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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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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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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故乡的几组关键词


三月里的某一天早晨,我照例一个人边看“千山早报”边喝牛奶,耐心等着烤箱发出“叮”的那一声指令。妻子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总是比我早半小时出门,出门前,她总会冲着书房的门喊一句“早餐在烤箱里,N分钟”,自从女儿去北方念大学后,我的早餐便时常局限于烤箱中,唯有烤的时间长短变化而矣。我轻轻叹了口气,从烤箱里取出面包,抹上一层水果酱,无滋无味地咀嚼着。这个家,妻淑女慧,丰衣足食,没什么可抱怨的,可我最近总觉得生活里缺少了某样东西,具体是什么?却又毫无头绪。

天空云层低垂,像似酝酿着一场春雨,路边的农田里有一片油菜花开了,金灿灿的,分外耀眼。我开着一辆破旧的丰田拐了七次弯等了三个红灯,便一头闯进了我工作了十八年的地方——千山市师范学院,我在这里教汉语言文学——一门让学生和老师都索然无味的课程。

办公桌上静静地搁着一堆报纸和信件,其中有一封是来自上海市海天出版社的邀请函,内容是准备为我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故乡的云》举办一场作品研讨会暨新书签售会,并要求我以“回不去的故乡”为主题发言,阐述一下现代都市人面对“回不去的故乡”产生的内心彷徨以及就如何拥有一个“精神上的故乡”提几点建议。

我素来不喜欢参加这种研讨会,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它从落地开始,便自成一体,任何评头论足都已无法改变什么,如果说能对作家以后的创作有所帮助,我想,那也因人而异,我是一个懒散的作家,写作于我更多的是个体的表达和倾诉,而非技法的追求和提升。

促成我参加这场研讨会的,是附在邀请函后的一封由出版社转交的读者来信。写信者是一名就读于上海市某所中学的高三女生,叫虹。来信如下:


尊敬的一舟先生:

您好!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您最新的作品——《故乡的云》,我被小说深深地吸引,除了优美的文字、动人的情节和栩栩如生的小说人物,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您笔下的故乡和我从妈妈嘴里听到的地方很相似,妈妈说她很小的时候,曾随外婆到过一个很小很小的渔村,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那里有一群质朴的少年,一所面朝大海的学校,一座在黑夜里指引航船的灯塔,还有一个广袤无垠的大海。巧合的是,我从你的作品里也读到了有关大海、学校、灯塔和渔村少年的描写,虽然时间、地点、人物有些出入,但小说毕竟是虚构的,不可能一一对号入座。我怀抱着一颗好奇的心在网上查了一些你的资料,获知你也出生在一个小渔村,所以,我大胆地揣测,也许你跟我的妈妈认识,遗憾的是我再也无法去向妈妈求证。一年前,妈妈因病离开了我,妈妈在病重期间,连说话也吃力,有一天深夜,陪在病床边的我被妈妈的歌声惊醒,她那时唱的,正是那首你在书中提到的老歌——大海啊故乡。

那天夜里,妈妈精神出奇地好,很有兴致地跟我讲了一些童年趣事,但妈妈病得不轻,讲得有些吃力,最后,她闭上眼说如果能再回一次那个小渔村,该有多好。我说那还不容易,等你病好了,马上就出发。妈妈点点头,冲我微微一笑。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睡去时,妈妈却走了,再也没能醒来。

妈妈走后,我追悔莫及,细细回想妈妈那一夜的讲述,能记起的也就几组关键词:面朝大海的学校和来自城市的新生、一个老师和三个班、飞机导航站和露天电影,也许妈妈讲得更多,我已记不得了。

一舟先生,写这封信很冒昧,如果你能来上海参加作品研讨会的话,我希望能见你一面(信封上留了联系方式),想多了解一点妈妈的童年,那对我很重要,为此,我拜托了在出版社工作的张阿姨,她是妈妈的朋友,如有冒犯,敬请原谅。

此致

敬礼!

