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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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山雀舌初调和，玉盏分时禅思健。凤饼龙团方槌碎，金渠碾处睡魔降。两段风光虽然不同，天然妙用究竟无二。肚饥喝粥，口渴吃茶。此乃人人即心自性上之本分事，毋须装模作样，自然而然。茶味有苦甘之分，茶色有红绿之别。还有不辩色香，不涉唇吻，而能知个中滋味者么？不妨试举赵州“吃茶去”一案看！《五灯会元》卷四载：
（赵州从谂禅）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曾到此间么？”），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这则公案遍传天下丛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美其名曰“赵州茶”。在接化来机之妙用上，与“云门饼”、“德山棒”、“临济喝”，如出一辙。赵州石桥南有座观音院，即今之河北赵县柏林禅寺，赵州从谂禅师住在东院西，传法弘禅四十余年，形成了极乎寻常而又极乎活泼的自家宗风。《五灯会元》谓“师之玄言，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正因赵州门风看似寻常而又超乎寻常故，后人尊其为“赵州古佛”。欲理出此案之头绪，须从赵州参谒南泉普愿之因缘说起。赵州未具戒前，便抵池州普愿山参南泉。时，正值南泉偃息曲录床上，南泉见赵州至，便问曰：“近离甚处？”赵州曰：“瑞像。”南泉曰：“还见瑞像么？”赵州曰：“不见瑞像，祇见卧如来。”泉便起坐，问：“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赵州曰：“有主沙弥。”南泉曰：“那个是汝主？”赵州近前躬身曰：“仲冬严寒，伏惟和尚尊候万福。”泉器之，许其入室。从是以后，赵州寸步不离南泉，常侍左右，犹阿难之于佛陀，亦灌顶之于智者，唯精唯勤。直至南泉殁后，亦结庵守塔三年满方离去，故有“赵州八十犹行脚”之说。自住锡观音院以来，大展衲僧鼻孔，力举向上一著。远绍曹溪禅法，近树南泉宗风。赵州是“平常心是道”的继承者，他日问南泉曰：“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常心是道。”赵州曰：“还可趣向也无？”南泉曰：“拟向即乖。”赵州曰：“不拟（向）争知是道？”南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邪？”赵州于言下悟理。平常心是道，乃马祖道一最初提倡，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又云：“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对悟者而言，道在百姓日用中，道在生活起居中，道遍十法界。以故法法皆妙，头头是道。信手拈来无不是，一色一香无非中道。知此道理，为人师者自应等视一切众生，以佛性平等故。但在接化来机时，还须试急急讲究因地制宜之权便法，从方便门而入一实相道也。一种平怀，分别施化。
就此则公案而论，赵州是教化主，竿木随身，逢场作戏，时时勘验来人。曾到不曾到二僧是来机为宾，楖栗横担，参学四海，处处寻觅知识。院主是随侍为主中宾，静观其变，旁参回互，疑情顿除悟自心。赵州不愧是作家，一石三雕，就一句“吃茶去”，轻描淡写般地使曾到不曾到，及院主三人直下悉获益。诸多学人总说赵州心无分别，平等看待三人，体现了赵州门风的平易近人，亦和盘托出了生佛平等的禅悟理念。岂不知赵州指事问义，话里有话，暗藏玄机，遍布荆棘，可谓寻常语里布枪旗乎！以故来僧答话须一一指归向上，否则便会落草成寇，堕入荆棘林中去，刺得个遍体鳞伤。如是方谓问在答处，答在问处，函盖乾坤，密不透风。既赵州对曾到不曾到皆如是问，可见是他惯得其便之伎俩。