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还未散尽,西天云彩通红一片。在这样美好的黄昏,我拐过两条小街道,走进这家熟悉的小饭馆,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仲春的夕阳透过明亮的玻璃,映照在桌子和我身上,暖暖的。
我有点忐忑,不知他肯给我这个面子?但我想,有约在先,他应该快到了。
“老三样?”店老板,一位和善的老头,笑容深深地刻在额头和嘴角的皱纹里。
“不急,等会再上。”我朝他会意一笑。
小饭馆,名字简单,不多不少只这三个字,悬挂于小门檐的木板招牌上,不多不少也就这三个字。三十五年前,上高中那会儿,它静静地呆立在通向学校的街口,店门外,层层叠起的小蒸笼,差点戳到门头“小饭馆”的木板招牌,蒸笼里“滋滋”冒出的气味分明是猪肉大葱熟透以后散发出来的,怪香的,挺诱人的。小饭馆与羊肉泡馍馆中间隔一条道路,空气里混杂的羊肉猪肉味时时冲击我们干瘪的口袋,直捣我们年轻简单的味蕾,虽垂涎三尺,也只能闻闻而已,从门前匆匆溜走是我们必须的选择。
我的眼睛不时透过从窗子射进的夕照向外瞅,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未出现。
那年,我们都憋着一鼓牛劲,随时准备为命运一搏。虽然平日形影不离,似乎无话不说,但对考何学校何专业却只字不提,心照不宣,唯恐食言,授人以柄。我们同年生于同村,从同所乡镇初中考进县城唯一的高中,同宿舍住,床挨着床,更重要的是,作为文科生,我们都向往同样的中文专业。生活是最好的教科书,生活教会我们这样出身的学生必须早出晚归,节衣缩食,生活逼迫我们要在关键时候非弄出点“动静”,听到点“响声”不可。
夕阳已从面前的桌子上偷偷溜走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忐忑的情绪又打算缠绕我的心,他是不是又无法脱身,如上次那般?
几乎是跟风赶潮流似的,三十年高中同学聚会。三十年了,一晃而过呀,我这个平凡的小人物竟在自己梦起飞的地方,三尺讲台,手执教鞭,用粉笔书写平淡的人生二十多载,虽说桃李满天下,但与外界,与同学渐行渐远,并无多少交集,只是有时一些熟悉的面孔匆匆闪现脑海,心里便多了些安慰:亲爱的同学,应一切安好。
没想到,他平步青云,已成长为一名厅级要员,引以为荣的同学、校友,俨然本次同学聚会众星捧月的“重要嘉宾”。
我不敢搅局,只想在觥筹交错之外,他能赏脸走进小饭馆,共同品尝那时我们年轻的味道。
那天黄昏,夕阳无限好。我静静地坐在这个座位等候他的到来。
三十年了,岁月无情地把我们变老,但同学情谊还是那样浓烈。坐在主宾位置的他,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同学们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五十二度的家乡酒愈发让他谈笑风生,非凡学识照得他的脑门更亮堂更圆润了,谈吐间眉宇飞舞,温文尔雅,只是发际线后移不少,一缕华发从左边硬被拽到右边,极不情愿地护卫着光亮的头顶,黑色的皮带轻轻绕过微微发福的小腹,眼中的他确实气宇不凡。
少时情景如昨日重现,上学的我们不得不精打细算每天少油少菜的伙食,我家底子薄,他家人口多,我们都没有过多的零花钱,没有几件可换洗的衣衫,没地方可洗澡,或者说没钱去洗澡,冬天的黑布棉袄袖口,被鼻涕打磨得又黑又亮。少时的我们,随着一天天变大,由无知的快乐,慢慢懂得了考学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于是,我们顾不了嘴里吃得是什么,身上穿得是什么,一门心思,埋头苦读。
我们的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另两只手情不自禁地也紧紧握在一起。
“别来无恙!”他微红的脸庞写满真诚。
“一切如旧,就是老了。”我有些激动。
“生活幸福!”他使劲摇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的力量。
“健康快乐。”我轻声地祝福他。
紧握的双手松开了,又搭在彼此的肩头,我们举起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三十年的跋涉尽在这一杯透明而浓浓的酒里。
“明天晚上,小饭馆,我请你。”在一饮而尽的瞬间,我郑重地将这份邀请送到他的耳边。