一个失去了妈妈的元气少女:虹

           2017年3月9日

 

 

读完这封信,我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思绪之中,小说写的是我三十多年前那个记忆中的故乡,我已很难保证它的真实性,但我能肯定的是她的妈妈就是小说中“芳芳”的原型,“芳芳”的外婆家就在上海市,她在小渔村确实住过几个月。

我只记得她很喜欢彩虹,有一次一场夏雨过后,小河里涨满了水,红脑袋的蜻蜓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她举着一片硕大的荷叶追上了我,衣服和脸上挂了些泥巴,刚才跑得急,摔了一跤,她因说服不了我而沮丧,蓦然间,她指着天空中一道彩虹惊叫起来, “哇,好漂亮,你看见了吧,经历过风雨,才能见到最美的那道彩虹,所以,大军,你要努力念书,千万别放弃。”最后,她将彩虹转化成了女儿的名字,而我,每次坚持不下去时总会想起这句话。

去上海坐高铁的话也就一个多小时,我很想见她一面,现在最头疼的是如果见到了她,有关她妈妈的童年,除去虚构部份,我能告诉她一些什么呢?我敲了敲有些发懵的脑袋,对着信中那几组关键词敲骨吸髓般在脑子里搜寻着记忆残片。

 


  关键词一:面朝大海的学校和来自城市的新生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天空中的云一直从西边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着了火。

我与小我五岁的弟弟小军备好网虾的工具,正准备出门。我的同桌海波像条洄游的鱼儿找上门来,问我借暑假作业本,说等他抄完后会借另外二人抄,保证明天一早全数交到你这个班长的手里,我们四个人一班,明天开始升五年级,也许你有些惊讶,怎么一个班就四个人?没错,距今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叫燕窝山的小渔村,能有个学上就不错了。

打我记事起,村里就有了一所小学,最开始设在一个祠堂里,等到我上学时,已在村北“后沙头”新建了校舍,全村男女老少为了建新校舍都卯足了劲,开山夯地,挑砖担泥,从没如此齐心协力。最后,三间亮堂堂的水泥房拔地而起,屋前还有一块可以容纳三十个学生做早操的空地,用矮墙围着,每到春夏,爬山虎总是顺墙而上,有时还夹杂着几朵探头探脑的牵牛花,像在偷窥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

最东面的那一间是我们的教室,居中一间是老师的办公室,靠西的那一间前半间是杂物间,堆放着学校仅有的几样体育用品:一副飞行棋、一个常漏气的篮球和几副乒乓球拍。后半间充当了代课老师的寝室,有一段时间,住过一个从镇里的中心小学调过来的体育老师,住了不到二个月就打道回府了,说是在夜里常常听到怪叫声,睡不踏实,导致神经衰弱,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从此再没露面,所以这半间屋一直是空着的。

学校固定下来的其实就一位女老师,是个下乡知青,上海人,叫刘翠英,绰号“外国人”。她长得有点像小时候苏联电影里的外国女人,长长的脸,高高的颧骨,鹰勾鼻上架着一幅镜片很厚的黑框眼镜,脸色苍白,不苟言笑,几乎从不主动跟村民打招呼,有时好不容易一张口,也是一句“十三点”或“小赤佬”之类骂人的话,她的坏脾气一部份源于对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的不满,一部份源自那个十赌九输常常烂醉如泥的丈夫,至于具有高中文化的她为何下嫁给本村一个一字不识的捕鱼郎?至今仍是个谜。

“听说了吗?新学期我们班会多一个人,是‘外国人’的女儿。”海波接过我递给他的作业本,讨好般对我说。

“老师的女儿不是在上海念书吗?怎么会到这岙里头来。”我将信将疑地问。

“鬼晓得,我也是听我阿哥说的,他不是早上坐渡轮去东沙玩了,回来时碰上的,还说那女孩长得跟仙女似的。”海波傻笑道,他阿哥晓波从小身体不好,长得细细瘦瘦像根竹竿似的,因病留过一级,现在跟我们同班,也许心理上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不常跟我们一起玩。