这二人亦非等闲之辈，既赵州即事而问，伊则不妨即事而答，来他个顺水推舟，看他赵州古佛如何应对。看此阵势，已由主看宾而转入宾看主了也。赵州是具眼知识，轻而易举地以“吃茶去”一语，彻底将二僧的卜度情尘意识连根一时拔出了也。曾到者不妨惜取草鞋好，不曾到者料掉没交涉。赵州之“吃茶去”，看似出言吐语极乎寻常，实则这不外乎临济对面一喝，德山当头一棒，甚为痛快直截。这个世间本无免费之午茶，第一义谛中佛不度众生，赵州茶亦不是白吃的，岂不闻禅堂中考工是为了讨包子钱乎？赵州教曾到未僧到二僧吃茶去者，就是为了塞住那爱说话的嘴，教其少说话多用心，当尔制心一处时，自会彻见自心。就中以一个“去”字，踏断了二僧布路上的思维。去，会意兼形声。甲骨文字形，上面是人（大），下面是口(或作“凵”)，表示人离开洞口或坑坎而去。赵州教其吃茶去者，意在令彼回光返照自心，向里看去，以离开卜度情识而去也。这二位来僧就于赵州一句“吃茶去”之当下获益而去，足见赵州善鉴来机，接化有方。还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点凡成圣。累及袖手旁边的院主，见状则大发疑情，赵州亦以一句“吃茶去”打破了院主内心的疑团，直下悟理而去。赵州采用的是正打旁敲之法，看上去似乎是在正化二位来僧的，实则是藉正打二位来客而在旁敲侧击院主。院主悟理因缘，贵在顿生疑情。可谓大疑不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参禅不发疑情，终难有悟。而赵州就在院主质疑之当下，亦以“吃茶去”直下打破，令其亲见本来面目。单就赵州一句“吃茶去”，却使三种人皆受益，大显赵州门风之高峻。
虽说赵州手段非同寻常，但是那三尊宿亦不简单。曾到者若吃茶去，去则好吃；不曾到者若不吃茶去，不去则嫌茶粗。承言者丧，滞句者迷。未曾到者得体，曾到者得用，院主体用兼得。若以公案释公案的话，如：有僧曾问云居道膺禅师云：“羚羊挂角时如何？”道膺曰：“六六三十六。”僧云：“挂角后如何？”道膺曰：“六六三十六。”僧礼拜。道膺曰：“会么？”僧云：“不会。”道膺曰：“不见道无踪迹。”其僧举似赵州，赵州曰：“云居师兄犹在。”僧便问：“羚羊挂角时如何？”赵州曰：“九九八十一。”僧云：“挂角后如何？”赵州曰：“九九八十一。”僧云：“直得恁么难会。”赵州曰：“有甚么难会？”僧云：“请和尚指示。”赵州曰：“新罗，新罗。”莫道羚羊挂角与未挂角，直得无逃避处。挂与未挂，一如无二，得体得用，般般平等。以故云居赵州异口同声，前后答辞一致。那曾到与未曾到二僧，亦复如是，同吃赵州和合一味茶，各各悟去。当然个中真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院主也是个伶俐汉，未眨眼前便能觑破赵州意，故致疑发问。亦可说这则“吃茶去”公案，是赵州师徒四人合演的一曲好戏。林泉从伦说：“未眨眼时遭八百，拟开口处隔三千。赵州指示分明处，方信云居有妙传。”参禅不许眨眼拟议，眨眼错过了，拟议乖违也。投子和尚颂此案云：
见僧便问曾到否，有言曾到不曾来。留坐吃茶珍重去，青烟暗换绿纹苔。
在投子看来，赵州既为人师，见有僧来须问话，仁义道中，当合如是解惑、授业、传道也。来人亦于彼此之参问酬答中见个好消息。万勿把曾到与未曾到执结为实，若执著则醍醐就会变成鸩毒矣。赵州如是问，来僧如是答，犹水合水，以空合空，毫无拖泥带水之嫌。若执实曾到，且喜三千里外没交涉，更须花钱卖草鞋行脚始得，以历事磨砺身心。若执言未曾到，未免颟顸佛性，笼统真如，兀兀腾腾，虚淹岁月。任凭尔怎么左躲右闪，侧觑傍观，终是出他所设圈圚不得。赵州他留坐吃茶无分别，平等看客两停当，无论亲疏远近，一般管待，大显禅者平怀与风范。虽破龙团凤饼，水火相煎，壶里浸泡，杯里斟酌，又恐吃茶中遭逢跛鳖盲龟。他既口苦心甜，你切莫外强里弱，须直心吃去。本无委曲若叠嶂之青烟，亦不有蒙茸似幽庭之绿藓。只如暗彰文彩，回互旁参，转换偏圆一著，还待吃茶了即向汝道。
