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是爸爸的小姨,是我们家为数不多的一位老亲戚。
老姨比爸爸年长六岁,因为爸爸三岁前父母(即我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本家中几个叔伯及堂兄弟虽时有照料,吃喝穿戴无短无缺,可谓衣食无忧,但亲情似乎少了很多,只有老姨还时不时地能过来帮忙浆洗缝补、做做饭,弥补了这份缺失的亲情。
洛川县城塬面开阔,一望无边。县城朝南边东西方向各有两条公路通往截然不同的地方,连接着周边地市。东边的这条公路窄一些,一路向南再向东出境,便通往渭南的白水、澄城、韩城等地。西边这条公路宽一些,即210国道,经过铜川、耀县、三原,然后通往西安。两条公路中间被一条几百年地质运动或大雨冲刷而形成的百米深沟无情的分开,公路沿线距县城不远各有一处不起眼的村子,分别住着爸爸和老姨,这便是他们各自安身立命的家。虽说两村直线距离不过五里地、并不十分遥远,但单凭老姨那双“解放脚”绕几乎半个圆走来,那恐怕十里也挡不住了。
老姨生于1928年,兄妹五人,她为最小。从小洗衣做饭、干家务是份内事,得益于遗传山东人吃苦耐劳的基因,老姨和她的兄弟姊妹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已经锻炼得非常出色,个个俨然家里的顶梁柱。长至十六岁时,媒妁之言,老姨出嫁到塬上一大户人家,从此用她那在娘家练就的一双大手操持起婆家人的生活。
女人不生娃娃是比天还大的事。别说当年,就是现在,也会低人一等。老姨嫁过去好多年没有孩子,遭了家人、村人不知多少白眼,背地里哭过、恨过、骂过自己不争气,也找了各种中医偏方都无济于事,但老姨心里一直是爱孩子盼孩子的。有一年闹灾荒,从陕北来了个灾民领一瘦骨嶙峋的女孩,为了让孩子有口饭吃,不至于在自己面前饿死,老姨见不得来人苦苦哀求,几乎未加思索就收留了这个苦命的孩子。从此以后,老姨把这个孩子就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虽是粗茶淡饭,但几年下来,在老姨的精心喂养和调教下,孩子也长得愈发壮实、懂事、活泛,与老姨亲如母女。绳从细处断。谁料,孩子的家人找上门来,千恩万谢好话说了一箩筐,任凭老姨苦口婆心般挽留,最终孩子还是跟着大人走了,害得老姨白忙活了几年。后来每每说起此事,老姨总有流不完的眼泪。直到35岁,老姨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圆了多年的心愿。
老姨是个刚强的女人。老姨虽说嫁给了大户人家,但老姨夫是这家的老大,且是养子。树大分枝。这不,嫁过去没几年,随着婆家几位兄弟相继成家立业,老大当然要做出表率,主动放弃新一点的窑洞和院子,和老姨搬到了村南头比较偏僻的老旧院子,另起炉灶,自给自足。老姨没有一句怨言,那双大手那双大脚把屋里屋外、田里地里照顾得一点不赖,应季蔬菜、粮食从没缺过,把别人眼里的苦日子倒过得也算有滋有味。老姨在生产队也是走在前头的劳动模范。老姨年轻时没文化、不识几个字,后来结婚后,白天劳动做家务,晚上跟着乡上的扫盲班认了不少字,长了不少见识,还当上了队上的妇女干部,带领妇女们移风易俗、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姨每年参加县上的人代会都要来我家住上几天,有一年还送给我几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看着扉页的两行大字,我知道这是政府对她的褒奖,因为她是“三八红旗手”,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妇女代表。
老姨来过我们家好多次,给我们家帮过不少忙。妈妈下放农村的十多年里,是我们家物质生活相对困难的时期。孩子多且都年幼,爸爸远在乡镇工作,照顾家里有心无力。妈妈一人拉扯孩子还要上地劳动挣工分,孩子们只能大的照看小的,有时也乱做一锅粥。妈妈每年都要去延安、西安找同学寻求恢复工作,一走可能就是十天半个月,孩子没人管是最大的难题。每逢一筹莫展的时候,妈妈总是捎话请老姨来帮忙,老姨也总是撂下自己家的活,抽空来陪伴我们兄妹,照顾我们生活。老姨擅长做各种面食,为我们蒸两面馍馍(糜子面或玉米面与小麦面两样混合),擀又细又长的面条,有时还用开水烫些荞麦面为我们做蒸角子(形状似饺子,比饺子大些),每当饭做好,她都会温存地喊一声“我娃快来吃饭!”招呼孩子们紧饱紧够的吃,然而她自己却不主动拿起筷子陪我们一起吃,总推说“我不饿我不饿。”然后干别的活去了。老姨个子高挑,模样俊俏,一头黑发梳向脑后,整整齐齐、没有乱发飞扬,一只格子大手帕顶在头上,手帕角儿别在耳后,是为头发遮档灰尘,一双大手,一双“解放脚”,走起路来“噔噔噔”,带着一股风,院里院外笑声不断,犹如春风拂面。老姨说话与走路却大不一样,判若两人,她说话时语气平和温顺,不高言一句,总是顺着我们,尽管孩子们有时也不怎么听话、不听从管教。可是跟我们相处的日子,没见过她发过一次脾气,更别说训斥过谁了。虽然妈妈没跟我们在一起,但是和老姨相处的日子里也充满着温馨,老姨像妈妈一样疼爱着我们。
后来,老姨年龄大了,不便于走动,倒是爸爸和哥哥每逢年节或老姨生日一定得想着专程去尽一份感谢与感恩。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应该记住一些人或事,老姨带给我们的便是这种无法忘却的亲情。
2020年5月10日完成于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