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电话说,我儿时的邻居伙伴丽娜来岛里了,她从公交车上下来后,在原地踯躅徘徊,找不到回老宅的路了。丽娜是八九岁的时候跟随父母举家离开村子的,至今已快四十年了,再回来,当然是时变境迁,人生物也非了。其实村路的格局还是有老样子的,只是路基加宽了,路面浇筑了,最主要是路周围的房屋建筑都改模换样了,找不到熟悉的路标,丽娜就只能在车站打转不前了。
我离开故乡也很多年了,我想自己不会迷路,因为故乡的路留有我不灭的记忆。
面积不过几公里,总共二百来户的小渔村里,村路都是村民一辈辈挖掘修缮出来的,至我记事时,村里最有模有样的要数绵延在山脚边的通村公路,这条公路从大长涂轮渡码头向东弯弯曲曲匍匐进丛山深林间,一路窜连起星星点点疏散的村落。
想来,公路通过我们村子时的车站,居然四十年来一直都不曾移动过。只不过,车站由最初一个荒芜的地点,慢慢从四周围生出了供销社、邮政局、信用社,后来又生出了理发店、服装店、钟表店、小卖部甚至花圈店等等,这些店面齐挨挨排列在公路两侧,每个店面门口一律高出公路二三个台阶。最繁盛时期,店门口台阶上坐满了有事没事的村里人,闲谈烟云中,目送一班班公交车驶来开去,犹如例队迎送的队伍。期间总有台阶上的人与车里上上下下的乘客热情招呼搭询,村里谁人出去,谁家来客,甚尔,谁家打了一斤酱油,谁人的手表坏了,在这里一坐一站便知晓一清二楚。于是姑娘家的就不好意思送对象到车站,也不好在这条宽阔的公路上大模大样的散步。有一个村里姑娘与一个外地小伙谈恋爱,遭到父母反对,姑娘与小伙商量好了,出逃村庄私奔,结果让父母发觉,正当她一脚踏上汽车之时,听到母亲在公路一端撕心裂肺地喊“囡啊,别走啊,大家快帮我拉住她啊!”母亲的话音还没落,就见姑娘已经在一群人的七手八脚里了,姑娘的恋情便也如烈日下的滚滚气息,沿着通村公路一路喧嚣着奔腾着,蒸发出浓烈的山野烟火。
村子中央的道路由北向南,两端支生出阡陌小道通向错落有致的各家各户,一条由西向东的河流从道路中间的水泥桥下穿流而过,这座桥原来由几块石板搁在小河两端而成,后来村里人共同集资,建造了水泥桥,桥侧刻“大众桥”三字,是村里唯一有桥的村路,桥下小河常年流淌,清澈照人。村路将一片宽敞的田地分成两半,到了八,九月,路两边一片金黄,稻花香里蛙鸣虫喧,热闹非凡。入秋而冬,金黄的稻谷慢慢消逝了,地头里变成各种各样的蔬菜庄稼,开着不同的菜花,村路从田野穿延而过,路两边是叫不出名来的各种野花。
村路由北至南在分叉口折东而行,来到了村东南口,那里住着同学红。红后来在城市里做了一名高级财会师,她的性格人品也如她的职业,一是一二是二,认真执着,诚信原则,来不得半点虚假。而我的性情大大咧咧糊里糊涂。按理,不同类的两种人交集不到一块,只因当时我们同年结婚,婚前要筹备嫁衣,红便约我一起去杭州买衣服,我欣然同行前往。
我们从县城到宁波再到杭州,她的目标明确,思路坚定,只找大型服装店,而我是乡下人头次进城,一路扭着脖子,眼不着路,逢店就钻,逢热闹就看,根本忘了此行目的。在大商场里,她是专注巡视着服装,而我却在琳琅满目的商柜间迷晕打转。到杭州后,我提议去西湖玩玩,至于买结婚衣服的事,回到我们县城也可以买的。
来去只有两天的计划,我一路的无所用心,东游西逛,已让她烦累的够呛,听我这想法,实在让她匪夷所思,她说:我原来一点都不了解你,那就让我们各走各的道吧。我担心自己是路肓怕离开她后回不了家,就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她的道。
即便这样,最后我还是让她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那是在回程赶最后一个船班时,售票站人头拥挤,她说她负责去买票,我负责管行李。当她买了票挤出人群,却发现我不见了,这时离开船的时间非常紧,她找着喊着,眼泪都要掉出来的时候,在一个人群围成一圈的算命摊前发现了我,我正伸长着脖子,起劲看着算命人的手指划着的一只手掌心。红把我从人群里恶狠狠地拽出来后,终于爆发了。她高昂着头神情冷漠地说:“我以后要是再和你一起出来,我就不是人。”我心虚地低着头思忖,这样绝情的话,她竟能说得出口,要换我,我是绝然难为情说的,岂不要让剩下的路程一路尴尬。我偷眼望她,发现她比我高出很多,实际她个头确实比我高的,但那时我的感觉是像幼儿时看到母亲的高度一样。
到家后,她果真极少跟我联系了,直到婚后几年,我得病动手术,在娘家休养时,她也正巧回娘家,那是个炎炎烈火的夏日正午,她来看我了,那时村里人不兴打伞戴帽子什么的,她穿着短袖,顶着烈日,从村庄那头的她家走过村中央那条长长的路,到村这头的我家,要走十多分钟。我说这么热的天来看我,真难为她了。她说,不热。她问我是什么病,我觉得自己病的名称很怪异,怕她听不明白,她是个较真的人,追问起来,我自己也不知如何解释,就随口说了另外一个让人一听就懂的病名。
