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有尊严的猪
不久以后,如果知道一个连续四年获得“最受学生欢迎”奖章的优秀教师会被四方中学解聘,而且是因为一只小猪,那我一定会深深后悔当初没有能多陪蹦蹦猪几天。
我是四方中学的第一批老师,那年我还是大四,距离毕业还有一段日子,四方中学也是第一年建立,距离打出威名也有一段日子。五月里,四方中学的贾校长和夏校长就挽着衣袖子,流着汗珠子,摇着小扇子,乘着依维柯到我的学校把我招聘过去了。
刚到四方中学的时候,我见了领导还很拘谨,但是见了学生却很活泼。后来开始当班主任,然后连续四年被评为“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当教学主任第四次给我颁发奖章时,脸色已经由第一次的红扑扑变成在绿油油了。可是我那个时候还年轻的很,在领导面前总是表现得很色盲。根本注意不到颜色的变化。只记得显摆生日时学生们把我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小礼品,逢人便说,虽然不值钱,但是我很自豪。
总之,我过得不赖,除了在食堂。
在食堂的时候,每次打饭,同事们都自动地排成两排,等待那个丫头把一些黑乎乎粘乎乎的东西用勺子舀起来,抖动几下,把几片肉抖下去,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倒进大家的饭盒里。
当然这是炒菜的时候。若是遇到吃面条,那么食堂南部的一张大圆桌子上就出现了一只大铝盆子,以便大家嗡地一声围过去,开始捞面。那大铝盆里面还会出现一双半米长的大筷子,以便能有筷子飘在面汤里。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筷子,而且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才是干净的。
与大家一样,我每天也要打三顿饭。
与大家不同,我每次打饭都不排队。
每次打饭的时候,我都是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饭口,眼睛望向窗外。
我完全赞成在公共场合办事要排队的公德,因为那让我感觉自己也是公德的一部分。但是我却不会在我们单位的食堂里排队。
这可不能证明我对我们食堂的工作人员有意见,其实在我看来,我们食堂的那些大厨和服务员都是值得钦佩的人。理由有三:
一,他们能把外表光光内里鲜鲜的蔬菜做成外表黑黑内部馊馊。
二,作为食品制造者,他们竟能如此放飞自我地对待自己的作品,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作品里面有多少个雷点。
三,他们竟能坚韧不拔地坚持以上两点。
此外,我还十分佩服他们能把面条煮成粥的模样,能把粥熬成烧烤的模样;还能把土豆粉儿做成汤,把鸡蛋汤做成汁。
特别是他们做出来的包子,那哪是包子,分明是人间凶器;
还有他们的丸子,黑黑的,圆圆的,硬硬的,分明是大宋年间的火炮药丸,吃一口便能感受电光火石牙齿迸飞的爆炸感。
还有馒头,我怀疑他们是用酸雨做出来的。不过也怪不得他们,大概是为了响应节约用水的号召,所以只好储备雨水以备不时之需吧。
可是我还没有想明白的是,他们的炒蘑菇里都是咯吱咯吱的颗粒,难道是为了开发沙子的其它功能?是为了证明沙子不仅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还是一种有待开发的人间美味。
此外,我还要佩服他们能用超群的烹饪技术做到咸菜不咸,酸菜不酸,白菜不白,甜菜不甜;还能做到把豆腐炖得像轮胎,把芹菜烹得像槟榔,把豆皮煮的像牛皮。总之一个个都很有嚼劲,都是用来打磨牙齿的上好材料。
这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们烹饪时不仅讲究“色香味”还讲究耐磨性能,考虑到他们的作品都跟“牙齿”有关,所以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做饭,而是在制作“齿轮”。
考虑到这里,我才突然醒悟为什么我到这四年来,总觉得我的脸在变短,原来是牙齿被磨平了。
牙齿被磨平之后,我并没有为自己感到惋惜,虽然学生我们说我身高一米八,颜值九十八,可是我真正惋惜的是我那些正值芳龄妙岁的女同事们。
这些大多数跟我差不多年龄的曼妙女郎,一个个每天都花枝招展,一直在追求自己的颜值和学生的分值齐头并进。可惜她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天天在嚼着齿轮,而且每天都要嚼上三次左右。除了极个非常瘦的那几个,因为她们晚饭不吃饭。当然那几个丰腴一些的也可能一天嚼四次。
