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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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有新陈代谢，人有生老病死。有生必有死，此乃自然法则。人活着须衣食以资养生命，人死了须殡葬以掩藏色身。人活着须著衣以御寒，人活着须吃饭以防饥。衣食乃活人之必需品。人一旦死了，就意味着一世生命已结束。既生命已结束，色身肉体就会随之腐烂干枯以至化成灰烬，所以人死后不得不及时殡葬。
葬（zàng ），动词，会意字，就小篆字形看，从“死”，在“茻”( mǎng)中，“一”其中，所以荐之。意谓指人死后盖上草席埋藏在丛草中。荐，草席覆盖。葬的本义：人死用草覆盖埋葬，后用棺木埋入土中。《说文》：“葬，臧也。”《礼记·檀弓》：“葬也者，藏也。”意谓人死须将死尸隐藏起来。为什么呢？古人死后，炎夏必三日内殡葬，其余季节亦必七日内殡葬。古代无冰棺冷藏死尸，若迟迟不殡葬，死者色身肉体迅速腐烂，惨不忍睹，除非藉死尸发臭发烂而修不净观。所以还是殡葬了的好，落得个干净，既不使亲者过度悲伤，亦是对死者的尊重。《荀子·礼论》：“故葬埋敬藏其形也。”葬，就是出自对死者的尊敬而藏其生前身形耳。
中国古制，子女对父母须敬孝，生必尽温清之恭，死必备坟陵之礼。据有人考论，三皇五帝之世，尚不行殡葬之礼。殡葬之礼，始于堲周窀穸之事，故有藤缄槥椟、瓦掩虞棺之举。《礼记·檀弓上》：“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棺椁，周人墙置翣。”郑玄注:“火熟曰堲，烧土冶以周于棺也。或谓之土周。”汉桓宽《盐铁论·散不足》:“古者瓦棺容尸，木板堲周，足以收形骸，藏发齿而已。”一说，烧土为瓦棺。不论以棺椁或瓦棺殓尸，终归须埋葬于窀穸（墓穴）。中古之世，周文王恩泽遍及枯骨，故将暴露于林野的骸骨收而藏之，始行殡葬之礼。葬者，藏也。就是要将死尸掩藏起来，欲人之所不见。孔子病笃，门弟子欲厚葬之，孔子闻曰：“吾谁欺，欺天乎！”亦云：“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可见孔子亦不想厚葬自身。
论其葬法，中国古代亦有四事。世人不自省察，却以火葬自印度佛教传来。据《列子·杨朱》载：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据此则知：杨朱所言焚之即火葬，沈（古同“沉”）之即水葬，瘗之及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即土葬，露之及弃诸沟壑即林葬。又据《周易·系辞》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意谓上古之世，当选不毛之地而葬之，只以厚衣裹尸、草木覆盖尸上，殡葬于林野，亦不垒土筑坟冢，亦不立墓碑作标志，可谓“不封不树，唯棘唯栾”。就此可窥其汉土之古葬法。杨朱尚俭，故亦推崇上古之世的林葬，及水葬、火葬之法。然中国深受孟子“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的传统礼法熏陶，总是崇尚棺椁入土之葬法。
关于印度民俗葬法，或曰三葬，或曰四葬，或曰五葬。
据《大灌顶神咒经》载：阿难问佛葬法有几种。佛说天竺国中有三事葬法：水葬；火葬；塔冢葬。又说震旦（中国）民俗葬法，往往以金银珍宝、刻镂车乘、飞天、仙人等为庄严之具，复以鼓乐歌咏等为爱乐，以衣服棺椁送于山野而葬，“坟柏茂盛，碑阙俨然，人民见者，莫不欢欣”。亦谈及皇家贵胄藏棺椁入石室的陵墓葬制。