“他又没见过仙女。”我弟拎着个篮子等得有些不耐烦,嘀咕了一声。他今年将第二次上一年级,去年七岁时开过一次学,因上课睡觉和抓一只飞进教室的蝴蝶而被刘老师劝退,所以一直不喜欢“外国人”及有关“外国人”的话题。

“小军,这次可不能在教室里抓蝴蝶玩了,小心成了留级胚。”海波笑嘻嘻地摸了摸我弟的头说。这话可戮到了小家伙的痛处,我弟挥起右臂一把打掉了他搁在头上的手,还恶狠狠地拿眼瞪他,海波有些恼火,但又不愿跟我闹僵,讪笑着说了几句唬人的话便悻悻离去。

路过学校时,我发现校门口围着十几个学生,都伸长了脖子往里观看,我正纳闷,其中一个胖男生向我不停招手,是我同学“蛮牛”,他坐我后面,是我们四人中力气最大饭量最惊人的,听她娘说,这小子打吃奶开始就没吃饱过,逮什么吃什么,那时我们常偷地里种的番薯充饥,我们吃一个,他吃一串。

“看啥?”我撂下网具问。

“仙女。”他挤眉弄眼地答,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蛮牛”力气大,三两下就挤开一条缝,我钻了进去,朝里细看。

教室门口站着一个女孩,个头跟我差不多高,她背对着我们,头发扎成了马尾巴,上面别了两只红色的发卡,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黑色的皮鞋。

随着一声躁动,她转过身来,我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张白晳的小脸远远地笑着,两只像洋娃娃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打量着我们,在她的注视下,“蛮牛”竟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几个胆大的孩子挑衅般吹了几声口哨回应,这时,“外国人”神情严厉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十几个孩子见状就像蒲公英遇上了一阵强风,四下散去。

“大军,你等一下。”刘老师发现了我,冲我喊了一声,我只得停住想逃的脚步,硬着头皮转过身去,我弟远远地冲我喊了一声,“阿哥,我先去网虾了。”这小子溜得比跳跳鱼还快。

我走到教室门口,向她问了声好。

“芳芳,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大军,你们班的班长。”刘老师微笑着指着我对那个女孩说。

那个叫芳芳的女孩落落大方地走过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很灵活,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你好,我叫芳芳。”那声音跟收音机里听到的播音员一个样,又翠又亮。

“你好,我是大军。”我用普通话回应,声音有些抖,说完就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光脚丫。

“不穿鞋子,脚不疼吗?”她有些惊奇地问。

我紧张地摇摇头,她冲我笑了一下,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这时,刘老师过来塞给我一把大白兔奶糖。

“奶奶最近身体还好吧?”刘老师和颜悦色地问,在我印象里,她从没斥骂过我,可能是我平时比较听话,成绩也不错,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奶奶会看一些小孩子的毛病,比方说往哭闹的婴儿喉咙里抹一些冰片之类的消炎药,在医疗资源极度匮乏的渔村,奶奶顶半个医生,刘老师的儿子勇子小时候也来看过几回病,来的时候,她不忘捎带一包奶糖或饼干之类的东西作为谢礼。

“挺好的,谢谢老师。”我向她们告辞,攥着奶糖的手都出了汗。

“大军,明天见。”又脆又亮的声音传来时,我已一溜烟跑出去老远。

那天熄灯睡觉时,我弟问我仙女长什么样,我说不上来,就觉得她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还无法想像,但一想到这个从陌生世界而来的女孩要同我们一道上课,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兴奋和好奇。

我弟还想问些什么,我于是往他的小嘴里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关键词二:一个老师和三个班级

 


