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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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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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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

小时候,在每年七月赶会的时候就会有戏班子来会场上,搭台唱戏,唱个三五天的。靖边县河边上原有戏台,有三间屋宽,比较宽敞,一个戏班子十来个人,班长,扮角,乐队,化妆师等等。演员早早地扮上,穿着厚重的戏服,赶着炎热的暑气,咿咿呀呀从中午唱到晚上。

外婆是个爱听戏的人,每到七八月有戏班来唱戏,就和同龄的老太太老大爷们去听戏,中午匆匆吃过饭拿着小板凳戴着草帽,手里拎着一壶茶水去抢占前排的位置,小时候跟着老人们在台下一坐就是一天。那时候智能科技还没有很发达,没有字幕更不用说配备LED屏了,有些曲目因剧种的原因,方言特色非常鲜明,犹如听天书,但是很多爷爷奶奶虽不识字还是看得不亦乐乎。一台戏演完,往往是繁星点点,月至中天,人群陆续起身,夹着板凳,背起孩子,互相叫喊熟识的人,一路熙熙攘攘,结伴回家,我跟在大人后面,回家倒头便睡,一夜梦里都是戏台上光怪陆离的光影。

有时候不禁想这些老人们真的能听懂戏文里唱得是什么吗?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只能看到穿着厚底靴的长髯老生甩着宽大的袖袍在台上来回踱步,涂着红脸的妙龄女子欲说还休,唯独对穆桂英挂帅有很深的印象,那样一个英气勃发的女人,有勇有谋,不屈从命运。但那时,戏曲离我依旧遥远,只是偶尔同家人一起看看热闹,云里雾里,不能全然领会其中深意。

直到后来,我家屋后真的搬来了一家唱戏的人,男的是个花脸,女的是青衣,他们的儿子同我一般大,胖乎乎的,没事的时候总与我们左邻右舍的孩子耍在一块儿。因着他爸是花脸,而他跟他爸长得极为相似,我们便戏称他是小花脸。每每这时,他总要生气,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叉起腰,字正腔圆地说自己是武生,以后是要当赵云的。见没人理会,肉乎乎的脸上当即升起两朵红云,狠狠瞪我们一记,便跺着脚跑远了。他越生气,同伴们越觉得好玩,于是就越来劲了,追在他后面一声声地吼道:“小花脸——小花脸——”

小花脸走后,同伴们叽叽喳喳地吵开了。那时我们都是孩子,可孩子的轻蔑有时比大人的还要毒上几分。想当武生,就凭他?几个个头大点的说。这时人群中有个小一点的孩子怯生生地问了句,“武生是什么?”乱成一锅粥的嘈杂声瞬间被湮灭,所有人几乎同时噤声,武生是什么?没人说得上来······

当我再次见到小花脸是在农历新年以后了,一个农村的婚宴上,他的父母被请来来唱戏。他还是胖乎乎的,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右臂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松垮垮地搭在胸前。他说自己只有一个胳膊能活动,练习棍柺开打的时候把手折断了,当时没注意,去厕所撒尿的时候才发现胳膊像分成两截似的。“不疼,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那长脸上的骄傲与自豪是我从没见过的。那天他的心情极好,因为我们终于相信他长大以后真的是要成为武生的。而武生,就像赵云那样。

我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比起赵云,我对关羽更为熟悉。那时我的肚量很小,只能容得下关羽那样的豪杰。小花脸告诉我那是《三国》里最忠勇的英雄。“你看过《长坂坡》吗?”他眨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说。我说没有,他显然有些失望,并为我感到惋惜。婚礼结束后,我们一起往回走,正巧路过河湾旁的那座戏台,他指着那座空荡荡的台子说你总会知道赵云是什么样的,以后我会在那里演出,演赵云,到时候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赵云就是我,我就是赵云。

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总觉得以后很长很远,比寒假长,比开学远。小花脸则喋喋不休地说起了武生的事,比如不但要有很强的武术功底,还要有清凉高亢的嗓音,咬字要清、准,唱调要圆、润······在他的宏大叙事下,我知道了他口中的赵云也是一个忠勇的人,英雄事迹数不胜数,比如保护刘备的两位夫人,又比如为救阿斗,杀退曹兵······我们爬到那座高高的台子上,直到月亮明晃晃地挂在乌黑的幕布上才回家。临别时小花脸拉住我,再三嘱咐,让我保证长大后一定要来看他表演,我应了声,脚步匆匆,踩碎了地上洒满的霜。