据《大唐西域记》载：送终殡葬，其仪有三：积薪焚燎，谓之火葬；沈流漂散，谓之水葬；弃林饲兽，谓之野葬。律部送终篇列天竺葬法有四事：水葬者，弃置江河以饲鱼鳖水族；火葬者，积薪焚烧以灭诸有相；土葬者，埋葬岸傍以取速朽；林葬（野葬）者，或露置寒林以饲诸禽兽，或弃尸中野为鵰虎所食。西域以弃尸处为寒林，《僧祇律》：“谓多死尸，凡入者，可畏毛寒，故名寒林。”西域寒林，类东土乱葬岗。
律部多明火葬、林葬二法，亦有埋葬者。《五分律》：“尸应埋之。”律部诸文中，尚未谈及水葬，想必水葬在僧团罕见，并非无水葬法。若火烧，不得草地上安死尸，应置之石上。草地上多蚊蚋，恐焚烧坏及异类生灵。西国风俗，不问道俗，死者尽以火烧，尤崇火葬，此与事火婆罗门教不无关系。佛入般涅槃，亦卧金棺，积薪浇香油焚烧之。准律，佛入灭、转轮圣王逝，都行火葬法。然火葬势必会残害师之遗骸，门弟子看之不忍。若不忍看师之遗骸火烧者，准《涅槃经》可雇人阇维（火葬）。僧团亦尚林葬之法，据说有一比丘于林村入灭，诸天仰其道范，空中三散诸花香，供养其尸。见状，复有众多比丘亦以种种花香散其尸上。据《增一阿含》载：目犍连入灭，诸比丘以香花散其尸上以伸供养。据律载：有一比丘，生前悭贪集聚不少金钱，恐死后众僧分却，以爱惜金钱故便吞入腹中。吞金死后，弃其尸于空野尸陀林中，众鸟争啖，啄破腹部，有金钱出。可见僧团多崇火葬、林葬。
印度民俗葬仪，火烧最普及。比丘入灭多火葬者，捡得灵骨舍利好起塔供养。佛说人身中有八万户虫，烧死尸是否会伤及户虫呢？佛说此诸户虫，人生随生，若死随死，是故人死后三日或七日可积薪焚烧。若死者身有疮，有疮就会生虫，应仔细观察，若无虫生，方可烧殡。印度空野处处有抛死尸之寒林，诸多比丘入灭往往抛尸于寒林以饲诸禽兽。若比丘入灭无柴可烧殡时，佛说可弃投河中以饲鱼鳖水族。若无河可弃者，佛说掘地埋葬。夏季雨多地湿多虫蚁，掘地恐伤生灵，佛说当选草木稀薄深处露弃之，令其北首右胁而卧，以草稕作枕支头，用杂草或树叶覆其身上遮掩之。佛制葬仪细节，意在以慈悲心时刻护生赎物命。据《大唐西域记》载：
至于年耆寿耄，死期将至，婴累沈痾，生涯恐极，厌离尘俗，愿弃人间，轻鄙生死，希远世路。于是亲故知友，奏乐饯会，泛舟鼓棹，济殑伽河，中流自溺，谓得生天。
这种自溺水葬之法，在印度民间亦有之，这与计水净婆罗门教不无关系。佛制亦行水葬法，但决不许自溺而葬，自溺有违慈心不杀戒。
据唐代义净三藏《南海寄归传》：“当依佛教应为四种殡法，谓焚烧、水葬、地埋、弃林也。”佛制此四事葬仪，源自印度社会民俗而来。此外，还有种塔葬法，即用砖石垒尸而成塔，毋须焚、沉、埋、弃。高僧传中多有于寺中或寺外塔葬者，经律中亦有之，《僧祇律》：“世尊说四人应起塔起相轮，悬施幡盖，如来、声闻、辟支佛、转轮圣王是。”近代太虚法师尝说：
地球人之死尸处置，有天葬、水葬、地葬、火葬之四别。天葬置露天，供诸鸟兽食；水葬包以牛皮，投流水中；地葬裹装衣衾棺椁，瘗坟土中；火葬于三日或七日后火化之，检收骨灰以藏于塔。慰生者之情，以地葬为宜，中国行之；达死生之变，以火葬为宜，佛徒用之；而天葬、水葬，无取焉！
天葬，即林葬、野葬。中、印古代皆有四法葬仪，时迁世变，中国多行地葬，印度多尚火葬、水葬。中国民俗多取土葬，佛徒多取火葬。可谓“火葬水葬，风俗不同；埋尸露尸，乡邦本异”。《四分律资持记》：“水葬饲鱼鳖，林葬济禽兽。”佛教传入中国后，隋唐时僧侣尚崇土葬，玄奘三藏冢在洛阳偃师，金刚智葬于洛阳龙门。五代以来禅宗独步于天下，火葬始盛。然也有高僧主张火葬兼水葬者，明季蕅益老人有遗愿，嘱门弟子火化其身后，将其灵骨磨成细粉，和面成饵，投河海中流与鱼鳖水族结净土法缘。至于以砖石围尸成无缝塔而葬者，比比皆是，枚不胜举。远的不说，就高旻寺德林和尚，全身入寺内中天塔下而葬之，以永佑高旻。
记得数年前，笔者尝至西藏朝圣，听导游讲，藏人葬仪有五事：大多数人天葬以饲诸禽兽；婴孩水葬以饲鱼鳖；患传染病者火葬以绝疫疠；班禅达赖塔葬以标其化世导俗之盛德高道。然藏人塔葬法非同一般，先须摘除五脏六腑，再用红花水浸尸除湿，然后从口腔装入金银珍宝，还原其生前身高原貌，于室内筑塔葬之。
