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节气上看,立冬后,天气一天寒于一天。宋人有诗云: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此时的洛川塬,苹果丰收过后,果园获得短暂的宁静。
这是阴历闰九月的最后一天,夜幕低垂,风冷人稀,按照习俗,正是为故去的亲人送寒衣的日子,明天一早,亲人就能及时换上新棉衣了。我们兄妹相跟着向那熟悉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片果园,本家的老坟就在这里,离村子大约四五百米远,当初,母亲过世后便顺理成章地葬于此。我们安静地踩着脚下的树叶,弯着腰躲过挡着视线的树枝,来到这样一个在农村人眼里并无二致的土坟前,焚香、瞌头、烧纸钱、送寒衣,希望在这萧索的初冬能让母亲感到一丝暖意和一点牵念。
十年前,母亲撒手人寰,远远地走了,这种深深的痛让儿女们至今无法释怀……
2010年7月4日,这是我们不能忘却的日子,虽然那天炎热难耐,却让我们感到实实在在的冰凉和钻心的痛楚——母亲当天还在菜园子抚弄她的“一亩三分地”,傍晚时分突感头重脚轻上吐下泻,终因脑溢血永远离开了即便是她在最艰难困苦的日子也无法割舍的孩子们,终年70岁。
十年了,我们经历了没有母亲的日日夜夜,过年过节尝不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和各种鲜活的“面花”,周末回家没有母亲的笑脸相迎和嘘寒问暖,电话簿里写着“妈妈”的电话再没有人能够接起,过了十年没有母亲的母亲节,吃了十年没有母亲的团圆饭,家里多了客气少了温暖,多了沉默少了欢笑,没有母亲的家哪还是个家?如今,您一个人呆在那里,一定很冷一定会不开心,送去的棉衣可否能遮挡严寒?
母亲远远地走了,含着热泪又面带微笑。
母亲远远地来了,那样慈祥又那样宽厚。
母亲生于1940年阴历5月,陕西富县北道德乡金村贺氏人家,九岁丧母,十二岁父亲遭牢狱之灾,从那时起与叔伯兄长共同抚养三岁的弟弟,过早地担当父亲母亲双重角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动荡与艰难中与弟弟如影相随相依为命。七岁时经历了胡宗南大举进攻延安时鸡犬不宁的日子,解放后依然吃不饱穿不暖,从幼年时就与困苦相伴,品尝人生艰辛,不知道家在何处,何处是家?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多么盼望有一个即使破败不堪但有父母有温暖的家啊,这大概是她那时唯一的希冀。
生活还得继续,除自己捡些东西获取食物充饥外,还得靠叔伯兄长全家接济和供给读书。母亲的童年与张洁《无字》中叶莲子的童年有诸多相似之处:凄楚、奋争、辗转、自强。在兄长家的帮助下她接连在富县洛川两地求学,孜孜不倦地以精神食粮来填补物质食粮的短缺。
1954年在洛川上学期间,母亲与父亲相识,1957年两个年轻人在飘摇不定中组建了小家庭,找到了精神归宿。1958年母亲安葬出狱的姥爷后,便于父亲在洛川算是“定居”下来:两块薄被搬到一起,两块砖支起炉灶,铜马勺当锅使,清苦的生活虽然还在延续,但这段岁月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坚韧,也使她学会了感恩,她终生对帮助过的人心怀感激,对兄长全家更是感恩不尽。
大致从上小学起约摸八岁左右,我对母亲的记忆才懵懵懂懂,当然,年长的哥哥姐姐们对母亲的记忆会清晰一些: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她本应该有一份很稳定的工作,这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1959年她考入延安地区卫生学校,后被延大录用于医疗系学习。随后在西安医学院进修两年,1962年秋毕业后分配在延安大学,1963年因政策原因精简下放回到了洛川农村,白手起家,操持家务。父亲由于爷爷奶奶们离世较早,农村家中只留下一间老厦子,家徒四壁,厦顶房门风穿而过,夏天还好将就,冬天着实冷得可怕,由于没有烧炕取暖的柴草煤炭,家里水缸里的水结成坚硬的冰,母亲常常要动用鎯头敲开,才能为全家人做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姐大哥放学后帮助母亲挑水捡柴喂猪喂鸡,理所当然就成了每天的“家庭作业”。