赵州的留坐吃茶，意在要尔珍重而去，直下识得谁是让尔吃茶去的背后主人翁。赵州古佛于人我山前，凡夫地上，平田浅草内，给诸人指了条活路，径直截要似更强如长安大道。僧问：“如何是道？”赵州州云：“墙外底。”僧云：“不问这个道，问大道。”赵州云：“大道透长安。”又僧问：“如何是佛？”赵州曰：“殿里底。”僧曰：“殿里者岂不是泥龛塑像？”赵州曰：“是。”僧曰：“如何是佛？”赵州曰：“殿里底。”墙外底道，殿里底佛。赵州婆心切，于生活中处处指示学人，令伊识得渠。以故学人应于二六时中，动静坐卧处，不要忘失自性，须把住要津，不要被时节境界转了。有僧问赵州：“十二时中如何用心？”赵州曰：“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乃曰：“兄弟莫久立，有事商量，无事向衣钵下坐穷理好。老僧行脚时，除二时粥饭是杂用心处外，更无别用心处。若不如是，大远在。”那么赵州留坐吃茶管待，无非是要令学人专心致志地吃茶，莫要枝蔓丛生。与此同样的公案很多，如：镇州金牛和尚，每自做饭，供养众僧。至斋时，舁饭桶到堂前作舞，呵呵大笑曰：“菩萨子，吃饭来！”这一呼唤声，与赵州“吃茶去”一样，有调虎离山之巧妙。还如，僧问云门：“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门曰：“胡饼。”无门慧开颂曰：“云门胡饼赵州茶，信手拈来奉作家。细嚼清风还有味，饱餐明月更无渣。”云门赵州皆在一举一动处点破学人，使其悟得“一切法皆是佛法”的道理。其实，大道横遍十方，竖穷三际，时时处处皆在活灵活现，就看尔能否回光返照自心。会得了，时时处处皆是道。会不得，就被时光境界所转，这人不如法，那里不适意。境风浩浩，摧残功德之林；心火炎炎，烧尽菩提之种。般般不如意，种种不现成。赵州本意，无非是为了引发学人的一念回光而已。古德亦颂曰：“春风吹落碧桃花，一片流经十万家。谁在画楼沽酒处？相邀来吃赵州茶。”
赵州留坐吃茶，管待来僧，是有深意的。木匠每当打墨线下木料前，总会停下手中活来细心筹算。知内情的东家，就会相邀吃茶。但这顿茶不是白吃的，而是在吃茶中筹划如何下线方省材。茶有醒目明神之功效，亦有生津止渴之妙用，以故禅林盛传赵州茶公案，每逢节令普请吃茶。学人不辞一水之劳而来，自应不负诸山长老之厚望。赵州问话毕，还赐茶吃，这种慈悲亲切为人处正是如来现身说法也。一般而言，参学之人经纶满腹，无处诉说，一旦见着作家便会叨叨不休，岂不知那是在布路上作活计，情识窠臼里寻生机。以故赵州留坐吃茶，以茶塞住学人嘴巴，使其把一肚子闲言碎语抛向九霄云外而去，落得个耳根清净。于吃茶中着力参究，当体直看吃茶的是谁？赵州尝谓众曰：“你若一生不离丛林，不语五年十载，无人唤你作哑汉。已后，佛也不奈你何。你若不信，截取老僧头去。”三人皆于赵州言下获益，大抵古人念念合道，步步无生，一经点醒，当下即悟。今人戒定力浅，妄念常动，生灭不停，覆盖自性。不论如何点化，亦难悟理。但总之要万缘放下，至一念不生时方好参禅用功。如是才能不使凡情妄念污染妙明真心也。古德云：“但尽凡情，别无圣解。”人人每日皆吃茶，但悟理者有几人呢？欲吃茶悟理，须大发疑情方可。正当尔吃茶时，须料简其心。若不知茶之浓淡苦甘者，就同木石无心，此属无记。若知茶之苦甘浓淡，则同取相凡夫，此属妄觉。“道不属知，不属不知”，更不能于中强是强非也。岂不闻“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乎？同样道理，吃茶既不能取著茶味，亦不可不知茶味。究竟如何去此知与不知二途，便是衲僧本分事。纵然超脱了这些见解，犹在鬼窟里作活计。那究竟如何是好呢？噫！平心吃茶勿分别，个中滋味自家知。莫随浓淡甘苦转，毕竟吃茶底是谁？
除赵州吃茶去公案外，还有虔州处微禅师吃茶去之说，处微乃西堂藏禅师法嗣。《五灯会元》载：
僧问（虔州处微禅师）：“三乘十二分教体理得妙，与祖意是同是别？”师曰：“须向六句外鉴，不得随声色转。”曰：“如何是六句？”师曰：“语底默底，不语不默，总是总不是，汝合作么生？”僧无对。问仰山：“汝名甚么？”山曰：“慧寂。”师曰：“那个是慧？那个是寂？”山曰：“祇在目前。”师曰：“犹有前后在。”山曰：“前后且置。和尚见个甚么？”师曰：“吃茶去！”
若二则公案同时并举，彼此之间究竟有何区别呢？虽然各自发挥有浅深，转法各有千秋，其究竟归元不二，唯令其明心见性也。噫！
南山起云，北地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