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十一岁了,已经会自己扎小辫了,她整天无忧无虑,心里像开着花似的,笑嘻嘻的。妈妈说她天生不会好好走路,她上学放学,从大门出来进去,都是一蹦一跳的,小辫子也跟着一蹦一跳的,花布书包有节奏地拍着小屁股。她同村里的小伙伴一样,爱穿新衣服,爱过节,爱穿着新衣服过节。
妈妈留出大半个菜园子种芍药,妈妈曾对小花说,芍药花不仅好看好闻,多培土把根养得胖胖的,还能当药材卖,卖了钱就能给小花和姐姐缝新衣服。园子里的芍药粉嘟嘟的,有的已经开花,像小花笑嘻嘻的脸,有的还只是嫩骨朵,正准备明天或后天开花呢。一缕缕淡淡的花香已翻过高高的土墙飘向村中,邻居都说他们沾了小花家的光,不种花还能免费闻花香。
这几天,妈妈有时蹲有时跪,在芍药花丛中,一手拿把铁铲,埋着头只顾给一株株花根培土,另一只手不放心似的还要把新培的土往实里再拍拍,不知何时,小花已蹦蹦跳跳趴到妈妈单薄的背上。
“妈,快过六一了,学校搞活动,统一服装,老师让我们穿白衬衫蓝裤子。”小花清脆的嗓音几乎一口气把老师的“圣旨”宣布完了,转身又蹦跳到园子边,抓起铁桶里的水瓢,“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瓢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穿姐姐的!”妈妈自顾自干活,不假思索地应答着。
“姐姐的白衬衫不好看,我要穿自己的。”小花噘起小嘴,重重地把水瓢扔进水桶,高高溅起的水花,“啪啪”地落在菜地里。
“咋不好看?上面还有妈绣的大红心哩。”妈妈强调着姐姐那件白衬衫的“特色”。
“早烂了,也小了!”小花从脑子里找出各种理由。
“去年穿上还大大的,今年咋就小了?”妈妈不相信小花编的理由。
“反正我要自己的!”小花坚定地甩出自己的想法,顺手将书包撂在菜园的土台上,一溜烟跑出大门,找小伙伴耍去了,头上的两根小辫在身后向相反方向各甩出一条长长的弧线。
“这女子。”妈妈没停下手里的活,嘴里嘀咕着。
晚上,坐在炕沿捻线绳的妈妈抬头看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小花,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她边下炕边从衣兜摸出一串钥匙,走向那油黑发亮的柜子,柜子两条边框上是几年前请村里的文化人用黄漆书写的,两行中楷“外挂黄金锁、内藏珍珠宝”在微弱灯光的反照下闪着亮光,脚地也没那么暗了。
这柜子里装着什么,小花并不完全知晓,她只是好奇,觉得妈妈的柜子里藏着许多她想都想不到的宝贝,有甜甜的白砂糖,夹在玉米面儿或糜子面儿做的馍馍里,咬上一口,“嚓嚓嚓”,挺甜的。还有小方块饼干,上面的眼眼像用针扎的,妈妈有时拿出来一两片给小花和姐姐,姐姐不吃,都给了小花,小花就全吃了,她说这饼干比那夹了糖的馍馍甜许多倍。还有姐姐一些旧衣服,被妈妈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时刻准备着,让小花“接班”,可妈妈不知道,小花其实并不喜欢“接班”。
小花最不能忘的是柜子里还藏着几十张白白的“粉亮纸”,每次小花的作业本快写完了,妈妈就提前拿出大纸卷平平展展地铺在柜盖上,然后将纸对折成十六开大小,用切面刀裁成厚厚一沓,在第一页顶端折出与小拇指第一个关节齐长的线,然后用缝衣针扎出四个小眼,两个小眼一组靠得近一点,再用针锥带线绳沿着针眼串两遍,把针角藏在背面的线缝里,妈妈还要拿出一张大小相当,但比“粉亮纸”厚实平滑的“道林纸”,隆重地用糨子糊上作为封面,再拴上一根细细的红毛线。小花的作业本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作业本上娟秀的科目、年级、姓名,以及作业本里那张间隔均匀的印格都是妈妈一丝不苟写的、画的。
妈妈找出那只银色的钥匙扭开那只黑色的柜锁,一只手掀起柜盖以防落下砸在头上,另一只手连同半个身子一起使劲,柜里的格子布包袱被夹到腋下,妈妈轻轻放下柜盖,怕吵醒小花。她顺即将包袱放在柜盖,解开,几块色彩不同的布料“争相斗妍”:玫红的“卡叽”,做棉袄面儿;桔黄的“绦纶”,做罩衫;几尺黑条绒,做棉鞋;还有几种流行色的“的确良”,粉色的,做裙子;浅灰带横纹的,做“面包鞋”;妈妈高兴的在心里思谋着几十斤芍药花根给两个女儿换来这么多衣服,最后,妈妈从叠得齐整的布料中间抽出一块白色的,端祥良久,这时,包袱里藏着的几股花丝线和一只拳头大小的红色毛线疙瘩也跟着白色“的确良”爬了出来。
第二天放学回家,小花见妈妈将姐姐的那件白衬衫铺展在炕上,盯着白衬衫上的小红心看。小花急不可待地指着小洞:“妈,我说的是真的吧?烂了,不能穿啦!”妈妈笑着说:“缝好了,还能穿两年,等像你姐一样上了初中,就不用再过六一了。”小花急得眼泪快掉下来,直跺脚:“烂了,烂了,就是不能穿了,我要自己的!”