为了改善家庭居住环境,从1968开始,父母透支身体,自己倒砖烧砖,请人箍窑。窑洞是黄土高原古老的居住方式,外形独特、美观大方、采光良好、冬暖夏凉,深受群众喜爱,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千年前。倒砖烧砖箍窑是一项要求极高的技术活,没有三下两下且不敢动手。但那时农村缺衣少粮,没有大型机械,解决衣食住行基本生活条件全得靠人工自己动手。父母仗着自己年轻力壮,趁着夏天充足的雨水和阳光,全家总动员,领着大哥大姐倒砖、晒砖,拉水、渗土,借用村大队大场子像模像样地干起来了。倒好的砖经过太阳连续数日的烘烤,渐渐硬朗起来,也预示着可以被请进砖窑进行烧制了。当然,烧砖得请老把式,经过合适的温度、湿度,及严格的工艺后,一块块凝结着辛劳的新鲜的青蓝色的砖烧制成功,大哥大姐乐不思蜀,跟着父母连班倒,白天黑夜用手推车出砖。
箍窑,对技术要求更高,要统筹窑脸、窑腿、窑帮、窑背、窑顶等结构,沙土、水泥等材料,大工小工等人手。三年后,独门独院的三孔新砖窑拔地而起,举家乔迁新居,乐坏了孩子,母亲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洛川农村,像许多陕北农村一样,靠天吃饭,靠土地吃饭,土地是贫瘠的土地,农民是未开化的农民,一年到头,收入甚微。父亲多年在乡镇工作,交通不便,回家很少,家庭重担自然落在母亲的双肩。她一面参加生产队劳动,像男人一样辛苦劳作,却挣少得可怜的工分,每逢队里分粮,这样的“一头沉”家庭并不受待见,不仅分最差的粮跑最远的路,还要受那些生产队当权男人最窝囊的气,那些男人们会让一个和正常男人同工的女人却无力获得同等的酬劳;一面还要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精打细算抚养儿女,春夏秋冬除去下地劳动,常常熬夜缝补衣服,攮纳鞋底,日出日落,不知疲倦,每逢过年还能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为几个小些的孩子凑件新衣。
母亲的针线活深受村里妇女的夸赞。裁剪衣服,飞针走线,针脚均匀一点不马虎,就是裤腿及屁股上打的补丁,鞋子衣服上的扣子,颜色式样规整考究,好像一件件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母亲做针线活常选在晚上孩子们熟睡后,因为这样她会忘记白天的忙碌嘈杂,更安静、更专注地对待每件艺术品,更利于她发挥创作的热情。有时候,其实很多时候,当我们揉着惺忪睡眼,或翻身、或起夜、或口渴难耐要水喝时,在扑扑闪闪的煤油灯光映照下,母亲的面容清晰可鉴。但见她从容地双腿盘坐在炕头,左手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右手指轻握一枚细细的钢针,钢针尾巴拖着足有两人高的长麻线(这线是母亲提前一根根捻好的),拿针的右手中指戴一只银色的顶针。只见她右手先用针锥使劲地在鞋底攮一下,然后放下针锥,拿起别在鞋底的针线,顺着攮好的针眼,在顶针的帮助下,顺利地从鞋底的另一面抽出针线,针线发出很有节奏的呲呲的声响,单调地循环着。每次用针前,母亲拿起针先要在齐脸的头发上蹭一蹭,据说这是增加润滑的缘故。母亲的面色沉静,不曾受任何干扰,在如此单调的循环中一夜夜、一年年,完成一双双鞋,一件件衣,为孩子们遮风挡雨、保暖御寒。
那时,家里最值钱的就数那台“标准”牌缝纫机了,母亲是唯一的使用者。村里这样的缝纫机没有几台,况且母亲不太会拒绝别人,所以家里的缝纫机很少闲得住。遇到村子人家娶媳妇、小孩满月、小学生过“六一”,母亲手里的活便会多起来。每到腊月,许多家人为了给孩子置备新衣,早早拿着布料来我们家“挂号”排队,母亲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她赶制这些衣服不曾向村人收取分文,但当看到村里孩子穿上她亲手裁剪缝制的一件件新衣,她比收了钱还高兴。
为了给家里创收和弥补粮食短缺,在农村的那些年,特别是三中全会以后的几年里,母亲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她在自家院内养鸡养猪养羊,全家人的伙食标准大大改善;栽种芍药、梧桐,种植烤烟,解决了家里经济拮据局面;杏树、枣树、花椒树果实累累、香气四溢,水果及调味品应时而随。粮食更是一茬一茬未错过农时,家里的生活窘境靠母亲勤劳的双手一点一点得以改观。
