洋。此时站在村外高处的古堡上向村子望进去,只见一片灰扑扑的土房泥院里,一株株结满粉白色花苞的果树,就像一个个精灵一样矗立在家家户户的土墙根下,一阵轻风吹过,满树枝的花骨朵摇曳生姿,好似一位八十岁的老妪灰蒙蒙的头上披了一袭粉白色的纱巾。一株树,就这样让一户人家满院生辉,一树花,就给仲春时节略带寒意的破旧院落带来勃勃生机,也让严寒禁锢了一个冬季的人们心里萌动了一丝活力。
最让人惊叹的是村外山坡上那一片白色的花海了。站在那片园子旁边,此刻万籁俱寂,时间停止了流动。唯有不够用的双眼里,映入一树树的粉白,令人眩晕;不停翕动的鼻翼里,飘来一缕缕的清香,让人迷醉。一群群的鸟儿唱着不知名的歌曲在树林的上方飞翔。蜜蜂儿在树枝花丛中南来北往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蝴蝶儿羞答答的不停地亲吻着花儿的脸庞。一眼望去,白漫漫的粉色地毯覆盖着山坡,花儿尽情地昂首闹春。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你瞧那花儿,各有风韵,各有情怀,一株株,一枝枝,都努力地绽放、摇曳、生姿。清风袭来,满山坡的桃花杏花梨花李花随心海花海一起浅吟低唱。
夏茂
小河里的水彻底解冻了,连躲在阴沟角落里那几块薄冰也消融得无影无踪了。成群的小鱼儿在浅浅的河底游弋,有调皮的鱼儿翻转肚皮跃出水面,溅起圈圈涟漪如拨动丝弦。河边的柳枝柔软成瀑,摇曳如诗。草地上,蒲公英、紫花地丁、荠菜等各色野花竞相开放,朵朵浓黄浅紫,妖娆成仙。不知名的虫儿在花丛草地中一步三停地爬过,好像在巡视自家的后花园。
远近高低的山坡、田野无一例外地披上了深绿色的地毯。成片的树林变成了绿色的海洋,林中的鸟儿上下翻飞,鸣唱着动人的歌谣。喝饱了春雨的玉米在拔节窜长,土豆花争艳,大豆在摇铃,胡麻开成紫色的花海,金色的向日葵头顶硕大的圆盘,谷子垂着狗尾巴样的穗子。这个季节里,一切植物同生共长,仿佛蓝天下大地上生长的一个个孩子,吸吮着母亲的乳汁,茁壮旺盛,生机无限,活力四射。
艳阳高照。农田里有农人在挥汗如雨,进行着最后一遍的耘锄。土豆蔓根部隆起一个个小土堆,混杂在谷苗里的莠子被拔倒在田埂上,菜园、果园里,菜苗上、树枝上打切掉多余的枝蔓,摘疏掉稠密的青果。一行行锄开的垄沟里撒入肥料,焦渴的心在期待一场透雨,希冀丰收的喜悦溢满胸腔。
此时,封锄挂壁的农人有了一年中难得的那丁点儿空闲。夕阳依依不舍地向着西边那一列群山落下。村中井旁的大柳树下,一改平时的冷清,霎时热闹起来。挑水的,闲聊的,端着饭碗吃饭的,辘轳吱呀,水桶碰撞,大人们热烈地交谈,孩子们欢实地吵闹,热哄哄地一直要持续到天湛如水,星月齐晖,蛙虫齐奏时,大人们才熄掉一闪一闪冒着红光的烟头,挑起水桶,呼儿唤女,迎着清凉如水的夜风,一步三摇地向家中走去。
如果说,春天是乡村孩子的奏鸣曲,那么,整个夏天就是他们盛大开幕的一首交响乐。春天,毕竟刚刚褪去冬寒的尾巴,乍暖还寒的天气,还在时不时地向孩子们举起虚张声势耀武扬威的拳头。那时,小河刚刚解冻不久,就是被正午暖阳晒过的河水,仍然透出沁骨的凉意,此时玩水绝不是一件美事,但有耐不住河底游鱼诱惑的“傻小子”,卷起裤角,赤脚跳进河里,想捞几条鱼儿玩。但小河不想让他们伤害小鱼儿,傻小子在河里呆不住三分钟,便会呲牙咧嘴地跳出来,白生生的双腿被河水冻得通红,就像染上了胡萝卜一样的色,瑟瑟发抖的样子惹来小伙伴们的一通嬉笑。
真正的夏天就不一样了。端午前后,麦子已经成熟,早春时节青绿色的麦田又一次披上了黄土地一样的颜色。轻风抚过,麦浪翻滚。此时,“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为抢在雨季来临前让麦粒归仓,乡亲们头顶炎炎赤日,挥汗如雨,一镰快似一镰地把一行行的麦垄割成一个个麦捆子,大人小孩齐上阵,车拉人背,把麦个子抢运回打麦场,一夜连枷响到明,黄澄澄的麦粒装进口袋,运回家。“新炊麦饭满村香”,农家一年的面条、馍馍、饺子所用白面就全靠那一仓黄澄澄的麦粒了。
