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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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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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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岸婆娑

许久未回前岸了。

上次带女儿去,还是在野草遍地的春天。母亲手里拎一只竹篮,在路边弯腰采野篙,粗大的指甲熟稔地在一堆野草中拨拉,一边斜眼时不时瞧瞧村口。那篮子底下的野篙碧色可人,一股清香绕鼻而来,原来清明近了。

家乡清明有做青饼的风俗。自父亲去世后,哪怕日子再穷,平日节俭的母亲必得做上几笼青饼。一晃三十多年,岁月将霜雪白露悄悄染上母亲的双鬓,这个习惯却从未改变。

父亲喜面食,尤爱吃青饼。

以昔日我祖辈的成分,父亲也算落魄书生沦落人间苦海,天生一副羸弱身板,记忆中总是清清瘦瘦的模样。我父亲的爷爷,在前岸有几亩地,几头牛,还有一个小小的窑厂,家境稍显殷实,父亲儿时嘴刁,又是长子,在花香叶绿的姐姐妹妹之中,自有一份独得的宠爱,据说筷子头只需挑出小小一角,就知道这东西做得劲不劲道。后遭遇分田分地,除了爷爷头上给硬生生戴了一顶“富农”的帽子外,穷得一清二白。

有一年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寒食清明时节,连糊口都成问题,青饼便成了奢望。母亲早出晚归,得空会采回一兜野篙,细细挑去杂草后,晾在竹蔑上。几日后母亲不知从哪借了一升玉米回来,用小石墨细细磨了,掺了野篙和番薯粉,做了两笼青饼。虽然颜色黄不溜秋,不同于以往的碧绿青翠,韧劲也不比糯米和大米做的,但那时吃着仍是少有的美味。

世上东西,大凡稀有,方显珍贵。想当年父亲口中的小康王逃难,饿极了吃臭豆腐也是香的。那个年月,看遍东头西头,清一色番薯窝窝头,日子清苦,但一家人却其乐融融。

午饭时将这故事说与女儿听,她嚷着也要去采野篙,母亲自是巴不得,三人直接朝剪刀山而去。

剪刀山是老家唯一的山,一道分水岭,隔了前岸和后岸,山南面的剪刀头便是前岸。山还是小时候的山,草木葱郁,田间陇上豌豆花星眸半开,野葱在地里肆意长着,杜鹃花含羞带愧,只肯露出几点花苞,油菜花倒是开得热热闹闹,天地间仿佛惟它可以恃宠而骄。

母亲的地多在半山腰,野篙喜欢长在路边草丛里,和白头娘、紫云英等野草混在一起,女儿撅着屁股采得认真,不时还拿着几株野草来问问名字,于九十年代的孩子而言,这满地丰盛的绿色,不亚于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对这蓬勃的生命,总是新奇。

母亲笑着一一作答,“喏,这是荠菜,那个是马兰头,长长的中间有筋的是沙麻荭,不信你尝尝看,真的酸酸的耶。”

这场景何其熟悉,眼睛也开始酸涩发潮,想起那个逝去的身影。

小时候的我也经常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雀跃着去剪刀山,他锄地,我帮他浇水,但往往活儿干到一半,便以各种理由偷懒,跑到山上去采野菜。

那时桃花红,梨花白,少年不知愁滋味。

只晓得荠菜烫了沸水,拌几滴花生油,就可当下饭。香椿剁碎后,去鸡窝里偷二只热乎乎的鸡蛋,求奶奶帮我做一碗香椿塌蛋,吃了要生心的。渴了,去山上摘几只野梨子,或者拗一截沙麻荭;饿了,挖些春笋在火堆里烤一烤,哔哔啵啵,都是春天的味道。

而父亲,对于我所有的调皮,只是弯着眼睛,宠溺地看着,哪怕我做了坏事,母亲要做规矩,父亲也最多一句,“小孩子嘛,哪有不皮的。。。。。。”

长大些看《诗经》,读到“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世人皆知后两句,随手用熟,鲜少知道前面的萧是什么?一日心血来潮,翻书查阅,方知萧便是我们做青饼的野篙,岱山方言叫青,嫩时可食,老了晒干可做艾灸。

还有苤莒其实就是车前子,薇是野豌豆,苕是紫云英,葑是大头菜,荼是苦菜,等等等等。几乎我小时在前岸司空见惯的野草野花野果子,在《诗经》里皆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父亲在世时也读《诗经》,他留下的书里就有一本发黄的《诗经》。有时我总会痴想,要不是生活困顿,文弱的父亲怎么也无法和大海、渔民等扯上关系,应该也是属于蒲扇摇摇,闲来我们给我们讲一大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文人。可是一个人的命,总是无法脱离原乡的一切。

家乡临海,有个深水港口叫仇江门。几百年前的这里,刀光剑影,兵戎相见,自有几分英雄色彩。因为海上倭寇横行,百姓不堪其扰,朝廷派戚继光和俞大猷南下平寇,曾在仇江门设立巡抚司,修建了营房屯兵作驻地。营房根,曾是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去玩的地方。

几百年后的某个傍晚,年轻的父亲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服,也从这个港口出发,第一次上船捕鱼,一场龙卷风,一条不归路,我的哭声从此无人认领。

有些记忆注定是疼痛的,站在仇江门港口边,哪怕春风十里,也无法喜欢。这几十年,我总想逃离,又一次次回来,仇家门的潮去潮来,像一根哽在喉咙里的刺,无声地提醒着我——前岸,婆娑!

原载《群岛》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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