多少年来,我常常困惑于,处在如今这样物质丰富衣食不缺的年代,我们兄妹几人谁能有这样的能耐养活七个儿女,支撑这样一个完整的家。母亲不仅把身体嫁到了这个家,连同灵魂和精神嫁到了这个家,她的精神支柱就是七个现在渐渐长大将来会慢慢圆梦的儿女,她的行动就是不计成本的奉献与付出。
母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青年时代她坚韧好学印证了“知识改变命运”这一伟大真理。在农村生活的近二十年里,忘我劳作,战胜饥锇,摆脱贫困,守卫孩子。在穷困中依然坚信知识不仅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会改变她的孩子们的命运。
在艰难的岁月里,母亲照料着孩子们吃饭穿衣上学,她极像一只老母鸡,收放自如地引导着孩子们如何觅食如何成长。在母亲的百般呵护下,我们无一不是适龄入学,无一不能识文断字,无一不是依赖知识立德立行,立家立业。当然在孩子们的学习上,母亲不无愧色,记得在她退休后还常说起大哥,“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让你大哥补习,没有让你大哥再参加一次高考。”1979年,大哥高考失利后回家帮助母亲支撑家务,用大哥的话说,“我是不想让妈再受累咧。”虽然大哥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并无遗憾,但在母亲心里,还是一个死死的结,她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义务,没有让长子受到更好的教育。
谈起少年求学时期,母亲充满了骄傲,她是一个积极向上聪明好学的好学生,她尤爱作文,她的习作常常是先生手中的“范文例本”。在成长的道路上,母亲始终是我们的“范文例本”,她的人格品德无人逾越,是我们心中永恒的标杆。
母亲向善,性情温顺,刚正不阿。在她多年跑断腿磨破嘴的上访申诉下,八十年代终于恢复工作,分配在县卫生部门,家里的经济状况随之得以好转,哥哥姐姐们的招工招干有了着落,妹妹们也能在城里上学,享受良好的教育。母亲所在单位下乡多,而且大多与年轻人一起,尽管不会骑车,但她起早贪黑从不迟到早退,与年轻人干一样的活,而且干得津津有味。
1995年,母亲退休后回到农村,和邻里村民相处很融洽,邻里村民遇到手头紧、周转困难,母亲二话不说、毫不推辞,她常说,自己年龄大了,花钱的地方少了,帮帮别人也是应该的。村里有些人生活确实困难,母亲常常拿出几百块给予接济,有时还送去蔬菜粮食。
母亲年老时的牵挂在我以为有二:首先应该是担心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弟弟——我的舅舅,妗子去世较早,舅舅一人,年长多病,当然,通过我们近几年的“明察暗访”,舅舅晚年生活倒也安逸,表弟表妹很是孝顺,希望那边的母亲安心(舅舅于2017年正月离世)。其次,母亲一生整洁有序,她在孩子们各自的新房子中生活过,也感到过欣慰。她实际上最想住上属于自己的单元房,但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没有完成她的心愿,孩子们也未能让她拥有属于自己的新家,这一点十分遗憾!
母亲远远地走了,在这十年里,我羞愧难当,对于母亲想表达的总是很多,总是心动多于行动,总是无法在键盘上敲出那几个字,因为那几个字必出自骨血出自精髓出自灵魂,总是让人潸然,总是让人无以继续。
母亲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现在梦里,出现在我们那座平淡而丰富的院落里、窑洞里。
母亲远远地走了,她的身体已完全融入了大地,同大自然共生长。
母亲远远地走了,我们正努力地学会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自强自爱的活着,母亲,您的孩子的孩子们也正幸福快乐地生活着生长着,您的人格品行在繁衍着,生生不息……
这段来自网络的语言,或许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的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边升起,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2014年11月29日于延安
2020年8月1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