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琦瑶
记忆中,海岛夏夜的风是有香味的,它来自温暖的炊烟,飘浮在拙陋的小院里。
当最后一团热浪被海风推下了山,暮色便轻柔地贴了上来,村子渐渐变得满了。田间耕种的、码头上修船补网的、开着拖拉机跑运输的,都带着劳什,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了家。于是,家人开始准备晚饭。
岛上人家的晚饭其实很简单,菜基本是中午吃剩的,倘若不够,主妇也会加一两个,或是从酝酝罐罐中夹几块乳腐、腌冬瓜之类,或是抽一把咸菜,细细切了,加点油炒热,如果能大方地掏出个土鸡蛋炒一炒,就能把孩子们的胃口香得鼓鼓的。
那时,好多人家都把饭桌搬到院子里,因为较于屋内的闷热、阴暗,外面则显得更为凉快、亮堂,还少蚊子。劳累了一天,坐在饭桌前,迎着凉爽的风,啜着廉价的酒,看着孩子们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听着墙头院外哼小调唱大戏唤鸡鸭骂猫狗的声音,感到身上的疲惫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融。
院里的饭桌是没有边的。男人们脱掉臭烘烘的汗衣,冲洗过身子后,喜欢趁着夜色,光着膀子,在村子里闲逛。遇过一家晚饭吃得迟的,就会拐进院里,扯话开聊,有时在主人的邀请下,直接坐到桌边,端起酒杯。心细的男人会隔着几座院落,大声地叫自己的女人,把自家可下酒的东西拿过来,有时女人没叫应,倒是把邻人给叫进了院。进来的人往往带着一把花生、几块豆腐干等,也带来了饭桌上更多的话题。
听说西村有头牛活活被热死了,这大热天看牛的竟没有把它放到水里去。修船的也快熬不住了,甲板上烫得根本搁不下脚。白天,为了抽水机的事,钱家的人和胡家的人干了一场,胡老二的老婆衣服都被扯破了,露出白生生的奶。撑渡船的那个王大脚一夜醒来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了,上海大医院的医生也没办法。当年民兵站岗时,看到过像小猫一样大的老鼠,两只眼睛贼亮……
夜色渐渐浓了,彼此的眼神已看不清楚,桌上的碗碟也挨个儿见了底,但话题像长了脚似地到处溜,逮也逮不着。此时,养家糊口的劳苦、焦躁与忧虑,都被暂时搁置一边,无意中触及的潜于底层的苦楚与恐惧,也会被飞快地放走。星星高高地挂着,院子被夜色藏起了一大半,空荡荡的,任晚风四处落脚,院外的石子路半浮着,草本悄悄地抖出香味,人已不知不觉把自己放空。
孩子们自然早吃完了,在主妇的招呼下一个个进屋洗澡,也有为了图凉快,要在院子里洗的。主妇把他们拽到院子一角,脱得光光的,用湿嗒嗒的毛巾带着清凉凉的井水擦洗着。毛孩子往往觉得还不过瘾,偷偷地舀上一大盆水,趁着大人一个不注意,眯着眼,从头顶直浇而下。院子小,水花溅到各个角落,也溅到了饭桌。月光下的酒杯轻轻地晃了一下,光膀子的男人摸摸胳膊的水星子,嘿嘿了两声,等光屁股的小孩冲完身子,像条鱼一样从桌边滑过时,突然伸出手在那嫩滑的小屁股上拍一下,待孩子尖叫着躲开后,又端起酒杯不急不慢地抿上一口。
等桌上的酒菜都光了,男人们稍微挪一下凳椅,离了桌子,趁着酒兴,继续聊天。主妇动手收拾了碗筷,擦净了桌子,在月光下洗衣服去了。孩子们不肯轻易进屋睡觉,总会自己找乐子,绕着桌子跑来跑去,或者在桌子底下钻进钻出,玩累了,就爬到桌子上躺着,也会无趣地啃啃桌角,啃出几丝咸苦,有时翻转了几下身子后就睡着了,第二天从床上起来时,怎么也不记得鞋子放在哪里了。
这样的夏夜并不是每家都有,有的家里困难,饭菜不好,主妇又比较在意,就不好意思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有的在村里没有好人缘,即使满桌的好菜好酒,也很少有人愿意上门去凑热闹;也有情况更特殊的。
村头燕子家的晚饭总是吃得很安静。西天还一片红亮,燕子和她母亲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子,燕子吃得很慢,一边吃饭,一边还东张西望,但从来不会因此而招骂,燕子的母亲总是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母女俩的菜常常吃不完。燕子父亲是开大货轮的,不仅跑上海,还经常跑深圳,一年难得回家几趟。在村里好多孩子都还没听到过深圳这个名字的时候,燕子已经穿上了父亲从那里买的漂亮花裙子。燕子母亲是从外地嫁过来的,性子很好,但不怎么爱说话。村里人很少去她家,燕子找人玩,常常会带上几颗糖来分。
有一年夏天,燕子的父亲出事了,抛下母女俩。此后,燕子家再也不在院子里吃晚饭了。往往等到星辉满天,燕子和母亲才带着满身泥巴,从田里回到家。燕子家的炊烟,很短,很淡,即使不在晚上,也会很快消融在无边的天色中。燕子家仍然很少有人去,但门口墙头经常会有人放上冬瓜、蕃茄、萝卜等新鲜蔬菜,一次竟然出现了两只又大又红的桃子,把燕子高兴得比以前穿新衣服都厉害。
流动的日子,带走了炊烟,也带走了星月之下的小院故事。夏夜的海岛,依然凉风习习,只是少了一种香味。或许,这味道早已化作一株藤蔓,一朵浪花,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息地纠缠,跳跃,并终将随沉默的岛屿一起向海而歌。
2019-4《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