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代贫农本来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但是在文革时期却获得了一个好成份。每每媒人上门给大哥提亲,父母脸上的笑容宛如秋天盛开的牵牛花,灿烂而典雅。“我家虽说穷了点,但是成份好。”这句话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老渠,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是啥成份不怎么重要了,现在给儿说媳妇,小伙长的帅那是一方面,最重要一条要有一口腰子墙瓦屋,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啊!”,父亲加足马力拆了原先的三间茅草房,备料、夯基、挑墙、上梁、苫瓦。两月之内一口崭新的瓦屋拔地而起。不到一年贤惠的大嫂就如愿娶回了家。
六年过去了,大侄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二哥的婚事又提上了日程,这次说媒的倒是一竿子可以打得着的邻居。“老渠,我们虽是近邻居,但是桥归桥路归路,一码是一码,要是没有浑砖瓦屋,我这侄女也进不了你家的门。”林大爷坚定地说。
在九十年代,一口浑砖瓦屋足能消耗大半个万元户的储蓄,一般的家庭只能望屋莫及,我们兄妹众多,不饿肚子就已经万幸了,哪有多余的钱去盖一口浑砖瓦屋? “吧嗒、吧嗒”,父亲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顿时又苍老了许多,古铜色的面颊上平添了几道沟壑般的皱纹。抽完最后一袋烟,父亲淡淡地说道:“从今以后我烟酒都戒了吧,能省一分是一分。你们几个有件衣服能穿着就行,这二年都不要添了。”母亲没有搭话,把方凳立下来,身子往前探了探,手里面的拧稻草绳的机器转的更快了。春天的蚕茧、夏天的西瓜、秋天的棉花、冬天的苇席。母亲一年四季整日劳作,手掌上几层的老茧又厚又硬,手背上裂开的口子遍地开花,一不小心鲜血就会汩汩冒出。春秋天就那一件对襟夹袄,上面大小补丁星罗棋布。她一米六八的身高,貌似矮了二十公分。
父亲最上心的就是小牛了,天天用梳子把小牛打理得油光可鉴,这小牛一直承载着父亲盖屋的梦想。卖了牛犊,加上两年来从牙缝里挤出的那点微薄的收入,还是差好多,最后又去大舅家借了一千。买了条石、水泥、白灰、黄沙、圆木、灰瓦……小项都齐了,但是最大一项——砖头还是没有着落。看了邻居们纷纷切砖烧窑,一口口大瓦屋都耸了起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他决定切砖烧窑。在新宅子的后面,是一个干涸的池塘,就地取材,土倒是够了。一开春,刚冰冻消融,父亲便张罗着切砖的事情。切砖机租好了,但是人手不够,前前后后需要十多人,那时我刚上初一,一个周日,我找了同学延庆、华忠、敬坡,我们几个在前场帮着推地板车,负重的车子压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了小沟般的车辙,我们前腿弓后腿蹬,一步一个深脚印,不一会就大汗淋漓,汗水顺着脸颊点点滴滴洒落在回春的泥土中。后场有二哥的同学,负责喂机子、扶泥条。把车的是大哥,父亲负责把砖坯子垛上架。
紧张而又劳累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吃过晚饭,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家人们忙着用塑料布把成垛的砖坯子盖起来。我准备把延庆送回家,天漆黑一片,看到的仅是道旁杨树上涂抹的白灰,我顺着车辙骑行,突然对面刺眼的强光让我失去了判断。“砰!”的一声与对方撞在一起,我和延庆挣扎着站起来,还算幸运,仅仅手擦破一点皮,腿比较疼但是能走,对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壮汉,车后座上带着两只大筐,几句话说下来,知道他是邻村人,常年走乡串户卖油条,他检查了一番,其他完好无损,唯独秤断了。我于是留下了地址和名字,先把同学送回了家。到家的时候,父母都没有说什么,二哥轻轻地说了一句,“赔钱是小事,安全是大事,以后出门可要注意点!”虽然是一件小事,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释怀,在全家最忙的时候,我却添了乱子。
上了架的砖坯子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娇贵万分,通风和防雨是最重要的两件事。那时候父亲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抱着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或者半夜起来观观天象,只要一忙完农活,他和大哥就不断地倒腾这些泥块,尽快使他们干透,然后码在一起,等待进窑。
土窑是经行家专门设计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说白了就是大号的“自来风”,不过一个是航母,一个是小艇罢了。一般烧窑的时间定在冬季,是有原因的。秋收冬藏后储存了大量的柴火,物资有了保障;粮食入囤,劳力闲暇,人员可以随时调配;驱除了寒冷,冬天烧窑能惬意的度过很多个难熬之夜;待到山花烂漫,杨柳依依,方便出窑盖屋。
最激动的日子莫过于鸣炮烧窑了。父亲翻了黄历,选定吉日祥时,一串大红鞭炮当空炸起,大家喜气洋洋,挖窑的师傅点了第一把火,烧窑开始了。相对于切砖,烧窑则是慢工细活,要七天七夜呢,看似满场的麦秸山、稻草垛,不到三天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人员分成三组:母亲和大姐、二姐做好后勤服务;华忠、和我跟着父亲去亲友家里拉麦秸;大哥和二哥则日夜轮流坚守窑门阵地。他们太困的时候,我会临时客串顶上一阵,顺便拿上几块红薯放在窑门边,几袋烟的功夫,就会香气扑鼻,吃着红薯烧着窑,想来也是人生的一件快事了。
虽不是闭关,但是时间不能少也不能多,少了不熟,多了又会融在一起,一定要恰到好处,当看到整个窑体变的微红的时候,停火捂窑了。冬去春来,花谢花又开。一个晴日,喜鹊声声、春风习习,揭去外层的窑土后,满窑的红砖就像秋天挂满枝头的红富士苹果,又像父亲那双红了的眼睛。
几十年过去了,那口由一窑红砖建成的浑砖瓦屋早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三层别墅,高端大气,金碧辉煌。拆房后的那窑红砖早做了别墅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