总之,她们是最让我感到惋惜的。都还没来得及美丽,牙齿就磨没了,瓜子脸也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方,逐步趋向于一个正方形,出了个别的几个是横着的长方形。
不过我倒是无所谓,因为除了惋惜,我同时也很开心,毕竟,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一大堆马云中间,还是女版的,还都是未婚的,想想就很刺激。
当然,以上的论述都是针对大厨的,之所以先来论述大厨并不是说大厨比服务员更重要,而是按照一般惯例,以笔画多少排序,排名不分先后。
关于服务员,主要有一点需要说一说,就是她们的帕金森综合征。
众所周知,帕金森综合征的典型特征就是病人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而服务员显然都久病成医了。因为她们的抖动就可以自由控制,只有在给老师们打饭时才抖动,而且还具有很高的精度,每次都能颤抖着把仅有的几片肉舀上来,还能自然地再把它们抖下去。以便让这仅有的几片肉能够坚守岗位,起到诱饵的作用,直到把其他部分都打完,然后消失在服务员的碗里。
鉴于这一项技能十分高超,而且十分的自然,自然到我们这些老师一致认为如果不能把这些肉片完美地抖下去,那简直是没有天理;再考虑到这种技能目前全世界也没有专门的培训场所,所以这样的服务员一般工资都很高,至少在我们的单位是比老师的待遇好的。因为我们学校六十多老师,却只有这么一个打饭的服务员,所以物以稀为贵,它们的工资没有高出老师六十倍,大家也都表示理解。
我觉得,他们不仅用那些他们称作“饭”的东西侮辱了我们的胃口,还用排队侮辱了我们的尊严。
有人告诉我,虽然我不排队,可是我依然是在等待施舍。就像灾民一样,只不过别人都在近处等待,而我在远处,别人都站着等,而我坐着。可是我却坚持我的做法。因为我觉得,即便我也是在等待,即便我也是一只灾民,可是我却是最有尊严的那一只。
因为这让我想起一只猪。
那只猪生活在我六岁时的后院里。活得十分地有尊严。
我六岁的时候,天天打架,为了减少我打架,其实是为了减少邻居领着孩子找上门来让我给他们养伤赔钱,爸妈决定把我送到学校去。
第一次送我去学校时,父母很满意,觉得送我上学是生我以来最英明的一个决定。因为我不用推不用打,自己挎着书包,拎着小板凳就去了。
第二天送我去上学时,父母就十分的恼火,觉得送我上学是生我以来最愚蠢的一个决定。因为我才到学校一天,可是找上门的家长就超过了原来的五倍。
我觉得这很正常,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学比例问题。理由如下:上学以前我的邻居里只有不到十个小孩,我每天打架虽然可能超过十次,但不可能超过十人,可是到了学校以后,我的班里有五十个男孩子,二十四个女孩子,共七十四个人,这样算下来,我打架的比例同比还是有所下降的。
可是这点下降并没能像房价下降一样引起父母的注意,他们反而决定不让我念书了,还是在家干点什么更划算。想来想去,觉得对付我这样的混世魔王,必须先让我陷于被动。可是在让我陷于被动的问题上,父母率先陷于了被动。
经过整夜的紧急会议,父母终于在凌晨四点制定了战略决策。
父母决定让我养点小动物。他们是这样想的,我虽然打架不要命,可是内心其实是柔软的,因为我对待小狗小猫十分的体贴。被窝里经常有野狗和家猫借宿。
可是在给我养什么动物的问题上,父母再次陷入了争论。因为他们考虑到,眼下邻居们都在养兔子,如果让我养兔子,那兔子的数量肯定以两位数的速度减少,因为兔子虽然没什么攻击力,可是生命力比较弱。村里也有几家养牛的,牛的生命力强,可是攻击力更强,如果让我养牛,牛的数量可能会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但他们儿子的数量可能迅速减少,甚至一夜之间减少到零。因为牛虽老实,可是折腾急了,能一下子把他们唯一的儿子给送进极乐世界去。
最后,父母决定给我几头猪养。他们是这样想的:猪的生命力很强,攻击力却很弱,即便我没事拽它们的尾巴,把它们当马骑,甚至拿烙铁在它们的皮肤上烙上几个粗糙的文身,猪们都默默承受,最多哼哼几下,影响一下食欲。
这样我就成了一名猪仔。经过跟邻居们的交易,猪仔的手底下就有了四只猪猡:一只老母猪,一只小花猪,一只大笨猪,和一只蹦蹦猪。
大母猪的特点是心灵深处充满了母爱,看到什么都想爱上一爱。所以虽然很老实,可是我从来没有欺负过她。
小花猪很可爱,经常衔了鲜花跑过来,放在我的脚面上。
大笨猪就可恨的很,好吃懒做,每天只做两件事,睡觉和等我喂饭。
而蹦蹦猪就与众不同,四只蹄子总是不停地蹦跳,像在跳踢踏舞,这让我觉得它是一只猪中舞男。我就管他叫舞男。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了太空舞,就决定教会这头猪走太空步。可是这该死的猪,平时很是聪明,可是一旦学起太空步简直成了老笨猪。