这个时节,玉米长成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正午时分,河岸边的玉米地里哗啦啦一阵乱响,探头探脑地钻出几个赤胳膊光腿杆的光头小子,相视一笑,扮个鬼脸,迫不及待地将身上仅穿的背心、短裤扒掉,随手扔在河边的绿草滩上,煮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跳进了小河,平静的小河霎时变成了一锅煮沸的汤。河水在热辣辣的阳光暴晒下,温度正好。几个光赤不溜的孩子在水里一点都不安分,狗刨、潜泳、打水仗、摸鱼,玩得不亦乐乎,将农家的夏日搅扰得热闹、欢腾、暄实。
秋丰
几场连绵的大雨小雨过后,村庄开始变换成了另一种颜色。杨柳依旧葱茏如翠,山梁上的庄稼渐渐由绿变浅、变黄,大地变换成另外一张调色板,黄色变成了画板的主色调,庄稼、树叶、野草,沟、坡、峁、梁,次第被涂抹上由浅入深的黄绿色。满山的松柏依旧翠绿,田间路畔的杨柳,迎风招展的枝头通身披上了渐变为金黄色的叶饰。不甘寂寞的爬山虎,挥舞着一团一蓬红艳艳的枝蔓藤叶,在秋天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弯曲蔓延描绘着色,好似为热闹了一个季节的夏天留下的一条条火红的纱巾,深情款款地缠挂在秋的脖颈上,点缀着秋色的单调凋零,渲染着秋收的丰厚肥腴。山坡上,向阳处,凌霜傲雪的野菊花仍然在争先恐后,热闹盛开,招惹来不甘隐退的蜂蝶在花丛中轻舞。站上山坡远眺,整个村庄犹如水墨画版中的一座大房子,笼罩在朦胧的轻烟薄霭中,丝丝缕缕,仙气四溢。清晨时分,雾浓霜重,草叶上的露珠在初阳的照射下,发出钻石般的七彩光芒。此时的天比夏季萎缩了不止一个时辰,太阳落山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急。日薄西山时分,天沿边红霞飞升,田陌里老牛悠踱,屋顶上炊烟四起,月牙儿早早地挂出来,闪烁的群星璀璨在淡蓝色的天幕中,秋夜的温柔满满地溢出来,包裹了村庄。田间阡陌,庄稼黄绿相杂,高矮起伏,寒蝉凄切,蚂蚱迟缓,鸦雀啁啾,一幅生动的农家丰收图次第展开。
秋风乍起,北雁南飞。田野里,山坡上,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谷穗点头,高粱似火,果子含羞,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飘浮着。秋高气爽,正是一年好时节,迎来了农家人的一场浩大盛事。
村外的打麦场地平整如镜,沾满泥土的碌碡清洗的干干净净,静静地俯卧在场地的中央,把式们把收秋的家什从空房子里倒腾出来,背绳、铁叉、木掀、鞍架等修整一新。搬来磨刀石,除去镰刀、头的锈迹,蘸水磨出的刀刃雪亮,吹发可断,指头试上去噌噌作响。
几场秋阳暴晒过后,大地一片金黄,直晃人眼。只有满地高粱,像一个个醉酒酡颜的红脸膛汉子,挺立着火炬样的穗子,在这片金黄色的丰收图中,在缓缓的秋风中左右摇摆。整个村庄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啼狗吠,大地已摆开了秋收的战场。雪镰挥舞,庄禾伏地;䦆头抡起,土豆露脸。农家院子里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玉米棒子、滚瓜溜圆的西瓜、南瓜,白菜、萝卜也一样样地起获回家。打麦场里牛拉碌碡转圆圈,人舞连枷飞响歌,火红的高粱飞溅,金黄的豆粒蹦跳,农家的仓房里垛起了山一样的谷垛,收藏了丰收的富足。
心性热闹的孩子们也没闲着,庄稼地里割谷驮运等活计还使不上他们,他们在忙乎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像大人一样,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在田野里欢快地蹦跳着,捡来树枝干柴,掏来一捧带着泥土清香的山药蛋,借暖呼呼的秋风,点燃一兜旺火,将架在柴火上的山药蛋烧燎成一颗颗黑蛋蛋。跑到小河边的菜地里拔几棵香葱,嘴里咬着从家里拿来的酸萝卜,一个个吃的不亦乐乎。吃饱喝足后,挺着滚瓜溜圆的肚子来到小河边洗手洗脸。