开学第一天早上,教室里像炸了锅,积攒了一个假期的野劲加上有个新同学到来的消息让大家亢奋不已,直到刘老师领着她女儿进了教室后才稍稍平静下来。刘老师的脸上难得地挂了一丝笑容。她女儿背着一个粉红色的双肩背包走到教室中央。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同学芳芳,今年读五年级,希望能成为你们的朋友。”她说完向我们鞠了一躬。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傻傻地盯着她,根本不晓得应该用掌声表示欢迎,她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芳芳同学,你就跟大军坐一桌吧,海波,你坐后面去。”刘老师示意她跟我坐一桌,海波听后开始慌乱地整理书包,后面二桌都是一个人坐,最后排是他哥,俩兄弟坐一起,他怕他哥尴尬,中间一排坐着“蛮牛”,俩人干过架,至今不和,他稍作权衡还是选了“蛮牛”。

“现在你们班五个人,大军还是班长,芳芳任文艺委员,让你们俩坐一块,不仅要管好这个班,还要管好整个学校三个班,今年我们又新添了一个一年级,虽然也只有四个人,但一年级最难管理。”刘老师宣布了最新“任命”,但我们全然不晓得这个“文艺委员”是做什么的。我朝我弟坐的方向瞄了一眼,他正抬头挺胸双手交叠地端坐着,一张小脸异常认真。

芳芳微笑地坐到了我的身旁,我不由自主地向右挪了挪。她摞下那个背包,从里面取出书本和一个天蓝色的皮盒子,“叭嗒”一声打开,掀起盖子,从里面取出橡皮和一支笔,这种笔我从没见过,她轻轻按了一下笔帽,笔头处就伸出铅笔芯,真神奇!

上午照例是语文课,刘老师先从五年级开始讲,二年级和一年级预习,讲完我们的新课,我们开始做作业,二年级开始上新课,然后轮到一年级,循环往复。

以前做完课堂作业,多余的时间,我们几个会装成讨论问题的样子而背地里玩些游戏,“蛮牛”以前一个人坐中间,自然是游戏中心,今天来了新同学,这个惯例被打破了,现在海波又成了他同桌,他更是坐立不安,于是举手示意,说要去上厕所,刘老师蹙着眉头还是准许了,他扭动着浑圆的身躯跑出了教室。

“你们没有课间休息吗?”芳芳盯着“蛮牛”离去的背影诧异地问我。

“一天就两节课,上午语文,下午数学。”

“难道你们从来没有上过音乐、美术、体育、手工课?”她吃惊地问。

我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然后指了指她的那支笔问:“这叫什么笔?能写出字吗?

     “你说这个,是自动铅笔,有了这个,就不用削铅笔了,用完了换一根笔芯,很方便,你试试?”她微笑着把笔递给我。

我接过后在草稿纸上写了个“芳”字,很好写,就是字写出来有点细。

“笔划错了,应该是‘横、竖、竖、点、横、横折钩、撇’,你写成了‘横、竖、竖、点、横、撇、横折钩’。”她在纸上又重写了一遍“芳”字。

“‘芳’字我一直这么写的,老师也从没指出来过。”我反驳道。

“是念‘fang,不是‘fa,是后鼻音。”她再次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我的错误,我的脸一时火辣辣的。

“你再写一遍。”她用那块淡蓝色的橡皮擦去了那个笔划错误的“芳”字,纸上留下一阵好闻的香气。

我只得接过笔用她说的顺序重写了一遍,她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写字的时候老师又不在身旁,怎么知道你写没写错。”

“你这块橡皮怎么会有香气?”我好奇地问。

“这有什么稀罕,喜欢就送你。”她大方地将那块淡蓝色的橡皮递给了我,我接过,如获至宝。

海波这时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屁股,我回头看他,他向我作了个鬼脸,指了指前面,然后将两根手指并拢比划着。我明白他的嘲弄,但没理他。

“蛮牛”出去了十分钟,回来时手里多了只绿色的金龟子,他不声不响地将金龟子放到了芳芳的背上,金龟子隔着衣服在她背上爬,一旦爬到脖子上,她准会吓得惊叫起来,后面三个家伙正屏声敛气地等着看好戏。我侧眼观察着金龟子的踪迹,虫子爬得飞快,很快就要爬到她的脖颈处,如果这时候把它拿下来,能避免一场恶作剧,但我肯定会被他们孤立一段时间。

