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时期诗歌中的希望与绝望
——从一个视觉解读顾城与海子
文/詹泉洲
中国新时期文学几乎是从一片废墟中崛起的。内在需要的苏醒,促使中国作家迫切地意识到广泛吸收中外古今,特别是发达国家的文化成果的必要性。对外开放的趋向,则又为中国作家直接面对世界现代文化思潮提供了可能性。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现代主义作为20世纪西方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再一次引起了中国文化界和知识界的关注。新时期对西方现代主义的介绍、讨论也因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其声势、规模和影响都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从19世纪末期的早期象征主义到20世纪后期的各种文学流派,都为中国文坛所熟知,一大批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作家都受到了中国文坛的关注。西方现代主义不权在文学界,而且也在广大读者中间引起了热烈反响。中国新时期十年诗歌,走了西方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历程,经历了对现代主义的种种艰难而又执着的尝试和选择,中国现代主义诗人形成了一个阵容极为壮观的队伍。在这个时期,顾城和海子是两位很有代表性的诗人。这两个诗人,曾经是那样执着地追求着希望,讴歌光明和生命,但又以绝望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成为中国新时期文学中不可绕开的话题。
顾城一向存在轻生死的观念,他曾自杀未遂。对“死亡美”极为推崇。在顾城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深思过描写过死亡了。像《牺牲者•希望者》、《祭》、《永别了,墓地》、《简历》、《我的墓地》、《就义》等诗篇均以死亡为主题。而且他总是把死亡描写得那么宁静、那么美:“你靠着黄昏/靠着黄昏的天空/象靠着昼夜的转门/血的花朵在开放/在你的胸前。”(《牺牲者•希望者》)当然,对于死亡的歌颂,在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中可以找到源头。读陀斯妥耶夫斯基曾引发他对死亡的思考,读艾略特则使他无疑染上了直面死亡的焦虑。
西方现代主义诗潮曾经产生过很好的正面影响,但它们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其一,有些现代派诗人极端自我、自狂、自私、自大;其二,有些现代派诗人沉沦于颓丧、情欲、潜意识“流”中,有些沉浸于虚幻的梦境,甚或神经分裂、发疯或自杀;其三,有些现代派诗人的死亡情绪很重,视死亡是一种美好的艺术,或视死亡如游戏,或视死亡如赴宴。顾城后期的一些诗歌,深受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他的一些诗与战后美国继跨掉的一派兴起的“自由派”诗人的表现极为类似:死亡情结深重和浓烈;故作高深的晦涩写法;终极崩溃和毁灭。
顾城最终走向了崩溃,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妻子。顾城的悲剧引发了我们深深的思考,我们且放弃刑法意义上的考察,单从顾城的灵魂追究。难道能因为死亡是美丽的,就能够杀人自杀吗?难道能为了自己营造梦幻般的世界,就要把别人也强拉进其中?难道能因为自己的梦幻破灭,而把别人对正当生活追求的梦也破了吗?顾城走到这一步,又无疑是极端个人主义自我膨胀到极端的必然表现。吕进曾尖锐地批评过顾城:“在他拿起斧头的那一瞬间,作为诗人的顾城已经死了。”这位戴着高帽子的童话诗人伤了许多善良人的心。
生命何其美丽,顾城又何曾没有歌颂过它呢:“最好是用单线画一条大船/从童年的河滨驶向永恒/让我们一路上吱吱喳喳/象小鸟那样去热爱生命。”顾城从那段荒唐的岁月中走来,但黑暗并没有压垮他的理想摧毁他的生命:“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这种对生命对理想的执着又是何其动人!