就笔者所知者，家乡风俗，夭折婴孩野葬，不满十二岁者不受土，往往抛尸空野沟壑。然富贵人家的值钱子女，即便一二岁夭亡，照样割木匣盛尸埋葬地下。成年人死，都是木棺殓尸埋之，垒土筑坟冢以标生前齐家化育之盛德。中国民俗注重阴阳宅风水美学，虽取土葬法，然亦兼水葬法。中国古代西南东南之少数民族，诸如百越、干越、僚人、僰人（都掌人）等族都有悬棺葬的习俗，《珙县志》：“珙本僰地，僰人多悬棺。”川南之“僰人悬棺”与福建之“船形悬棺”最有名。笔者尝至武夷山乘竹排穿游九曲十八湾，亲睹了千仞悬壁崖窟内的船形悬棺，其棺似乎无盖。亦尝远至江西鹰潭乘竹排穿游龙虎山，遍见满山仙崖悬棺。悬棺葬法，取意升官发财。于崖畔凿窟悬棺而葬者，主要为了取水之兴家旺财，古人云：“水以之玄屈曲为最吉。”以二曲水为“之”形，以三曲四曲水为“玄”形，诗曰：“屈曲之玄号水城，盘桓顾穴似多情。贵入朝堂官极品，更讲奕世有功名。”屈曲之玄水者，亦名九曲水，亦名御街水，可谓“直号天心曲御街，此水极吉，主大富贵”。卜氏云：“九曲入明堂,当朝宰相；一岁九迁，定是水流九曲。”想必武夷山的船形悬棺葬法，乃取九曲御街水，求取富贵吉祥。堪舆家认为若觅得金盆养鱼之风水宝地，主必旺财兴家。笔者亦尝至四川乐山麻浩渔村麻浩崖，那一带的墓群基本是于坡前崖畔凿窟而葬之，可谓棺椁殓尸入窟葬法。这种葬法在我老家甚多，于坡前崖畔先凿一窟，然后将棺材升起穿入窟内，封其窟口而葬之，可避雨涝洪水浸泡墓穴之灾。
而今大都市都行火葬法，乡下农村仍用土葬。看得破者，火葬后之灵骨不妨撒向江河湖海。都市墓地及存放骨灰处的费用极昂贵，贫者不妨捡几枚洁白灵骨贮于透明瓶内，存放家中供养。苏州灵岩山塔院建有僧尼道俗四众普通塔，塔基下掘有圹穴，逝者灵骨可依僧尼道俗之序从塔身侧口投下，每逢亡者忌辰或清明皆可入山于塔前祭奠，简单省钱。灵骨入普通塔者，凡圣同入一塔，圣可化凡，凡可转圣，同沐佛法，同成正觉。各地大寺院若能建僧尼道俗四众之普通塔者，的确是一件冥阳两利的好事。在人烟稀少的西北荒滩，不妨提倡土葬法，土葬筑冢，植松柏竹梅以护坟，有益绿化青山。或火化后再筑坟冢以葬灵骨，亦可。若土葬，最好择岸傍、坡前、崖畔、林中等处而葬，宁葬山岗，不葬平川，尤忌葬水地。安徽太湖一带有树葬民俗，不知将来是否有人会采取盆栽葬之呢？火葬当然是积薪焚烧最好了。而今佛门多用木龛殓尸而烧，古人多用装缸法积薪而烧，薄棺殓尸而烧亦可。若在农村推行火葬法，不妨于远离村聚之沟壑砖筑火化窑，积薪焚烧。柴烧的好处是能捡得净白灵骨，好贮瓶中坛里而奉祀。
笔者数年前尝远至尼泊尔，记得乘船游毕费瓦湖，搭车至一寺参观。寺临河而建，周边多半是供古代贵族停放死尸的空心砖塔群。寺临河仅一牛之地，沿河岸傍尽是水泥打制的火葬台。处处积薪火葬台上焚烧死尸，亲睹死者几乎身著黄缎衣裤。全是露天焚烧，就火葬台上横竖堆积几束碗口粗的榾柮，泼些引燃油料，然后由四个男子将死尸舁向柴堆上躺平，由一人持火炬引燃榾柮焚烧。亲眷或立在一旁，或坐在一旁，或静默哀悼，或哭泣送终。待死尸焚化，便连灵骨灰烬一同扫入河水中任其漂浮而去。这种水、火兼并的葬法，正突事火婆罗门教与计水净婆罗门教在当地的普遍盛行与深远影响。露天焚烧死尸严重污染空气，寺河上空浓烟弥漫，浓烈刺鼻的烟火味呛得人咳喘不已。扫入河水中的灵骨灰烬亦极污染水源，整条河里尽罩着一层黑乎乎的漂浮藻。火葬还是先或装缸、或入龛、或卧棺，然后送于火化窑焚烧较好，起码不那么污染空气。火化窑最好建于远离村聚之沟壑，火化窑烟囱筑得越高越有益于完全燃烧，减少些对空气的污染。即便欲将火化后的骨灰葬于江海中流，亦须先捡得骨灰，淘洗干净，磨成细粉和面成饵，再乘船投入江海中流以饲鱼鳖水族。笔者尤遵太虚法师所云“慰生者之情，以地葬为宜，中国行之；达死生之变，以火葬为宜，佛徒用之；而天葬、水葬，无取焉！”农村土葬最好择墓地于坡前、崖畔、岸傍，不葬平川耕田。取火葬法者，切勿露天积薪焚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