就在金龟子快要触到她的后颈处时,我一伸手抓掉了金龟子,手指碰到了她的头发,她侧过脸不解地看着我。

“你背上爬了一只虫子。”我给她看手中的金龟子。

“绿色的金龟子,好漂亮,我可以拿一下吗?”她竟然一点也不怕,饶有兴趣地伸过手来。

破天荒地,一个小时后,我们有了第一次的课间十分钟休息。

他们三个人吹着口哨陆续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明白,这一次又成了“孤家寡人”。果然,我出去找他们搭腔时,他们谁也没理我,“蛮牛”还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要让我一个人好好反省反省。我以前也有过几次被他们孤立的经历,一个人被排拆在外,不能一起玩弹珠、打三角、下军棋、捉迷藏等等群体游戏,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我只得在不大的操场中找我弟,却没发现他人影,心不由得一紧,怕他成了他们找茬的对象,正恍惚间,我弟跟另一个一年级的孩子有说有笑地从厕所出来了。

“阿哥,你在找什么?”他看着我问。

“找你呀,你溜得真够快的,一眨眼功夫,就从我眼皮底下不见了。”

“让尿憋的。”

“大军,你过来一下。”芳芳又翠又亮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一下子又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目光里交织着羡慕、嘲弄和不满。

“阿哥,我进去了。”我弟像躲什么似地开溜了。

“你陪我去把金龟子放飞了。”芳芳拿着那只甲虫走到我身边说。

“你随便向空中一抛,它就会飞起来。”我说。

“不,我怕被他们捉了去,踩死。”她像护着宝贝似地说。

“去那边吧,那儿有棵树,我们把它放在树梢上。”她指了指操场右侧的一株桑树。

我只得跟着她来到树下,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把金龟子放到一片绿叶上。

绿色的金龟子慢吞吞地爬了一会,然后展开翅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最后没入远处的绿草丛中,她快乐地拍着手,像是完成了某种壮举。

我一起参与了她那幼稚的放生行动,一操场的人都盯着我们看,他们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橡皮会有香味一样,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关键词三:飞机导关航站和露天电影

 


那一天晚上,阿爹的船最早拢洋。阿爹从船上捎回不少鱼货,进门喝了口水又去船上干活了。奶奶篜了一锅螃蟹,挑了几只大的叫我送刘老师家,刘老师住我家隔壁,平时也有糖呀面呀送我们。

来开门的是芳芳,她见我手里端着一盆红通通的螃蟹,顿时

眼睛一亮。

“是谁呀?”刘老师正在厨房炒菜,问。

“大军,来送螃蟹。”芳芳高兴地回答,她的声音甜丝丝的。

“哦,快请他进来呀。”刘老师说。

“老师,我不进来了,阿爹的船刚回来,奶奶做好了饭等我呢。”

“那就谢谢你了。”刘老师出来收了螃蟹,把盆子递还给我。

“大军,你等一下,我有一样东西送你。”芳芳叫住我,然

后匆匆跑进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塑料玩具。

“这是‘铁臂阿童木’,是动画片里的一个主人公,他勇敢、聪明、正义,我很喜欢他,现在,我把他送给你。”芳芳有点不舍地说。

“谢谢。”我兴奋地接过,我看过几本“铁臂阿童木”的连环画,对书中的主人公早已向往已久,“阿童木”的双臂竟然还能360度旋转,按一下钮,竟然还会唱歌。

“这是天马博士为了纪念意外死亡的儿子而制造出来的一个机器人,拥有七种特殊的能力,他比人类的小孩还要用功,是个优等生,常常受到学校老师的表扬。”芳芳解说道。

“你看过动画片?”

