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种以前常见的手艺,一想起来,那些有节奏的声音,还会萦绕在耳畔。那熟悉的音响,是如此亲切,如同见到几十年前的老熟人,让人怦然心动。
外婆的老屋在当时高亭菜场的斜对面,沿路过来,就看见有伸出两个水龙头的小屋,这就是当时居民自来水的供水点;再过来,就是老虎灶,每天热气腾腾,只见一个大锅内沸腾着热水,这里是附近居民的热水供应点。外婆家的正对面,是一家网绳厂,专门生产渔网上的纲绳和系船用的缆绳。这粗壮的用麻皮条扎成的大绳,是渔船上的生命线和希望所在,却是在这里被慢慢悠悠地纺出来。
成捆成捆的麻皮条被送到这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纺制这样粗壮大绳的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壮汉,而是一个驼着背又很瘦弱的四十来岁残疾人。他把麻皮条系在一个会转动的盘子上,然后两只手非常协调地动起来。他一边匀速甩动那个盘子,一边不断添加麻条,绳瓣就在这“吱——嘎”,“吱——嘎”的转动声中,慢慢延伸、变长。这悠扬的吱嘎声是这里的主旋律,一响起会延续好几天。在夏夜,这吱嘎声如长途跋涉的马车或是门前摇过的舢板发出的声音,一直会传得很远。忽然有一天,电动机的轰鸣声代替了吱嘎声,我们知道那是长长的绳瓣终于要拧成大绳的日子,孩子们会跑去厂房的窗口探看。
外婆家不远,仅隔几进屋,是一户弹棉花的手艺人家。卸掉排门,是一间有木头柱屏的老式房子,木板墙、阁室楼、黑泥地。房子中间铺一床板,床板上是一堆棉絮,那位谢顶的主人就整天坐在这里弹棉花。屋内的墙上、屋梁上,到处挂着飘动的棉絮。他还有一个儿子,已经十三四岁,给他做着帮手。他弹棉花的声音,特别好听,那时觉得简直就是音乐。“嘭——嘭——嘭——”,那声音铿锵、激昂,那手中的锤,不是简单的往弦上碰撞,而是高高低低,会颤抖,会转音,虽是单弦,却有千百种的声音在共鸣,简直就是拿着一件乐器在演奏,太妙了。一种手艺,到了这种程度,那已经是一种艺术了。
小舅舅初中毕业,没事干,外婆托人让他跟着一个老铜匠学手艺。铜匠活在当时的渔港,还是蛮吃香的。船上金属做的瓶瓶罐罐、各种工具、机器零件等等,都经常要靠铜匠来修理、焊接。而当时的铜匠干活,没有固定的工场或摊位,而是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挂着一个小火炉,一头是有着多层抽屉的工具箱。每天就是挑着这副担子,在码头边转悠,揽到活,立马就干。外婆家离港口就百来米距离,进出方便得很。铜匠的活干得最多的自然是敲打,无论是补洞、拼接、成型,都离不开敲打。而工具主要有小铁锤和扁木棒,还有铁砧子。敲打讲究技巧,特别是敲打的地方要合适、用力要均匀。于是,沿着整个渔港,每隔几十米的地方,都有节奏地发出“嗒嗒嗒”、“当当当”的声音,这金属的撞击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像热闹的合奏,也有瞬间的独奏,甚至还有骤停之后的突然爆发。这颇像有韵律的打击乐,在“乐师们”娴熟地演奏下,渔港变成了热闹的舞台,孩子们更是簇拥着天天去看他们的表演。
原载《群岛》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