他似是不放心,在我拐出了巷口又跑出来大吼道:“记得啊!一定要来!”洪亮的回声跨过窄窄的围墙,在我的后脑勺回荡。

“知道啦——”我头也不回地对着冷风吼,“看你演赵云——”为了让他吃下定心丸,我补充道。下一秒,我看到自己的声音在逼仄的角落里汇聚,然后打着转上升,风一吹,就化开了。我确信他听到了,因为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我的回声,百转千回,久久不曾散去。

万万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花脸。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人曾经住的那间屋子已是空荡荡的。门外是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几个魁梧的男人正七手八脚地从三轮车上卸货。一个喜欢看戏的大爷知道点内情,告诉我们唱戏那家人去外地演出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得而知。当时的我竟然没有丝毫不舍与留恋,一心以为小花脸总有一天会回来,因为前不久,他还信誓旦旦地指着那座戏台说要演赵云。非但没有离愁别绪,我反倒羡慕他可以不用忍受书本的枯燥与学校的无聊,有最充足的理由去看外面那个新奇、未知的世界。

受到小花脸的影响,我开始逐渐了解戏曲,程派迟小秋的锁麟囊,梅派李胜素的白蛇传,花脸的锁五龙,讲忠孝节义的苏武牧羊,讲狸猫换太子的打龙袍,还有春晚上名噪一时的《同光十三绝》等等……我看了很多个版本的《长坂坡》,却始终难以想象小花脸穿着赵云的戏服站在台上大展身手。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走到那个期盼已久的世界里求学、求生,却再也没有见到一个如小花脸那样的武生。很多地方的戏台逐渐都拆了,有的要么整修,要么干脆就消失了,家乡的戏台也是。河湾旁空荡荡的,外婆说以后那里大概会建一座气势恢宏的酒楼,想到这里我不禁怅然若失。

消失的不仅仅是戏台,莆仙戏、梆鼓咚、山歌都在逐渐消失,有人说戏曲也在逐渐消失······等有一天,所有的戏台都没有了,还会有戏曲吗?——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家乡的戏台消失了,家乡的那个名叫小花脸的朋友也消失了。直到今天,我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忘了他原本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大约是姓秦罢。有时我不免想如果这位姓秦的伙伴至今还没有放弃成为武生的那条路,或是他已经真的成为了武生,在看到如今的景象又会作何感想?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小花脸俨然是一副木匠的样子,他如我一般成熟健壮,每日做着重复的手艺活,他已经结婚生子,儿子全然不知道什么是戏曲,什么是武生。我从梦中惊醒,从头冷到脚跟,恍惚中依稀看到那方戏台还在那里,什么都不曾改变。我重新打开灯,翻开书卷,想从泛黄的字缝中看出治病的良方。

夜晚的灯光最是寂静,那里清楚的写着:有始有终,万物消长。

发展是新事物的产生和旧事物的灭亡,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也是纵观历史所能总结出的经验,这是毋庸置疑的。元杂剧辉煌一时最后轰然倒地,宋词光耀千古却也没能保存下来多少音律。不少人说戏剧的艺术形式已经逐渐不适应当前的受众,京剧也因此发生着大幅的改变,我们都知道抱残守缺不是长久之计,唐诗慢慢改变了形式才有宋词的繁华,而宋词之后呢?

我看到他们正在用传统的混淆现代的,把经典的换为流行的,却只能空留一句叹息。在历史面前,我们太过渺小,谁也无法阻止奋然前进的洪流,只是这个前进的过程注定极其痛苦。我不知道究竟牺牲了谁的青春、梦想、前程与人生,又成就了谁的灿烂、辉煌、卓越与不羁。是小花脸,还是如小花脸一般的成千上万个怀有一腔热血的赤忱的人?

北京的梨园又开唱了,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随着天南海北慕名而来的人穿越那道窄窄的走廊,目光探寻每一个看似可能的身影。时候到了,戏曲的大门为我打开,那是一个光彩恢宏的世界,与我现在所经历的世界截然不同,我看着镜子里清晰的自己,胆小、怯懦、平庸、乏味。时光能让太多东西面目全非,而不变的是我的肚量依旧很小,现在只能容得下赵云一个肝胆英雄。

听过有这样一种说法:“戏一开腔,八方来赏。一方人、三方鬼、四方为神。人不听,鬼神尚在。”老祖宗定下规矩,戏只要开始了,就不能停,哪怕没有人听,也要唱完,因为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戏子变老,搭档会换,戏里的虞姬是虞姬,戏里的霸王却不再是霸王。 从人生来看,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台独角戏,有人来,有人走,离别之歌常起。台上人不见旧颜色,台下人也唱离别歌,人生就是千变万化,谁知道哪里是真正的台上台下呢?只是记忆里那一方戏台始终就在那里,有三间屋宽,正唱着知名的桥段《长坂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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