而且这舞男一见到小花猪就变成了老母猪,满眼的慈爱之情;一见到大笨猪就变成了暴力猪,呲牙咧嘴,总是做出攻击的姿势;一见到老母猪,就变成了蹦蹦猪,蹦蹦跳跳,总打算拱进老母猪的肚子底下去。
其实,真正让我和蹦蹦猪建立起感情的,是他对待吃饭的态度。
每次,我剁好猪食,还没等端到后院的门口,正在打呼噜的大笨猪就一跃而起,抢占最有利的位置,同时嘴里流出了哈喇子。而老母猪就慢吞吞地从猪圈的深处走出来,每次都正好走在小花猪的后面,排好队。这个时候,猪们都站好了队,往往大笨猪还要往后踢上两脚,以阻止小花猪离他太近从而伺机抢它的菜帮子。
其实猪们刚开始是不懂得站队的,因为它们刚开始彼此都很陌生,虽然都没有工作,可是每天都忙着长膘,没时间交流感情。此外也不懂得公德的作用。我花了一个星期才让他们懂得了排队吃饭和睡觉并排这种公德心的重要性。
可是我花了一个月也没有让蹦蹦猪学会排队。每次大家都排好了队,等待我用大铁桶把白白净净的菜帮子倒进他们的槽口里时,蹦蹦猪都会蹲在猪圈的最右边,面朝阳光,眼睛望向远方,目光坚定。无论谁来喂,无论喂什么,蹦蹦猪都是这样一副酷毙的模样。
我觉得这样对待吃饭,十分地有尊严,和我的性格相符。我就是这样对待打架的,无论跟谁打,无论怎么打,我都会坚定地撑到最后。这样我在心里不由得把它当作了兄弟。
成为我的兄弟之后,蹦蹦猪就越来越瘦。为了不把我的猪兄弟而死,我只好拆掉猪圈周围的土坯和栅栏,让猪们的吃饭方式由排队等饭变成自助餐,换言之,由我的施舍变成猪的选择。这之后,蹦蹦猪的食欲就突然地好了起来。
由此可见,我的猪兄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在吃饭和尊严之间,坚持了后者。
可是后来爸爸说你这样哪叫养殖业,分明是慈善业,一个大后院,五分地大,却只有四头猪。我一算,可不是,猪均住房面积超过了七十五平米,是当时中国人均住房面积的十倍。就算搭上我,每头猪仍然有六十平米。
为了节约成本,更主要的是增加生猪数目,爸爸就叫建筑队过来,用水泥把猪圈筑了起来,而且比以前高了一米多,这样蹦蹦猪就再也不能蹦到墙上去,蹲着看天空了。
这之后,蹦蹦猪就迅速地瘦下去,像得了相思病。人跟人可以得相思病,猪跟尊严也可以,不知道人跟尊严可不可以。
蹦蹦猪只剩下一张皮的时候,爸爸恼了,说我忍不了了,你要不想把我气疯,就把它宰了,或者卖掉!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跟我商量一声,问我是否同意!
我说当然同意,谁让您是爹;不过要先宰我,或者先卖我,谁让我是哥。
后来蹦蹦猪被我埋在后院的小枣树下面,我还给它鞠了三个躬。第二年那棵小枣树便开始结枣,枣子密得空前绝后。不过那些枣子却长得像一颗颗的猪头脸。
这样,我六岁时养过猪,八岁时放过羊,十二岁时又喂过牛,十二岁半时溜过马。十三岁时我去二十公里外的农中住校了。不再喂什么动物,开始喂自己。可是无论我养什么喂什么,我跟这些智商低下的生灵们都成了生死与共的好哥们。
现在,我是一名教师,因为我的单位是一所学校。这是在说,我再也没有资格去和我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们打交道了,因为他们都值得尊敬;而我只能跟一些神奇的餐厅工作人员打交道。
因为我的地位变成了一只灾民,一只没有尊严的,每天等待施舍的灾民。
所以,我在心底里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教师,虽然我是那样地热爱教育事业――-让别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懂事,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荣誉。因为我坚信,一个没有能力的人或者还可以成为老师,但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决不能成为一名老师。
在这个餐厅里,我没有尊严,一点都没有。至少我这样感觉。
最后,我想告诉我的同事们,我想重新拥有尊严。我的建议是由我来为大家做饭。
我这么说绝不是信口开河。因为就凭我以上的养殖经验,我完全有信心证明,如果让我去当大厨,给老师们做饭,我一定能把饭做的很好吃,虽然我从来没有养过人。
我觉得我会把老师们当成猪来养,他们一定比现在吃的有尊严。因为,我不会让猪们等待施舍,那是他们应得的。
后来,大家都告诫我说,你这样下去很危险,早晚要丢掉工作的。
可是我却坚持着我的想法。因为我总是想到蹦蹦猪,它作为猪,不怕没有饭吃。我作为人,又怎么能怕丢掉工作呢。
有了尊严,才有了人,为了尊严,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