清水河静静地看着他们,河水里映出一个个黑脸包公,让孩子们乐不可支,互相逗趣打闹一番,牵着手,唱着学校里学来的歌,一路蹦蹦跳跳,惊飞一树鸟雀。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夜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离开家乡故土三十多年了,儿时,清贫的家乡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那一场场的秋事。几滴寒露过后,时令就迈入霜降,田野里的粮、豆、瓜、果、菜已经全部收获完毕,进仓的进仓,入窖的入窖。打麦场上也只剩下一堆堆的庄稼秸秆,鸡儿、雀儿在秸秆堆里用爪子东刨刨、西划划在啄食漏收的颗粒。清晨,四周田野山梁的草木身上已披染了一层薄薄的白绒衣。初冬,这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探头探脑地从秋后深翻的田地里冒出头来,向着天地间呵出一股一股带有寒意的冷气,将寒霜冷露凝结在一切能够附着的物体上,仿佛向人类昭示领地主权。只有山坡向阳处,还有大片的野菊花不屈地开放出白的、粉的、黄的、紫的花朵,凌霜争傲,为人间挽留一年中最后的一丝温暖。
冬凛
随着阵阵西北风刮过,滚滚寒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气势汹汹地涌来。村庄四周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峦、丘陵筑起的屏障顿时失守。瑟瑟寒风下,树木发抖,落叶飘零。小河披上了厚厚的盔甲,水流在冰层下凝滞呜咽。农家屋顶上的炊烟失去了扶摇直上的锐气,毫无生气地左右飘散着,往日烟柱擎天的威势被寒流击得粉碎。硬邦邦的路面都被冻得裂开了一道道二指宽的缝,牲畜鸟雀也换上了厚厚的绒毛外套,龟缩在圈窝里一动不动,就连正午时分被人牵出来晒太阳的当儿,鼻孔喷着一团白气,在瑟瑟发抖着。
孩子们可不管不顾这些,一个个穿着笨拙厚重的棉衣棉裤,呵着冻得通红的小手脸蛋儿,成群结队在荒芜的田野上自个儿找乐子玩。宽阔的打麦场面被厚雪覆盖着,雪上印满了一行行、一串串梅花样、鸡爪样的鸟兽脚印。大雪封山时节,野外的鸟兽没有了觅食之处,正好给了孩子们一个套鸟逮雀儿的好机会。他们把场面上的雪扫出一片空地来,撒上一把秕谷,用短棍支起一个大草筛,短棍上拴一截麻绳,孩子们在草垛上掏挖出一个藏人的洞,牵着绳头躲在草洞里,瞪大双眼,静心屏气,等待从天而降的鸟雀蹦跶进去啄食谷粒。有时运气好,孩子们还能套到一只野鸽子,回家把鸽子的翅尖羽毛剪掉,用绳子拴着养起来玩。
此时的小河冻得像铁板一样硬梆梆的,遇到暖阳高照的好天气,闪亮如镜的河面上,发出炫目的光芒。河岸边的泉眼兀自在咕嘟咕嘟翻涌着,远望泉眼热气蒸腾,像一口煮沸了的锅,近触泉水冰凉蚀骨,呵气成霜,出水成冰。泉眼旁从早到晚挤满了舀水的村民,水瓢撞击水桶的声音犹如奏响一曲交响乐。
河面上,一群蓬头稚子跪坐在一辆辆自制的小冰车上,冰钻上下舞动,冰车快速滑行。技艺高超的孩子能把座下冰车玩的滴溜溜、团团转,花样百出,惹来小伙伴们拍手叫好。连河岸边的大人舀满水桶,也不急于挑起水桶走,点起一支烟,拄着扁担注视着河面上孩子们飞驰的冰车,似勾起了他们儿时的一丝回忆。直到夕阳坠落,淡蓝的天空上洒满星辰,孩子们才意犹未尽地收拾起自己的冰车,满头大汗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一路嬉笑着踏上回家的小路。
眨眼间,就进入了年味十足的腊月。打腊八人人担当主纲的当然是男孩子们了。几个男孩子在河床上刀劈斧凿着一块块洁白的冰,修饰成有眼有鼻的人的模样,放在箩筐里,抬回家,立在自家院子里的粪堆上。腊八节那天,冰人头顶上浇上一碗妈妈早起熬的红红的粥汤,冰人头上便像戴上了一顶红帽子,寓意着来年风调雨顺,日子红红火火,生活顺利吉祥,家人鸿运当头。