“嗯,阿童木出生时没有妈妈,但是他从不气馁,通过不断的努力,最后跟人类成为了好朋友。”芳芳表情认真地对我说。我说我会好好保管。       

我回来后,正碰上跑进家门的弟弟,他一脸兴奋地说:

“阿哥,晚上部队里放电影。”

“你作业写完了吗?”我问。

“早写完了,听说是放映‘少林寺’,武打片,很好看的。”弟弟的小脸上洋溢着喜悦。说实话,我的心里也是一阵雀跃。

距村几里路的山坡上有一处军营,是个飞机导航站,军营附近有两根黑色的高耸入天的木电线杆,一节接着一节,据说是为大岛上的一个军用飞机场设置的,用来导航飞机。为了慰问这些守卫的士兵,每到夏天,上级部队里的放映员便会开着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下来放电影,全村的人跟着沾光,而我们这些小孩,每次听说些部队里放电影就跟过节般快乐。

“奶奶,能吃饭了吗?我饿坏了。”弟弟对着一桌子的菜嚷嚷道。

“你爹还在船上干活呢,再等一会。”奶奶不许。

“我怕去晚了抢不到好位置。”弟弟平时不敢违抗奶奶的命令,今天看电影心切,就顾不得了。奶奶脸一沉,弟弟便不吱声了,一脸地委屈。

“奶奶,让小军先吃吧,也好帮我们占个位置。”我心里疼惜弟弟,帮腔道。

“既然你阿哥同意,那你先吃,一会去了不要跟人打架。”奶奶叮嘱道。

“知道了,我去盛饭,阿哥,要不要我帮你也盛一碗。”弟弟得寸进尺地问。我摇了摇头。

弟弟吃完饭搬了个小凳子走后,又过了许久,爹还是没回。天已黑透,我心里惦记着电影,坐立不安,这时,有人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我仔细一瞧,是芳芳。

“奶奶,您好,我是住隔壁的芳芳,刘老师是我妈妈。”她进来后用普通话向奶奶问好,奶奶见过她几回,可惜听不懂她说什么,无法沟通,只得咧着嘴一个劲地冲她笑。

“大军,你为什么干坐着不吃饭,听妈妈说晚上部队里放电影,再不走就赶不上了。”芳芳一脸不解地问我。

“阿爹还在船上干活呢,我再等会,你先走吧。”我无奈地说。

“哦,是这样子,那我先走了,等会军营见。”她说完就出了门,我眼巴巴地目送她离去。

阿爹终算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串晒干的蟹钳,说是看电影的时候让我跟弟弟当零食吃。我向阿爹简单汇报了一下我跟弟弟最近的学习情况,阿爹喝了点酒,照例又提起了毛主席和鲁迅,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名人名言,我心急火燎地扒拉完一碗饭,便搬起两把椅子冲出了门。

一路上,都是搬着椅子、凳子的男女老幼,人群浩浩荡荡地向部队的驻地进发。

我一路小跑赶到军营的大操场时,出了一身臭汗,只见操场上黑压压坐满了人,却不见操场中央支起的那块白色幕布,也不见停在边上的那辆绿皮军车,正纳闷时,我弟跑来将我领到他用小凳子占的一小块空地,边上正挨着“蛮牛”,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依旧不愿搭理我,但我手中拎的那串蟹钳引起了他的注意。

“吃吗?”我从绳子上掰下几个递到他面前。他没说话,伸出手接了过去,我心里一松。

“今晚这是怎么了?到现在也没见放映车的影子?”我问。

“听说车在半路抛锚了,正在抢修,但电影是肯定要放的。”“蛮牛”终算开了腔,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车子肯定能修好。”我弟也自信满满地附和,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自我安慰着,生怕这时有人出来宣布电影不放了,那这一晚的失望怕会延伸到梦里。

我这时有些尿急,起身去部队的厕所方便,路过一间士兵宿舍时,发现刘老师跟芳芳正坐在电风扇旁跟其中的一个士兵聊天,不时传出阵阵笑声。我不由想起村里传的那些风言风语,说刘老师没事总喜欢往部队里跑,是因为跟其中一个来自上海的兵好上了,有人还亲眼见她跟那人搂搂抱抱,说得有鼻子有眼。

芳芳好像看见了我,微笑着向我招了一下手,我快步走开。

“大军,你站住。”芳芳在身后叫住了我。

“什么事?”

