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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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
自从楼顶搬来这几个可爱的邻居，几乎每天清晨，晴都是被这熟悉的“咕咕”声叫醒的。
推开窗，天竟然是蓝的！
晴微微一笑，做了个惬意的深呼吸。
自从七月底以来全国到处下大雨，就在郑州大暴雨的两天以后，晴的家乡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公路路基，两边的田地全都变成了乱石滩。好多村子都有一些被水毁倒塌的房屋，就像是一位诗里说过的那样，像惊恐的积木。河滩上时不时出现一些横七竖八刺着的树木，被洪水撕得皮开肉绽。可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惹了老天爷，他老人家不停地吹胡子瞪眼，没完没了地发脾气下大雨，一下雨就发大水，就毁坏东西，雨成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字眼。
最重要的是，今天就要放国庆假了呀。自从来了新市长，晴就没放过几天家，连原本计划的三天中秋假也变成了两天，中秋节至今连续上了将近十天班了，终于等到了国庆节。这个国庆节该怎么过呢？将近一个月没见女儿啦，晴可真想她！老家的邻居发视视频，今年的雨太多啦，晴家的厦子房也倒塌了，需要修缮，婆婆和妈妈也有好久没去看望了。到底该咋过？还是一会快放学了和老公孩子他们商量商量再做决定吧。
洗漱，上学。
最近全县城的道路到处都在翻修，到处施工，没公交车可坐。走了半个小时的路，还真有点累。稍事歇息，又该上课去了。
一屁股坐下来，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打开朋友圈。近年来，手机越来越普遍，通讯越来越发达，可是，能随便联系的朋友却是越来越少了，通讯录是越来越冷清了，通讯录里的陌生人也越来越多了。反倒是朋友圈更有温度一些。走进朋友圈，就好像小时候大家伙端着饭碗坐在村头大槐树下吃饭，许多趣闻轶事，世间的喜怒哀乐，都是在那里了解的。朋友圈也是一个小小的尘世，每天也在上演着不同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
突然，一行字跳入眼帘：“晴天一声霹雳！太阳出来了，国庆假没了！哎，郁闷···”是同事柳英。
国庆假没了？啥意思?怎么可能？开什么国际玩笑！
喝口水，去上课。
几节课下来，嗓子都哑了，赶紧回办公室喝水。
走廊上，晴再次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国庆节可能不放假。”
“哪天不放假？”
“一天都不放。打扫卫生，整顿···”
“啊？卫生不是天天都在不停地打扫呀···”
“······”
“发什么神经啊？那可是公休假呀”
“听说全市所有学校都不放假，新市长要求的。”
“······”
晴突然觉得今天的太阳有点像塑料花。
午饭时分，女儿打电话问，“妈妈，你来看我不？”还给她看了她刚用她们母女俩的合影做成的动感影集，配了个稚嫩的童音背景“感谢你是我的妈妈，我虽然不是什么小天才，但一定是最爱你的宝贝！”晴觉得更想念她了。
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继续上学。
刚签完名字，听见大喇叭通知“全体教职工，请马上到四楼会议室开会。”
熙熙攘攘二百多号人坐定，校长开始讲话。
“······国庆节期间不放假，全体教职工整顿学习，打扫卫生，整理有关资料，准备二十号检查······”
继续发言。说新市长上任，在某个学校检查工作时，因为有些烂瓷砖没换，操场有些草皮有破损没有修复，市长只说了句“你这个校长不称职”就将这个校长就地免职。还有的学校，因为墙上有些划痕没处理，窗缝里的灰尘没擦干净被拍了视频，全市通报。又说：“新市长说啦，在市领导检查之前，各县区要高度重视，要善于发现问题，不敢换校长，就换教育局长，不敢换局长，就换县长······因此，本次全市不放假，集中整理卫生，集中整顿，这是新市长要求的。为了搞好本次整顿，校委会决定从每人的绩效工资里拿出四百元，如果有人不来，除扣除五十元，再扣除双倍日工资，请假的，扣除日工资，任务完不成的，首先扣除五十元，再作其他处罚······”
云云。
会议结束，大家静默地下楼，没有人说一句话。
放学了，看着学生们像潮水一样退场回家，大家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沉默不语。
第二天一大早，大门口现场签名，校长亲自督查。
然后升旗台前集合。请政教处的各位班主任到教室劳动，请教务处的同志就地蹲下，清除脚下操场地面上的塑料胶带痕迹。
大家看着脚下，齐齐傻眼了。
那是上学期全校古典诵读，团委不知哪位别出心裁，用塑料胶带划分场地。那宽宽的，一溜一溜的，各式颜色的，横七竖八的胶带，由于时间久了，或残破或卷边，加上地面的瓷砖本就有许多凹凸不平的底纹，有些胶带已经结结实实的长在这些凹槽里了。看起来确实，潦草芜杂，狼狈不堪。用手一撕只能撕掉一小块塑料膜，别的依然结结实实长在地上。