顾城的悲剧给我们一种启示:对一种文化的吸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多给自己输输免疫液。慢慢欣赏死亡的美丽,有时可是很危险的。
如果说顾城的杀人自杀引起世人许多激愤和失望,那么另一位天才诗人海子的自杀,却有另一种意义和给人另一种思索。
且让我们走进海子的世界,考察一下海子对终极的思考。
毕业于北大法律系的天才诗人查海生,于1989年3月26日卧轨自杀,结束了他25岁的生命。这位青年诗人遗留下大量以海子为笔名所写成的作品。
海子的死引起了世人的震撼,平生落寞孤独的海子,死后引起了世人极大的注意。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和价值尺度的时代,一个诗人自杀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对诗人自杀的原因,人们有许多解释。四川诗人钟鸣在其文章《中间地带》里,把海子说成是一个奔走于小城昌平和首都北京之间的人,认为海子在两个地方都找不到自己的家,因此便只好让自己在精神上处于一种中间地带。上海评论家朱大可在其《宗教性诗人:海子与骆一禾》一文中,赋予海子的死以崇高的仪典意义;于是海子便成了一个英雄,成了20世纪末中国诗坛为精神而献身的象征。有人将海子与屈原、王国维、朱湘,甚至希尔维亚•普拉斯扯在一起。美国学者奚密对海子之死的评价,是有一定道理的:“是否这个雄心万丈的计划损害了这位青年诗人的身心健康?是否为了创造这篇超级史诗,他加给自己难以承受的压力?是否孤独离群的生活所造成的极度抑郁令他无法继续其创作计划?是否,如西川向笔者透露的,海子对天才早夭的浪漫式的执迷使他陷于其中而最终实现了自己的预言?“我还是比较赞同海子生前好友西川对海子自杀原因的看法。西川在《死亡后记》一文中对海子自杀原因进行了有说服力的考察,他认为,导致海子自杀的原因有如下几点:⑴自杀情结。海子是一个有自杀情结的人,他曾于1986年自杀未遂。在海子的大量诗作中(如发表于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阳•诗剧》和他至今未发表过的长诗《太阳•断头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杀的精神线索。他在诗中反复、具体地谈到死亡——死亡与农业、死亡与泥土、死亡与天堂,以及鲜血、头盖骨、尸体等等。甚至,海子还与其友人谈过自杀的方式。海子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话题中沉浸太深了,这一切对海子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暗示,并使得他最终不可控制地朝自身的黑暗陷落。⑵性格因素。他纯洁、简单、偏执、倔强、敏感、爱干净,有时有点伤感,有时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对理想爱情执着。⑶生活方式。海子的生活相当封闭。简单枯燥的生活害了海子,使他对人世间的温情和生之乐趣感受少了。⑷荣誉问题。和所有中国现当代诗人一样,海子面临着两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是社会中某些人对于诗人的不信任,以及某些守旧文学对于先锋文学的抵抗。这不是一个文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另一方面是受到压制的先锋文学界内部的互不信任、互不理解、互相排斥。海子曾受过不少的诽谤和攻击。⑸气功问题。练气功练出了身体上的一些问题,出现幻听、幻觉等,影响了他的写作,破坏了他的心情,这对于一个视写作为自己生命的人来说,是一个灾难性的打击。⑹自杀导火索。海子的不如意的爱情生活或许是导致海子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⑺写作方式与写作理想。海子那一种燃烧自己青春激情方式的写作,或许是把他自己推进这个在写作与生活之间没有任何距离的黑洞里去的。
我认为,导致海子自杀的最根本的原因,来自于他对世界的真正绝望。
绝望是一个超越性的主题,它与作家对存在的深渊体验有关。而且,绝望也是一种最为黑暗的与死亡非常接近的心理体验。只有对生存境遇有超前敏感的人,才会预尝绝望的滋味。
绝望的诞生,来源于生存根基的朽化和世界意义中心的沦落。海德格尔将我们的生存世界描述成是天、地、人、神共存的四重结构。而在我们这个“贫乏时代”里,面临的却是这样一种境遇:神的缺席。诗神的逃离,就意味着黑夜降临了。自从“三位一体”的赫拉克勒斯、狄奥尼苏斯和基础离开了世界,世界历史的黄昏就沉入黑夜,并且蔓延着它的黑暗。再也没有一个上帝还能把人和物聚集在一起,统摄在一起,在其中安置世界历史和人的寄居之处。神性的光芒从世界历史中消失,人生在世的留居丧失了根基。海德格尔用“世界之夜”的比喻来描述这种存在境遇,它也是迄今为止有关绝望的最真实的表述。“世界之夜”的主要特征是对意义中心的离弃,从而呈现出一种世界的无意义化——或者说是虚假意义对世界的填充。当意义丧失之后,虚无便产生,绝望就是对生存意义之虚无的一种精神态度,它直接与生存的终极发生关系。在我们这个焦虑不安的时代里,绝望已成为一种十分普遍的病症,文学对它也无法回避了。
绝望的尽头就是地狱之境,那里只有死亡和毁灭,救渡之路在何方?