“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她问。

“我尿急。”我搪塞道。

“那我在这里等你,反正电影一时半会也放映不了。”

“怎么了?”

“等会告诉你。”她调皮地说道。

我撒完尿回来,芳芳领着我来到那间宿舍,刘老师见到我,向那个浓眉大眼的士兵说道:“祁班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孩子是芳芳班的班长大军,平时念书很刻苦,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是缺少课外阅读,主要是学校没那条件,你看,能不能给这俩孩子办一张部队的借阅卡。”

那位姓祁的班长看了我一眼,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刘老师,不用这么麻烦,他们俩喜欢看书,就过来找我借,不过,一次只准借两本。”

“谢谢祁叔叔。”芳芳礼貌地说道,我高兴地挠了挠头,傻笑着。

“行,叔叔带你们去参观一下阅览室。”祁班长说完就领着我们俩进了另外一间办公室,那里的书橱中整整齐齐堆放着一排排书籍,让人眼花缭乱,我挑来选去没了主意,每一本都令人爱不释手,最后我挑定了《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两本书。

那一晚,电影放映结束后,回来的路上,孩子们意犹未尽,一个劲地比划着从电影中学到的武术招式,左一个“黑虎掏心”,右一个“大鹏展翅”,而我,除了这些,更让我兴奋的是怀里揣的那两本书,不,是一整间图书,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关键词四:台风和海难

 


“——大目洋、猫头洋、渔山、大陈渔场:今天偏南风10-11级,夜里起转偏北风13-14级——”,村里的广播不停地播报今年第6号台风来势汹汹的消息,码头上挤满了船只,陆续还有渔船回港避风。

今天学校放假,我们五年级几个同学一早就来到了学校,在刘老师的指挥下检查门窗,固定桌椅,垒好沙袋,做好抗台的各项准备。在检查那间堆放体育器材的办公室时,发现靠北的一扇窗户不知被谁打破了,有人还偷走了唯一的一副飞行棋。

刘老师听说后大为恼火,故意毁坏窗玻璃已经是品行不端,再加上偷棋这一举动更是不可饶恕,但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是谁,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在台风来临前堵上那个窟窿。

晓波提议先用木板钉死,待台风过后再去配玻璃,并且说他家还有一些做木凳用剩下的废木料,现在就可以拿来充公,刘老师同意了他的提议,并表扬了他的大公无私。我有些好奇,晓波这家伙可从来没有这么热心过,他在我们班就像天空中盘旋的那只孤鹰。

“究竟是哪个混蛋偷走了飞行棋?”“蛮牛”边清理着窗户上的玻璃残渣边骂道。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天一节的体育活动课,这下可好,没棋可玩了。”海波附和道,他们急于撇清偷棋的嫌疑。

“大军,我想不明白,飞行棋可是个集体项目,偷棋的人可只能一个人悄悄地玩,那有意思吗?”芳芳问我。我摇了摇头,也想不明白,一个人玩不了飞行棋,可如果找人玩,就很容易泄密,他到底是咋想的呢?

“下午去军营吗?”芳芳接着问。

“你看完了?”我反问道,我们已经互换了借来的那两本书,芳芳点点头。

“有连环画借吗?你们借来的书一点也不好看,外国人的名字又长又绕,记都记不牢。”“蛮牛”抗议道,他从我手里借阅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了没几页就还我了,说连张插图都没有,没劲。

“没有。”我跟芳芳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下午我也想去军营那边玩,咱们一道去吧。”“蛮牛”提议。

到了下午,台风风力不断增强,我们仨人借完书从军营回来时,途中有条水泥桥因地势较低,不时有腾空的海浪越过桥面,如果踏不准海浪的节奏,就会被海水浇成“落烫鸡”,得计算好每一次潮起的时间,在潮落的间隙迅速跑向对岸。

