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碾子是用来碾稻谷的。老牛拉动碾子,碾子离不开老牛。旧时代的东海蓬莱仙岛——岱山,当地乡村就有这么一对刚与力相济的尴尬搭挡,伴和着“吱嘎吱嘎”的清脆响声……这种传统古老的劳作场景,这样默契配合的动人画面,就是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段挥之不去的海岛记忆。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磋砣岁月。岱山岛南峰山下有一座面山背海的美丽自然小村,名叫陆家山咀。无疑,我就在这儿出生、长大。在我儿时,这里仅居住着五十余户人家,农、渔业隔半,有的家庭父亲务农种田,儿子出海捕鱼。村子虽小,碾子倒不缺,就安在小村西头的山脚凹地碾子屋里。碾子屋是一间用乱石头和黄泥土垒筑起来的单独旧瓦房,四十平面左右,一道缝隙可插手的陈旧木门,四堵高高的墙上只在南面开了一个30厘米正方的石窗,几只觅食的麻雀,大白天总恋在窗沿磨磨尖嘴,喈喈啾啾。碾子屋已年久失修,石墙破洞不少,老鼠出没无常,布满蛛网尘埃的梁上粘有雨水渗漏的斑痕,一股稻草、牛粪、潮湿的尿骚味充塞鼻孔。偌大的碾子像一只圆圆的天盆倒扣在屋内中间。碾子是由碾盘、碾磙子和碾架子组成。碾盘是一个用坚硬石条拼砌而成的圆形大石盘,中间略高,边缘稍低,表面光滑。碾盘中央设有一立柱,起横挑碾扛作用。碾盘边沿有拦圈,是用特殊木料镶嵌而成。碾磙子就是经石匠雕造后的圆柱形大磙子,形状相当于今天的压路机。碾磙子的上面凿有一棱一棱浅浅的斜纹,两端中心各有一个可装碾扛的脐。巧妙组合,皆成碾子。
拉碾子的老牛是生产队的。这头牛原来是犁田的好手,后来牛龄高了,自然村生产队长就爽快地答应借给村民用来碾谷子。老牛系舟山黄牛品种,本性憨实,黒里参黄的皮毛油油亮亮。
在海岛农村生产力十分落后的那个年代,村子里样样农活都离不开人工劳作。我的爷爷是当地出了名的种田能手,他一年忙到头,几乎每天夙兴夜寐在田间劳动,宛如家乡沃土的一头儒子牛,非常辛苦嗬!那时候农家无处买米充饥,只能靠劳力自种自食。从稻子收割后到下锅煮饭,中间必须要经过晒谷、碾谷和用风箱扇米这三项繁杂工序。当时我年小虽不太懂事,但大人所做的好多事都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深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明理。稻谷上来了,家家户户都盼着新米下锅呢。这不,碾谷子得早起排队,一天最多能碾4户,夜头天太暗没法碾,村里没通电。当时我帮衬大人干得最多的活就是赶牛碾谷子。每每家里要碾谷,爷爷就叫上我一块儿去碾子。碾谷时,爷爷总是首先用条帚快速将碾子打扫一番,然后把挑来的干谷往碾子上一倒,再用手圴匀地散铺在碾盘上,接着将牛套扣到老牛肩胛上,伸手“啪”一拍牛屁股,随口“驾”吆喝一声,忠实的老牛立马迈开沉重的步伐,拉动了碾磙子,随即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围绕着碾子转起来。这时,他咧嘴一笑,在我耳边叮嘱几句,这就走人忙别的去了。我独自留下来的劳动任务,无非就是赶赶牛、勤翻谷、管碾子。在碾谷过程中,爷爷会常回来看看,什么时间该来得来,他心里最清楚。
记得在一次碾谷时,天渐渐暗下来了,我有点儿着急,见老牛磨磨蹭蹭的样子,一气之下就用竹棒在牛背上“啪啪啪……”一阵乱打,岂料,老牛却骤然停下来慢慢地翘起尾巴,希里哗拉拉了好大一堆粪。顿时,我火冒三丈,举棒猛打,谁知老牛蓦然扭转头直勾勾的瞪着我,顷刻间它的一双圆圆滚滚、乌乌亮亮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此时此刻,我幡然心愧,倏然有点怜惜,有点同情,洞然醒悟:牛是人类的真实朋友,它是通人性的呀!于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打它,还刻意主动亲近老牛。很快,我与它亲密无际,和谐相处啦。在春暖夏热秋爽冬寒的日子里,我亲手喂它新鲜草料,按摩它疲惫不堪的背胛,牵着它去大树荫下乘凉,伴随它到清凌凌的溪潭饮水。老牛天生无语,只能“哞——哞——”来表达感激之情,我显然心知肚明,它是一头有血,有泪,有情,有义的非常善良的好牛。后来在在碾谷时,只要爷爷不在身边,我就不再跟在老牛后面用竹棒赶它了,而是倏一蹲,“蹭”一跃,顽皮地趴上辗子扛架,搖搖晃晃地顺着辗子转,漫不经心地看着老牛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沬,一个劲拉碾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民们惬意于碾子与老牛结合所产生的稻谷蹙变成大米的成果,涛声依旧的边海小村就在“吱嘎吱嘎”声中静谧生存。
然而,两年后的一个倒春寒早晨,天阴沉着脸,看牛的表弟气喘吁吁跑过来说:“唉!老——老牛死了。”我心头一震,飞也似地跑到碾子屋。眼前的老牛以它平常习惯睡姿静静地卧在碾子旁边,它的头依偎着碾子,显得安详自然。几位早来的村民站立在屋旁大树下商量着事情。“喔哟,老牛的眼睛怎么没有啦?”我突然惊恐地叫了起来。大伙慌忙靠近细看,不得了哇,老牛那双饱含深情的大大的圆眼睛果然不见了,留下了两个惨不忍睹的深溜溜肉洞,脸面无任何血迹伤痕。这时,爷爷闻讯而至,经一番观察之后,他满有把握地说:“是被老鼠吃掉的!”见我们愣在一边,“这种事情以前曾发生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天哪!顿时我的心像被碾子压着,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在现场,听最后碾谷的这位村民喃喃地说:“当天傍晚,也不知咋的,刚刚碾完谷的老牛突然倒地不起,本以为是体力透支虚脱,就顺从让它在碾子屋内安静休息,没想到夜里它竟然会闷咚不响地离世。”村民们说,老牛是累死的,也是老死的,是碾子为它送了终。我木然无语。
一个星期后,从这间饱经沧桑的碾子屋里又传来了“吱嘎吱嘎”的响声。
原载《群岛》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