她神情郑重,若有所思了一会,随即说回去了。我想回去就回去了,要是说了真实病称,那解释起来得多麻烦啊。可是没有想到,过一个多小时后,她被烈日晒烤得满脸通红地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本医学刊物。她说,她想起家里有好些医学方面的杂志,所以就回家去找,她爬上堆放杂物的阁楼,从里面翻出一堆杂志,又一本本地查寻目录,终予找到了我说的病症,就急忙拿来给我看,红兴奋地将杂志递到我面前,叫我仔细看看,说这样可以多了解自己的病情和休养方法。我为她的真诚认真感动,忍不住说:“其实我得的不是这个病。”她惊谔地目不转晴地盯着我,我看到她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又慢慢合拢,后来我忘记她是怎么回去了,只记得她说:她热死了!她走出门口,走进烈日里去的时候,我想到那条长长的泛着赤白光茫的水泥村路,禁不住为她心疼不已。
那条村路从红的家门口继续延伸往东南面的方向是村庄的尽头,大海的入口,在这中间的路段下面有一个砖窑厂,虽只一口窑洞,但窑洞前面的晒砖场地非常宽敞,晒的砖头阵列也很排场。
初中毕业后,因没考上高中,十八岁时,我便跟在砖窑厂做工的母亲进窑厂打工,十月份起,天渐渐凉起来,而我拉着满满一车刚由泥土变成的生砖,使出吃奶的劲,努力将它推拉到晒砖场地时,身上早已蒸腾起滚滚热浪,脸被热浪映得通红,我浑身发热,用袖口擦脑门,奇怪却没有汗。
我暗自羡慕别人能轻易地一次捧起四五块生砖,而我只能一次捧两块,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我深吸一口气,憋住呼吸“嘿”的一声,就把四块砖一下捧起搁到胸部,用胸骨的支撑减轻砖的重量,小心地将砖一排排码在场地上,层层叠起,每块砖与砖之间呈现棱型空洞摆放,码匀整齐,让阳光从空洞里无所顾忌地穿透四射到砖的周身。这时自己身上也被热气四射着,但当拉着空车回走时,冷风一吹,热气立刻贴紧肌肤变得冰冷了,于是加快脚步再去装满满的一车生砖。
砖窑厂的上方就是通向海口的道路,海口边有村里人自建的渔船码头,因此这条路成为村里男人们来来往往最频繁的一条路,路面沙石零乱,粗砺,走时,石尖摞着鞋底尖利生疼。但是男人们背着包袱,挑着鱼货黑夜白天地走着却如光滑平地。
与我一起干活的小毛姐比我大了四五岁,中午休息时,我们并排坐在地上,背倚着晒砖排,冬天正午的太阳晒到身上真是温暖的让人痒痒。我时而闭眼仰着脸享受舒服的阳光,时而瞄着那一排排砖块间棱型的空洞,目光聚焦,像望望远镜,虽然前面往往有另一排的砖头挡住空洞,但仍是要极力观察哪个棱型的空洞能穿透前面更多的空洞。
我很想小毛姐能跟我多聊天,她有很多见识诱惑着我无限好奇,但她经常自个儿沉默着,手里摆弄着一顶圆形宽沿圈着花边的太阳帽,这是专门劳动时戴的,虽然陈旧但戴着看起来还是显得有点妩媚。而我从未想过要戴太阳帽,何况是冬天。
一连几天,在通往海边码头的那条路上会突然响起口哨声,开始是一声长啸,接着便吹起一首歌的曲调,总是这时候,小毛姐手里的太阳帽会起起落落个不停,一会将它戴在头上,一会又拿下在手里翻来覆去,我伸长脖子朝那条路上望,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有时一边朝村里的方向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朝这个方向望,有时朝海口的方向走,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目光朝着这个方向觑。这时候小毛姐的头总是低得很低,但等哨声消失后,小毛姐却快乐的话多起来。
没过多久,小毛姐就不来砖窑厂上班了,她说她的未婚夫不让她来这里干活。
窑里的砖烧熟了,为了多挣点出窑钱,母亲和她的同伴承包了出窑全活,就是要争取最短的时间把整窑的熟砖全部出出来,缩短了时间就是多赚了钱。因人手不够,母亲把我也顶上,自己承包的活,大家都特别的卖力,两手一抓五六块一叠的砖来不及散开就从窑里飞了出来,我负责在外面接应,这时候不是自己想拿几块就是几块了,我挺胸凸腹,直接用身体去顶再两手顺势抱住,一座窑三四万块的砖头用一天半的时间就出完了,平常需要出三四天才能完成的,只是忘记那省下来的时间不知干什么用去了。
一天的强力劳动,虽然胸口被撞的生疼,但却觉得很自豪,我抽出破裂的手套,发现手心里的掌纹特别粗,里面嵌满了灰白的粉尘,就随手捡拾草绳蹲在窑边的小河沟里,用力地搓洗手掌里的灰尘。
太阳落山,昏黄的余辉落得满野朦朦胧胧,矗立在不远处田地里电线杆上的喇叭播完了新闻广告后,接着唱起了一首歌“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歌声弥漫在田野村路上,我听着听着,慢慢停住了洗手,举起手掌心认真地看,看到掌心里的纹路都裂了开来,刚用草绳搓过的裂缝里露出红通通的颜色,突然河水从掌缝间哗哗地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我扭头望向那条通向海口的路,夜幕已罩住了路头,却听到哨声又响起来,心想起小毛姐现在不知在干什么了。
原载《群岛》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