设若在绝望的背后没有反抗绝望的态度,我们就不能在存在的深渊里获得一块向上一跃的地基,而会越陷越深,直到死亡的到来。
让我们考察一下海子诗歌文本。在海子里的大量诗作中,我们可以读到“麦子”这一独特的语词,在诗中,它是由天、地、人三者合作创造的精品。作为一种意象,“麦子”给我们以无穷的启迪,连结这一语词的还有“家园”、“土地”、“太阳”、“大海”等一系列意象。如海子《答复》:“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这里,我们可以读出海子的焦虑和不安。“天、地、人、神”四重结构的世界,曾给人无边的温暖,但神的缺席,使世界的黑夜早日降临,站在这没有神的世界,纵使站在芳香的麦地上,站在太阳光芒下,仍然感到痛苦和不安,这就是现代人的不幸。当然,海子在绝望面前,也并不是一开始就一直束手无策的。他写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提出过:“人诗意地栖居”。诗哲荷尔德林怀着深沉的心情唱出:人离弃了神灵,离弃了那给人类行为以力量和高尚、给痛苦带来欢乐、以默默柔情温醉城市和家庭、以友谊温暖同胞的神灵,离弃了充满神性的自然。从此,人畏惧死亡,为维持牡蛎般的生活而甘受一切耻辱。人离开了神灵,就象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陷入无家可归的状态……。现代人的无家可归感,就是由于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把神性感触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属环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的天地。“要是有谁看到你们的诗人,看到你们的艺术家以及所有那些还在尊重神灵、喜爱和保育美好事物的人,就会伤心。这些好人们!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象是异乡人在自己的的家里一样,……”
无家可归感正是本世纪西方社会中那些追求有价值生活的人们的普遍感觉,并成为普遍吟唱的主题。在一百多年前,荷尔德林就预感到了这一灾难会出现。荷尔德林预感到,技术功利的扩展,将会抽掉整个人的生存的根基,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据,人不但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游子,流落异乡,而且会因为精神上的虚无而结束自己。本世纪许多著名作家和诗人的自杀,就是一个绝对的证明。各种政治、经济危机的频繁出现,还只是一种外部现象;失落自我,没有归属,空虚孤独,才是更为根本的。由于荷尔德林过早地对这种新的普遍分裂带来的人的无家可归的苦境有所感悟,因此,作为一位诗人,他极其孤独。他多么渴盼能早日重返与神灵同在的故乡。在《致流浪者》中,他唱道:“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呵,万能的苍穹!/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宰割万物,施与慈爱。/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我自你们溢出,/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现在,我已饱阅人生,/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园。”荷尔德林在预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无家可归之境的同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还乡”成为荷尔德林晚年思考的一个重要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这就是诗化,就是诗化的人生。根据这一理论,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贪乏时代(丧失人灵,神灵隐遁的时代)中诗人的天命。
海子是用他的生命来写诗的,他的不少诗作是实践了荷尔德林的主张。在他的诗作中频频出现的太阳意象,或许可以说象征着一种神性。海子希望这神性的光焰能照亮这冥冥之夜,诗人竭力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上下求索:“我在天深处高处询问 谁在?/我/在天空中站起来呼喊/又有谁在?”(《太阳》)海子是在“呼喊”——一个拯救的声音,可是,神性的缺席使他的声音变得空洞。一旦海子认定天空中没有谁在的时候,他就走向了绝望最后的结局:死亡。
海子是一个被绝望压垮的天才诗人。这位以自绝生命来结束诗歌生涯的诗人,声称自己“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即走到了绝望的最深处,并体验到一种有质量的黑暗与孤独,且成功地转化成作品的内在力量传达出来。海子是我们时代最为苦痛的歌者,他的笔确实伸越到了人类的本质性尽头,他看到:“在这无边的黑夜,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太阳》)
绝望的海子以死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以诗的方式生活,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活。
新时期的中国文学,就是这样交织着希望与光明、黑暗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