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亭街

以前，高亭镇最热闹的街叫宫前街。很多人都说，今天我去了趟宫前街。我到宫前街去买洋粉了。那时候的人还习惯于把一些东西冠以“洋”字，比如，洋粉其实就是面粉。百货公司里的洋车簇新，那洋车其实是缝纫机。至于洋人，小镇上的人只见过日据时代跟自己长相差不多的日本人，他们管叫东洋人。海滩边有时会漂浮上来一些东西，渔民说这是西洋人船上漂过来的，我小时候有个类似赛璐璐的半身头像，深目高鼻，拿在手里当玩具。爷爷把它给我的时候说，这是西洋人的东西，在海滩边捡到的。现在的一些老人还时不时叫着洋粉洋车的。习惯了，改不过来。他们说。

后来会认字，知道了“宫前街”三个字的写法，心里想：难道这条街曾经跟一个什么宫有过关系？那时刚看过动画片《大闹天宫》，脑子里顿时想到天宫、龙宫、水晶宫的概念。直到某一天，听人讲起原先清泰路那边有一座天后宫，当时高亭镇多以渔业为主，渔民出海需要一种信仰和精神的力量，而天后，俗称“妈祖婆”，是传说中掌管海上航运的女神。这座天后宫建于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到了同治年间重修。当时的岱山叫蓬莱乡，属于定海县，据说为境内最为宏伟的天后宫，有大殿7楹，左右厢房各5间，正门3间，院子中央设戏台1座。天后宫前热闹非凡，人来轿往，商铺成排，来此买卖的人一多，日久成街，所以称为宫前街。

我上学那会儿，十年动乱刚刚结束，天后宫早已面目全非了，宫前街已被改名为高亭街。我们小镇的名字，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个建在海拔很高类似亭子的山峰上的小镇，比如英格兰最高的小镇巴克斯顿，海拔307米。小镇虽取名高亭，实则不高，因为镇上最高的磨心山海拔也才257.1米，而登山鸟瞰，全镇景色尽收眼底，也是颇有一番气势的，特别是眼中所见零星分布的岛屿和广阔无垠的大海，会莫名想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的诗句。遥想当年，曹操也是站在类似的地方吟哦出这首流传千年的诗句吧？

在我记忆中，小时候的高亭街是一条有东西吃，有风景看，有书读的最热闹的街。在那时的我看来，人世间有这三样便快乐无比。街上有红卫饮食店、副食品商店、烟糖公司、百货公司、新华书店、照相馆，土产门市部……每天早上，手里攥着5分钱跑去红卫饮食店冲一壶豆浆，那个站在大锅后面的服务员，戴着白帽，穿着白衣，前襟印着“红卫饮食店”五个红字，锅里的白色豆浆冒着热腾腾的香气，他看一眼我们，一边说着排队排队，一边用长勺舀起豆浆，朝各色各样的搪瓷杯、瓷碗、搪瓷壶、热水瓶里灌，很有一种职业的成就感和自豪感。我们盯着他的手感，希望今天打到的豆浆比昨天多一点，然后，买了粢饭糕和油条，拿回家和家人就着豆浆喝，那是一种幸福的日子。

每天早上，有人从红卫饮食店拎出一只很大的煤球炉，从那里倒出一大堆烧过的煤球，住在饮食店附近的大人，遣了他们的孩子，拎着篮子蹲在煤球旁，他们把煤球外面红色的煤粉敲掉，露出里面黑色的拿回家继续烧。

那时候，高亭镇区小，街道狭，铺面房屋低矮，房屋建筑多传统木结构。街上最气派的楼房是新华书店，60、70年代这幢房子在高亭街上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房子砖混结构，整体浇，顶高，上面是又长又宽的杉木条。楼前有块牌匾，上面毛主席题写的“新华书店”四个红色空心大字遒劲有力、雄浑豪放。

楼朝西南，眼前的大海景色一览无遗。有时，货船进了港，满麻袋的白糖、大米，还有木头、沙子，整堆整堆的货物卸上来，堆在高亭港，高亭港一下子显得忙碌和热闹起来。每当木材公司的木头堆在码头边的时候，很多大人小孩握着铁钎在木头上使劲地铲，然后把铲下来的树皮拿回家当柴烧。

有时睡到半夜，会被对面大海里的一片叫喊声吵醒。红光映照到窗玻璃上，房间里充满着诡异的红色。有人旋风似地冲下楼去，手里拿着灭火器飞快地冲到了船上。原来，渔船又着火了。混乱的景象仿佛是一部惊险的电影，惊心动魄，好些日子镇上的人都在谈论当时的情景，仿佛身临其境，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后来，安澜路、沿港西路、沿港中路等几条马路改造。安澜路口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沟里埋着宽大的水泥瓦筒，小孩子们经常在圆筒里钻进钻出捉迷藏玩耍。

那年夏天，一场台风袭击了小镇，海水从水泥瓦筒里倒灌进来，眼见得水一直漫过了大街。安澜路口红卫饮食店里桌椅、碗盆、砧板都从水里漂了出来，还有一些柴油桶、塑料鞋、扫帚在水上东飘西荡、滴溜打转。住在附近的人家，民房大多低矮，家里浸了水，眼见水位一截截升高，很多人爬到了屋顶上，满面愁容地看着眼前的茫茫大水。海水一直漫到了高亭小学亦即今日的蓬莱商都，整个高亭街几乎是汪洋一片，凌乱的景象仿佛世界到了洪荒年代。

一直住在高亭镇上的人，一般都记得沿港西路那边的港口指挥所，里面驻着部队。指挥所临海，有一道铁门，上面用铁筑出来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8个大字，用红漆刷上，那道门，不是时时都对老百姓开放，于是就显得有些神秘。但是，港口指挥所有时会放电影，那时会向老百姓开放。所以，一到时间，人们就去挤那道门，因为人太多他还是会关门。我在那儿看过《卖花姑娘》、《农奴》、《奇袭》、《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等等。也是在那里，第一次看见一个黑白的14寸电视机，我听到循环播放的哀乐，知道一位举国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似乎，天地都在默哀，空气中充满忧伤的气息。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在一条喧闹的街上和一家家店前彳亍，想象这里当年曾经是昏暗却弥漫着糕饼香的副食店；书店里，大人小孩坐在小凳上低头看书；挂着一匹匹五彩棉布的门市部；橱窗里摆放着帅哥美女照片的照相馆……往昔的痕迹似乎荡然无存，我想，假如时光穿越，我要不要做回那个手里攥着五角钱，买了一个印有白雪公主和7个小矮人的铅笔盒，剩下的钱去书店看书的小女孩？

原载《群岛》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