腊八过后,小年的步子就跨进了农家的门,家家户户扫尘理物,锅灶上妈妈一早起来熬的麦芽糖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熬好的麻糖铲到盆里等不及晾凉,小孩子们就用筷子挑起一团,浸在凉水碗里,捏成圆球状,含在嘴里,一溜烟跑出门去找小伙伴滚铁环、跳格子玩去了。家里大人祭过灶王爷后,把炕头上发起的一盆面挪过来,忙着蒸花馍、做枣牌。年味从锅边升腾的蒸汽中漫溢在村庄的上空。
该去赶集采买年货了。孩子们嚷嚷着要坐上家里的毛驴车和父亲去镇上赶集。拗不过孩子的大人一般都会带着自家小子、姑娘去镇上开开眼界。那时,农村的集市就在镇上那条不足百米的主街上,街道两旁摆着卖红纸、窗花、糊窗纸、花炮、香烛、水果糖的摊子。“小子爱炮,女子爱花”,一到地儿,小子跑到了卖炮的摊子,女子拿着窗花爱不释手。大人在这里割几斤猪肉,那里买几张红纸,正月里待客的烟酒糖茶也得买一点。最后用兜里剩下不多的钱给小子卖点小鞭花炮,给女子买几张窗花、一方手帕,不大的毛驴车连人带物也能装的满满当当的。回家的路上,大人小孩兴高采烈,乐呵呵的笑容一路粘在脸上。
接下来,大人们带着洋溢的喜气,磨豆腐、蒸年糕、生豆芽、做粉条、杀鸡煮肉,孩子们在大人的指挥下,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窗户玻璃擦的亮亮堂堂,火笼柴劈的整整齐齐,单等着除夕脚步声的响起。
除夕那天,一早上,村子里会写大字的文化人“先生”家里,挤满了拿着红纸准备写对联的人。写好对子的人家里,洗头净面一身新衣的孩子,递对子、拿浆糊,和大人把红彤彤的对子贴得满家满院子都是。火笼也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当院搭起来了,三块石头中间竖立一小捆胡麻秸,外围用劈好的木材棒呈三角形状在石头上搭起来,火笼上也贴上了“旺火冲天”的对子,寓意着农家来年旺、年年旺。
在小孩子眼里,响炮才是过年。“呯啪”,听到街上有响炮的声音,小子们不管不顾手头还没做完的活,嗖的一下就从家里冲出去,朝着响炮的地方跑去,惹来大人的一声笑骂。不一会儿,街头上小子一群、女子一堆,小子在炫耀着自己衣兜里的小炮,女子比划着自己身上的花衣裳。
从家家户户低矮的土墙上望进去,平日破破烂烂的院落,都捯饬修整的干干净净,窗户纸换过了,窗花贴上了,对联贴好了,火笼搭好了,屋檐下拉出了电灯。屋顶的烟囱里,洁白的轻烟漂浮着。不远处,临近的村子偶尔传来几声二踢脚的响声,也会惹来一群孩子的大呼小叫。
除夕夜色一寸寸地浸漫笼罩了村庄,屋檐下的灯泡亮了起来,照得家家户户院子里亮亮堂堂。从远处看,整个村子透出一抹浅黄的暖色。院子里,牛羊静卧在圈里,鸡儿在架上打盹。只有几只小狗不知疲倦地跟在孩子们身后满村撒欢。
透过窗玻璃看,家家的炕上摆上了小饭桌,大锅小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满屋子冒出腾腾雾气,年夜饭的香味从窗户纸里透出来。吃过饭,说好要和大人一起熬年开门“接神”的孩子,在一天的奔跑劳累中,没脱衣服便歪倒在铺盖卷上睡着了。
迷糊中,村子里顿时火光大作,二踢脚炸响,鞭炮噼啪,烟花四射。惊醒的孩子一骨碌翻身下地,衣兜里装好睡前就拆好在炕头的小鞭,小伙伴们互相吆喝着,一家家地追逐着响炮的声音。
接下来,直到把“吃元宵”“偷灯盏”“二月二”这些年尾巴一个个拽脱,乡村孩子的年才算真正过完了,孩子们便一个个带着过年美好幸福满足的心,期盼着来年春暖花开,期盼着下一个年的到来。
扯不断的故乡情,忘不了的乡愁忆。儿时在乡下生活过的人,长大以后,无论是扎根在繁华都市,还是飘零在异国他乡,总有那么一个时节,总会在一个痛点,抑或在骤雨初歇、雪后初霁,也许在得意、失落时分,不知不觉间就会从心底潜浮起一丝儿时记忆,一缕乡愁霎时就会覆满胸腔。故乡春夏秋冬的场景次第在脑海中绽放。一树繁花开满枝头,柳丝在小河边摇曳,金黄的田野如画轴般展开,冰雪覆盖的屋顶炊烟飘出了浓浓的年味......
四季乡愁,醉倒万千游子。他们的耳边依稀飘来似有似无的渺渺歌声:“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