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义县城西北,紧挨着街市、民居和机关,立着座海拔很低,坡面很缓的小山,杏树密匝匝、一棵紧挨一棵地长了满山,因这漫山的杏树,人们称这山为杏树山,也有把它称作后山的,却远没有杏树山叫的响亮顺口。
杏树山的北面,有一座比它峭拔了许多的山峦,是麒麟山,城南,一条河流自东向西穿城而过,是鸳鸯河,依山傍河,县城就这样山水相拥地宁静和谐。
杏树山是座城中山,东、西、南向三坡临城,北坡被外环路蜿蜒曲绕。县城历来多干旱少降水,但这山偏就在众多荒芜里硬生生地长出一整山的苍翠,树多了,花儿草儿们也跟着繁荣起来。植被好,绿化率高,空气中的负氧离子多,杏树山就拥有了清新独特的小气候。一座玲珑的山丘常年就那么俏丽秀气、精雅别致地矗立着,夏秋叶枝翠绿金红、冬春树干虬枝盘曲,炎热时浓荫遮日、朔冬时挡风避寒。四时不同,景致各异。登到山顶远望,视野开阔、心胸豁朗,全城景貌尽收眼底,每日游玩休闲、散步锻炼者不绝。
几十年来,从没想过这满山的杏树是何年何人因何而栽,忽一日就想到了这事,便逐个讨问身边人,无一能知。因这问题,请教了县里的档案史志人员、文史学者以及林业部门的工作人员,终于探究到了缘由,杏树山形成的脉络逐渐呈现: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察哈尔特别区域时期,这山上就开始了林木的种植,但只是星星点点,稀疏零散,至于当时所种树种和成活数量,遍阅文献已无从可考。县城真正开始大规模植树的时间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当时林管局辖下的林场部,设置了个叫做绿化民兵营的单位,专司植树绿化,按着规划,在城南的五千亩河沙地里种植杨树,在城的北山,就是今天的杏树山,因为石多土瘠,立地条件差,就点种杏核,达到绿化的目标。之后的多年里,杏核陆续成苗,杏苗渐次成树,杏树挂果、落核,核再生苗、苗再成树。就这样,人工种植、历年补栽加之杏树自身繁育,七十多年过去,杏树山就生成了今日繁盛的模样。
得知了杏树山成林的历史,我又特意去查阅了杏树的习性。杏树喜光、耐旱、抗寒、抗风,根须可延展地下五米左右的深度,寿命百年以上。杏的谐音是“幸”,被称为吉祥之木、智慧之树,这大概也是人们热爱杏树、惦念杏树山的另一种寄情。正常情形下点种杏核,若是土力肥沃、土壤松软,它第二年就能出苗,四到五年成树并开始结果。种到地里的杏核,遇到干旱的年头,水分不够,杏苗就破不开坚硬的杏核,还需等到雨水充足的年份,才能发芽出苗。想想那时的气候条件,杏树山上每棵杏树得以成活、生长、到现在的葱茏,极为不易,也实属奇迹。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家分到的两间公产房,就在杏树山的东南坡下,出门西行百十来米,由南向北穿过旧一中的操场,几分钟就能走到杏树山脚下,便捷的不能再便捷,杏树山自然就成为了我和两个弟弟以及周围众多玩伴最好的游乐场,杏树山伴着我们一起成长,也带给了我们的无限的欢乐和许多美好的记忆,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与杏树山的情愫,就日复一日的厚重起来。世纪初,我家搬迁到了县城的第一个居民小区,住处离杏树山远了很多,但闲暇得空,还是会经常去到杏树山,看看景、遛遛弯,这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其实,县城的大多数人与我一样,也是深爱着这城、深爱着这山的,不论是至今仍然蛰居在县城的,还是早已经远离县城在他乡定居的,不知不觉间,总是会把杏树山作为一个难忘的、永恒的地标符号,或去探访、或去怀念,或与心底最柔弱的部分去结合成永远都抹不去的乡愁记忆。
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杏树山在每年的春末夏初、次第绽放出迷人的杏花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美丽、最热烈,也是最喧腾的。经历了漫长的严冬,当树干在呼号的疾风和料峭的春寒中逐渐泛青,当枝条在一次又一次的尘暴和春雪中孕出花苞,猛地,一山浓烈的杏花忽就盛开起来,美的洁白、艳的纯粹、香的芬芳。杏花有粉、有白、还有红白的,争奇斗艳,简捷素洁。行走在花丛中,鼻腔肺腑盈满杏花的清香,恍如身在江南那般惬意和舒畅。秋季,眼看着杏树叶片一天天由金黄变为艳红,一向玲珑娇羞的杏树山就有了万山红遍的大气, 整个山的气势跟着这艳红也磅礴起来,站在山顶极目望远,秋高气爽中真就有了指点江山的伟岸和雄阔。