咋办？有些人蹲下去，用手小心翼翼地撕，却全然无济于事。有人看着直皱眉头，有人一脸憎恶或者恼怒，有人静静地看着，沉默不语，有的不以为然，站在一边谈笑风生，有人转身，打算离开。
这时候干事小谷招呼大家，“大家过来一下，这些任务逐段分配到各人名下，将来如果因为谁的任务使学校受到处罚，谁将承担相应的后果。每人需彻底清除干净五平方米以内的胶带痕迹”
于是整齐蹲下，但是仍发现无计可施。
“这根本不是徒手能清除的事···”
“应该让学校帮咱们买些钢丝球来”
“用钢刷子更好···”
“用洗洁剂···”
“洗洁精不行，用酒精。”
“用盐酸更好。”
“风油精或许更有效。”
“应该用火烧，然后会好清理一些。”
“应该把这个瓷砖铲掉，这个瓷砖下雨天下雪天都已经滑倒好几个同学啦，应该重新铺地砖。”
“应该铺塑胶操场。”
“应该···”
话说间，有人已从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来了一些钢丝球。
“给我一个···”
“给我···”
“给我···”
瞬间抢空。
还有些人依然站在那里喋喋不休，或者都都囔囔，或骂骂咧咧。有的人蹲在那里，无奈地看着地上的这些祖宗，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这该咋弄。”
“这根本清除不了。”
“当初是谁闯的祸应该让谁来清理。”
“应该···”
“应该···”
晴想了一下，要再等下去，只怕钢丝球也要买不到了。她迅速冲出校门，到门口的小卖部。迎面碰上正从小卖部里往外走的程主任，手上拿着两个钢丝球。
“还有钢丝球吗？”晴匆匆和擦肩而过的程主任打了个招呼一边问店主人。
“没啦，就剩两个，程主任刚拿走。”
程主任转身说；“我给你一个吧。”
晴连忙道谢。又问店家；“有洗洁精吗？”
“没啦，你到旁边店里问问。”
旁边的店主人一边打电话，一边锁门，貌似要离开，晴赶忙问是否有洗洁精，店家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给她取了。然后锁门走了。
如获至宝，晴突然觉得好开心。当一样一直庸常不起眼的东西，突然变得稀缺时，才会彰显它的存在，物以稀为贵。一直存在的东西却老也找不到存在感，得不到重视，比如健康，比如信任，比如爱。
晴去办公室，找了个旧纸杯接了一些水，然后返回自己的那片责任田，有人已陆陆续续开始清理；有人还在那里愁绪万千，不知所措；也有人还在观望等待。
看见晴拿着洗洁精和钢丝球，端着水走过来，有人说“那没用，得用巴氏消毒液才管用。”
晴回答道：“试试再说吧。”
低下头，用水泡了，然后用钢丝球蘸着洗洁精开始用力擦除。这个办法还是有一些作用的，只是凹槽里的胶带怎么也擦不掉，是不是太干的缘故？晴决定先将大面积的胶带清除，再用水泡剩下的，一会儿回头再仔细处理剩余的污渍。
慢慢地，站着的人少了，蹲着的人多了；说话的人少了，干活的人多了。操场上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多数人都在忙着干活了，有用小刀的，有用砂纸的，有用钢丝球的，也有束手无策干着急，只好用手的。
干了一阵子大家发现，即使用了这些工具，即使胶带祛除了，颜色还牢牢粘在瓷砖上，污渍依然无法清理掉，看起来依然很脏很难看，并没有比原来好多少。于是大家一起建议，还是要用火枪烧，然后用拖把蘸洗洁精清理这样会比较有效，也比较快。周主任告诉大家，稍事休息，他和领导商量一下，请大家关注群消息。
晴洗了手，喝了口水，然后站在过道上去做做操，拧拧腰，活动活动筋骨，最近腰椎间盘突出症又犯了，疼的她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这时候，她看见操场上又有些人蹲在地上继续在清除污渍。连忙掏出手机，只见主任在群里说；“火烧不行，请大家继续清除污渍。”
晴赶紧拿了钢丝球下楼。她悄悄问旁边的冉米，“怎么就不行了呢？”
冉米小声说；“火枪应该行，可是费用怎么办？这可是分给处室的工作，处室没有钱，学校不肯管，分摊吧，很多人又不愿意。再说火烧了可能会留下痕迹，那时万一清除不了，又该咋办？难呐！”
“唉，没指望了，加油吧，姐们。”
人们又都慢慢回来了，大家不再说话，开始努力干活。操场上又是一片悉悉索索声，同时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用小刀的，用铲的，用钢丝球的，用各式各样钢刷子的···有用洗洁精、汽油、酒精、风油精、碱面、巴氏消毒液···
歇息的功夫，晴发现那边的袁园已经快弄完了，还很干净，不禁问道；“你咋弄的那么快呀?你用啥工具？”
“钢刷子。”
“哪弄来的？”
“在对面工地上找的，那个师傅挺好的，我给他钱，人家也不要，直接送给我一个，这个小玩意可帮我大忙啦。”
“我也用钢刷子，我让老公把家里的送来了。”有人接话。
“我的是问附近的邻居借的。”
“可是不管用钢刷子，还是用钢丝球都会破坏瓷砖釉面的，以后这些瓷砖会破损的更快，脏得更快。”
“可不是嘛。”
“可毕竟这不是我们能顾忌得到的，先把眼前这任务完成才是正理。”
“是啊，能清理干净才是我们能想的能做的。”
还有的，依然在叹息“没有钢丝球啊，有钢丝球就好啦。”
“······”
污渍终于扛不住了，在大家的智慧和辛勤努力下，它们正在节节败退，灰飞烟灭。