其实,去年六一,小花就不想穿姐姐的白衬衫了,她知道,姐姐的白衬衫左兜处有一块墨汁,很难看,是姐姐在学校时不小心滴上的,很顽固,妈妈直搓洗得手疼,也没搓掉。后来,妈妈竟在墨汁那地方绣了颗小红心,并高兴的对小花说:“这下好了,一举两得,还能多穿几次。”小花被妈妈的创意惊呆了,只好穿着姐姐的白衬衫过了六一。但妈妈后来洗衣服时发现, 那颗小红心中间长出个圆圆的窟窿,那是小花故意用手指头钻的。
妈妈将姐姐的白衬衫铺在白色“的确良”上面,一手拿木尺,一手拿淡蓝色的粉笔,在白色“的确良”上画出好多条直线、交叉线,在领子、腋窝、扣子、衣兜、袖口处画出圆形、三角形等不同记号,开机、上油,装线,“踏踏踏”,妈妈的“小蜜蜂”又转起来了。
菜园里的芍药花又开了许多,粉嘟嘟的,特别好看。“还是妈妈最心疼我。”芍药花好像开在小花脸上,“妈妈的手真巧,我的白衬衫一定像我的作业本一样好看。”
六一早上,一觉醒来,小花别提多高兴了,白衬衫、蓝裤子,齐刷刷地躺在炕沿上,身边还有一双浅灰带横纹的面包鞋,鞋上放一根细细的红色毛线。洗脸梳头,小花把小辫扎得比平常更高了,辫尾用红毛线打个花结,鲜红鲜红的,穿上姐姐的蓝裤子长短刚好,姐姐的蓝裤子只过了两个六一,还算新。哟,面包鞋,妈妈上月刚纳好的,是专门为小花六一准备的,清爽的鞋面、鞋帮、鞋底,还有妈妈无可挑剔的针线,小花说不出的喜欢。
最关键的是白衬衫。小花小心翼翼的拿起白衬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绣在左领下方的一朵绽放的小粉花,九个花瓣,粉嘟嘟的,这就是妈妈每天抚育的芍药花呀,一只金黄的小蜜蜂正在低头采蜜呢。低低的小方领子,透明的白色扣子,两只小圆口袋,正好放入两只胖嘟嘟的小手,“这才是我的白衬衫!”小花对着门后的长镜子,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妈,我走了。”小花穿着自己的白衬衫,一蹦一跳,边向菜园里埋头为芍药培土的妈妈打招呼,边跑出大门外,头上的小辫连同红毛线打成的花结一起跳着上学去了。
四十多年了,小花已快蹦不动跳不动了,过六一的情景又一次带她回到远去的童年,那件绣着芍药花的白衬衫,九个花瓣,粉嘟嘟的,是妈妈一针一线给她缝制的名片,成为与她当年过六一许多小伙伴抹不去的记忆。
小花拿出珍藏多年的白衬衫,白色“的确良”泛着淡淡的黄,但低低的小方领下方的那朵芍药花,仍就粉嘟嘟的,惹人爱怜,金黄色的小蜜蜂头还是低着,只顾采蜜。一滴泪轻轻落在芍药花上,两滴、三滴、一串串,芍药花慢慢洇开,变成两朵、三朵、半个菜园子里全是,埋头培土的妈妈扶着双膝站起来了,身边的芍药花争相开放,她的脸庞被花打扮得粉嘟嘟的,她面对小花,笑得那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