小饭馆的生意谈不上兴隆,全靠回头客。小饭馆如小县城一样,还是我年轻时看到的模样,亲切自然。我是小饭馆的常客,几乎每次到来,都习惯坐在这个靠窗的位子,边欣赏夕阳边吃点东西。只是年代久了,小饭馆的木窗换成了不锈钢,木桌换成了钛钢玻璃,木板凳换成了带一薄层软垫的木椅子。可能因为店面小或者是店老板无创新的冲动,小饭馆仍然以小笼包和馄饨作为主打,这几年,又新增几个凉拌小菜和啤酒,因此,招待亲近的朋友,我习惯到这里。店老板,也与我们一样,随着岁月的更迭,已从年轻精干的中年人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头,小饭馆门前的道路已不是我们上学那会儿坑坑洼洼的“扬灰水泥”路,被硬化的平平整整,对面的羊肉泡馍跃升为小小县城的名吃。
六瓶干啤,一盘牛肉,一盘素拼,桌上的酒菜清清爽爽,让我心生欢喜。三十年了,几次返乡,他都因公务加身,致使我们多次错失相聚良机,今天,我们应该畅开心扉,好好谈谈。
窗外,夕阳余晖尽染西天,桌上,落日洒满酒菜。我打开瓶盖,倾斜酒瓶,淡黄的啤酒顺着瓶口滑入透明的玻璃杯中,泛着几粒小气泡。
我摸出手机,想催催他。正巧,“啊哈”,一则短信轻快飘来:十分抱歉!今晚有重要约会,无法脱身,下次补上。
简洁明快的文字,清晰明了的意思,如他的人,干脆利落。我怅然地端起两杯酒,独自慢慢咽下,嘴里已不只是酒味,心里像是钻进了一股凉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事业比我们的大多了。那天,店老板还给我端来一碗猪肉大葱馄饨,那碗馄饨竟温暖了我的心,让我吃出了年轻时的味道。
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不想等了,向店老板说,上菜,店老板照旧端上来老三样:六瓶干啤,一盘牛肉,一盘素拼。我随即拧开瓶盖,将淡黄的啤酒顺着瓶口滑入透明的玻璃杯中,盯着杯中泛起的几粒小气泡看。
“不等我,独自喝上了?”磁性的声音已到桌对面。
“嗷,原来是大领导呀,怪不得小饭馆蓬荜生辉。”我的双眼离开酒杯,抬头瞥向还未落座的他:头发比原来更少更白,显然已苫不住头皮的中心部位,浅灰色的衬衣扎在裤腰里,外搭一件深灰色的开襟毛衣,毛衣的扣子一粒也没扣,黑色皮带轻绕蓝色裤子,腹部比上次显然小了一圈。
我们相对而坐。他的脸庞比上次消瘦了些,但还算精神。我端起一杯酒递到他手里,他手微颤,但还是接住了。我端起另一杯,迎上去。
“难得啊,我们终于又坐在一起了。”
“这次不忙,机会多了,我这次回来得呆一个月。”
“怎么,家里有事?”
“我妈肺癌晚期,日子不多了,这几年一直住在城东头妹妹家,上次回来都没顾上看一眼。嗨……”
“那这次回来就多陪陪老人家,我们的老人真不容易。”
“是的,我退居二线了,事少了,终于解放了。”
我们的酒杯碰在一起,干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倒满酒,举起杯。“上次的事,向你道歉。”然后,先干了。
“过去的事,提它干啥!” 我继续把空杯倒满。“人啊,光记着往前走,有时真该歇歇,哪怕让路边的石子拌一下,也好回头看看身后的路。”
他朝我举起杯,“就是,我们那时追求的幸福,就是能吃饱饭,能有衣穿,能洗澡,有零花钱。可是,现在,这些早都实现了,我们人心不足,还逼着自己向前跑,身后像有狼撵似的。”
我们的酒杯又碰在一起,他脸眼微红。“那年,你记得吗?我们双双考上大学,就在这个小饭馆,吃得多开心。”
我插话说,“岂止记得,终生难望啊。”
他继续着,“我们的苦没有白下,你考上了地区最好的大学,我考上省师范大学,我们的中文专业梦想终于实现了。”
他的话挑起我的兴致,我高兴地回忆起那年那天的情景。
我说,“那天,我们两人拿着录取通知书和凑起来的五块二毛钱,一口气吃了五笼包子,两碗馄饨,那是我们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次饭。”
他也来了兴致。“那天,我们发誓,以后每月都要吃猪肉大葱馅的小笼包子和馄饨,我们油腻腻的嘴角和又黑又瘦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说,“那是我们年轻时的味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里,守候我们年轻时的味道。”
他微闭双眼,一串浊泪从眼角慢慢挤出。“人一生追求的味道太多了,只有年轻时的味道最纯真。我提议,为我们年轻时的味道干杯!”
两只透明的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发出轻脆的响声。
店老板喜滋滋地端来两笼包子和两碗馄饨,放在我两中间的桌子上,特意送了句:“猪肉大葱馅的。”
我们两会心一笑,不约而同地说:“这是我们年轻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