童年的我经常会在晴朗热辣的正午,带着个小布袋独自上到杏树山,抓捕蝈蝈。在我生活的坝上地区,习惯上把蝈蝈叫做“秋铃儿”,从字面上看,大概缘于蝈蝈是夏末秋起时出现的鸣虫。杏树山的蝈蝈多为山青蝈蝈,体色绿灰间杂,头项腿腹的颜色不甚统一,肚腹或白或黄,山青蝈蝈虽然算不上爱虫者的青睐之物,但在我却是新奇和欢乐的。
凭经验,烈日暴晒下,蝈蝈的叫声最欢。我蹲守在发出蝈蝈鸣叫的山杏树下,聆听、寻觅和耐心的等候。浓烈阳光照射下的杏林,每只蝈蝈儿较着劲儿仿佛比赛一般,鸣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当我的脚步接近时,它们一律噤声不鸣,但也不怎么跳蹦,即使挪动,也是带动着栖息着的树枝或草叶轻微摇动,幅度很小,腾挪几下换换方位而已。我屏气息声,忍住日晒,任凭汗水一滴滴从脸上淌到山坡。过不了许久,蝈蝈就会迎着日光再次欢叫,循着叫声,小心翼翼的拨开树枝,它藏匿起来的位置暴露无遗:一只几乎和杏树叶颜色一样、绿中透褐的蝈蝈正在撅着双腿鸣唱,叫声起来的时候,它的一对儿前翅急速摩擦,发出“括括括”的响声,清脆悦耳。按住咚咚的心跳,我还需要一动不动地等着它再鸣叫几次,等它彻底对周遭环境放松警惕时,瞬间将布袋机巧而迅速地扣下,一只雄壮嘹亮的蝈蝈瞬间就成为了囊中之物。带回家后,父亲会折来柳枝,编出个头尖肚圆的笼子,给蝈蝈一个类似于仍在树枝栖息却也不怎么违和野外的居所,里面放上刚摘下来、沾过水的黄色倭瓜花给它当食物。适应新环境后,过不了多久,蝈蝈就扯开嗓子鸣叫起来。白天我把蝈蝈笼子挂在窗外,晚上再收到屋子里,整个秋天,在清晨睡眼朦胧的被窝里,在放学快到家门口的路边上,我都会听到“秋铃儿”清脆而又不倦的鸣叫。
那时,只要大雨过后,我就会和弟弟挎着个小篮上到杏树山上,拾捡一种美味,叫做地皮菜。这菜只在雨后出现,生在杏树坑里、山坡之上,但雨过天晴,过不了多久,地皮菜会很快干缩消失,直到另一场降雨出现,它又会再展尊容,大小不一的铺张出来。每回,大约几个小时,地皮菜就会堆满整个篮筐。母亲用清水把地皮菜一遍遍清洗,淘去泥土和草根,剁碎了和着肉馅包饺子、蒸包子,或是直接打入鸡蛋入锅炒,味道都很鲜美。清代王磐编纂的《野菜谱》中,收录《地踏菜》曰:“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的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这首歌谣记述的就是地皮菜在饥馑荒年帮助大众饱腹的情景。现如今,地皮菜在杏树山上早已不见踪迹,我在惊叹当年它满山遍野强悍生长的同时,还是怀念着在那个时代,没受过任何污染杏山山坡。不得不承认,地皮菜之所以在杏树山上彻底消失,喷在杏树身上的生化剂、除虫剂、建在山间的广场步道、凉亭连廊,都应该是“功不可没”的。在享受着现代便利的同时,也失去了大自然恩赐的美味野蔬,孰是孰非,不得辨。
冬天,上杏树山玩耍之前,小伙伴们各自都会在兜里装上几个土豆,玩到肚子饿了,就用冻干的牛粪在杏树山上烧山药吃。烧山药简单易学,毫无技术可言,伙伴们人人会烧。将牛粪放到凹坑处点燃,或烧旺后将山药扔在火堆,上面覆盖些枯枝干草,上下火烤,不出一刻钟,山药就烧熟了。用树棍将黑乎乎的山药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稍微晾凉些,两手一掰,白里透黄的山药内瓤显露出来,诱人的香气即刻飘入鼻孔,不顾的烧烫,一个山药拿到嘴边,囫囵几口就下了肚,吃完了烧山药,伙伴们互指着蹭的黑乎乎的脸蛋和嘴巴,开心大笑。
杏树山的杏树至今每年都还在结果,果实个头不大,摘下后酸涩不得食,有人在杏子停止生长时摘回家取杏核食用,我一直没有尝试,也不得知杏核的味道是否也像它的果肉那样。忆起了一件往事,很是难忘:一年初秋时节,儿子两三岁大,我和爱人带他到杏树山游玩,爬到山顶环顾风景时,在我们的右手边西坡靠南一点儿,就是现在主凉亭的位置,靠着山路边不远,一颗低矮的树上结着一颗类似于李子的红灿灿果实,摘下递给儿子,吃完后觉得香甜不已,直嚷着还要,奈何爱人我俩寻遍了周边的每一棵树,那还再有红彤彤果实的影子,终再不得一粒。事后回想,我和爱人都很奇怪,杏树之上怎就长出了类似于李子的果实?一夏一秋,那条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曾发现过这颗果实、却红透成熟了只等着我们的到来?儿子长大成人,多次和他谈起这件事情,他却是一脸茫然、印象全无。
杏树山在几届政府的接续改造之后,配套建设一应俱全,现如今,已是一个成熟完善的景区景点了。站在考究大气的山门向上瞭望,杏树山依旧绿荫浓密、端庄亲切。在我关于杏树山将近半个世纪的情结里,最原始、最本真、最淳朴的杏树山记忆,依旧会一帧一帧清晰地显现出来,与眼前这杏树山林交错重叠,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