“你们看，大门口有人给我们拍照哩。”
“拍吧，把我们辛勤劳动的样子记录下来也挺好的。”
“语文老师应该写篇作文。”
“化学老师应该把今天的过程备成一节课，给学生上一节别开生面的化学课，题目就叫‘胶带是如何清除的’！”
“物理老师应该···”
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我给你们说，用脚更省力。”
“是的，用脚站在钢丝球上，左拧拧，右拧拧，不仅省力，还能活动腰，就好像在用那个活动腰的健身器材一样。”妍说着转了个圈，挽了个漂亮的舞花。
“林老师，你弄得晚，还弄完得早，你教教大家呗，啥秘诀呀？”
林老师笑呵呵地走过来给大家示范；“第一步，用钢丝球擦，第二步，用刀刮，然后，再用钢丝球擦，再然后---就干净了呀。”他自豪地做了个酷酷帅帅的鬼脸。
“我的完啦。我给你帮忙吧。”
“汽修专业的雷老师自告奋勇去街上给大家买钢丝球啥的。很快就回来啦。”
“以往总是在家过国庆，今天和大家一起过国庆，也还不错嘛。”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有人开始唱歌，有人附和，然后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教室里劳动的班主任们闻声也都走到阳台上，边擦汗，边活动筋骨，边一起歌唱祖国，歌声响彻云霄，从来没有这么整齐，这么深情，这么响亮。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
我最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贴着你的心窝
你用你那母亲的脉搏和我诉说
我的祖国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
浪是海的赤子，海是那浪的依托
每当大海在微笑，我就是笑的旋涡
我分担着海的忧愁，分享海的欢乐
我最亲爱的祖国，你是大海永不干涸
永远给我，碧浪清波，心中的歌
······”
一会儿，雷老师在操场边喊“钢丝球来啦，还有碱面。”
“太谢谢雷老师啦，一会儿微信上给你付钱。”
“不用付钱，今天过节，就当是我给大家发红包啦。”
大家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污渍像遇到太阳的魑魅魍魉一样，不断地四处逃逸，魂飞魄散。
终于有大的进展了，晴站起身，想活动一下她那该死的又损又痛的腰，看看身后那干干净净的地面，她满意地笑了，她伸伸腰抻抻脖子，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凯旋的英雄。这时，她发现她两头的邻居，活只干了一点点，人却不见了。
“上厕所了吗？”
可是，等到她都快弄完了，也不见他们来。
“他们真厉害，不怕罚款啦？不怕处罚啦？”晴暗忖。
这时候，有一辆车拉着一些人工草皮进来啦。
“是要铺草皮吗？那真是太好啦，又环保又养眼，也不会把娃滑倒。”
“只可惜了我们白辛苦啦。”
“那怎么没人给我们说呀，早说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呀。”
“可不是。”
“那我们是不是现在不用再弄剩下的了呀？”
只见邓主任走过来说；“想得美，大家继续干活吧，人家那是来铺教学楼楼梯的。”
“哦。”
“这样啊。”
大家不再说话，继续干活。
两边的人还是没有来，看来他们是要被当作骇猴的鸡了呀。
晴暗自替他们担心。
眼看就要弄完了。就在这时，邓主任突然宣布；“大家可以签走回家啦，剩下的工作交给那些实习生来干，没你们的事啦。”
大家一忽儿都散了。
晴还是不想起身。
“晴，走啦。签走去啦。”
晴依依不舍地起身，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感觉好像自己千辛万苦修建的宫殿，却缺席了竣工仪式一样。
身后，那些年轻的实习生又重新开始或沉默或叹息或愁眉苦脸或跃跃欲试。
签了名，一起出来，大家热热闹闹又说又笑地回家，有的交流自己劳动的经验，有的总结自己的学习成果，有的讨论回去该做什么饭，有的给儿子打电话，询问回来的时间······
晴注意到一旁的周颖一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憔悴。连忙问她怎么啦，周颖说因为来月经了，干活时动了冷水，加上辛苦的缘故，现在痛经有些加剧了。晴连忙扶着她。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说；“你们知道邓主任刚才悄悄说了什么吗？”
“什么？”
大家齐齐转过脸来。
“主任说，校长说让你们把操场弄干净，又没说让你们一早上弄干净，你上午干不完，下午继续干，下午干不完，明天继续干不就得啦，你们倒好，一早上就给干完了，下午校长还得操心给你们另找活干了。”
“啊？？”
大家面面相觑，再一次沉默。
生活教给我们的，永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2021.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