“我站在堤上观察海浪,你们俩准备好,听我口令,我喊‘跑’,你们就冲过去,不要犹豫。”我说完把背着的书包交给了“蛮牛”,里面有新借的四本书,可不能给弄湿了。

“还是你跟她先走,我断后。”“蛮牛”拒绝道,他平时喜欢调皮捣蛋,可不知咋的,如果有芳芳在旁,就会变得很害羞。

“也行,我们冲到了对岸,在那边指挥你。”我说,然后脱下身上穿的的确良衬衫,裹住了书包。

“我害怕。”芳芳胆怯地看着我说,刚才那一个浪头的确吓人,咆哮着冲向堤坝,蹿起六七米高的浪花,天女散花般从半空洒下,我们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水雾。

“再等下去风浪会更大,到时海水漫过了堤,可就真的回不去了。”“蛮牛”见我们犹豫不决,提醒道。

“把书包给我吧,你拉着她的手跑过去。”“蛮牛”有些不耐烦,从我手中夺过书包说。

“来吧。”我握住芳芳的手,她的手心出了汗,滑腻腻的。

“预备——,跑!”。“蛮牛”看准了时机,像个裁判员一样猛地在空中一挥手。

我便拉起芳芳的手向前冲,感觉整个人的血液都沸腾了,风从耳旁嗖嗖地掠过。跑到一半,只听“哎呀”一声,芳芳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抓我的手本能地松脱了,我惯性地向前又冲了几米,刹住脚步往回赶,等我拉起她再次向前冲时,一个巨浪当头劈下,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我们撂倒,芳芳尖叫了一声,攥着我的手呆立在原地,已浑身湿透,可能是嘴里呛进了海水,她不停地咳着,我的嘴里也是一股咸涩的味道。“快跑,快”,“蛮牛”拼命地在身后冲我们叫着,我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抓起芳芳的手拼命地冲向对岸。

“蛮牛”跑回来时,其实浪更加汹涌,但他凭着矫健的身手顺利抵达,怀里的书包连一丁点的水花都没溅到。芳芳此时已脸色惨白,身体瑟瑟发抖,我把裹在书包外的衬衫递给她,让她披在身上。

我们仨人走到村口时,发现码头上人山人海,不时传来阵阵哭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小军老远就见到了我,见我浑身湿透,不解地问:“阿哥,台风天你还去海里游泳?”。

“等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人群围着的方向。

“海波他爹的船到现在还没回,对讲机也联系不上,可能是出事了,他妈正跪在码头上哭呢。”我弟说道。

“我过去看看。”“蛮牛”撇向我们急匆匆跑向人群,芳芳把披着的衬衫还给了我,又取走了书包中借来的两本书,抱在怀里默默地走了,刚才她的确是吓着了。

“村里有好几只船顶着风浪出去找了,你爹的船刚才也走了,海波他妈跪下来求,谁也不忍心见死不救。”奶奶看了看天上疾驰而过的云说。她的手里捏着一串佛珠,说完便又开始诵经,祈求平安。

“我们也去看看。”我跟弟弟说。

人群围着的地方齐整整跪着十几个人,全是出事船只的家属,晓波、海波和他们的妈妈也在其中,他妈正小声抽泣着,边上有个大婶正安慰她,他们俩兄弟垂着头一声不响地跪着。

全村人的眼睛都盯着浊浪翻滚的海面,天色越来越暗,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但几乎没人离开,有关海难的记忆此刻爬满了心间,我曾亲眼目睹过被潮水冲到沙滩上的尸体,肿得像只球。

“找到了,船找到了。”船上不知是谁冲着人群高喊,于是码头上“轰”地一下沸腾了。

“刚才对讲机里听阿祥叔讲,那艘船被巨浪劈成了两截,灌满了水,已经沉了,幸好阿祥叔的船及时赶到,将船上的十几个人接了过来,目前正往回赶,船上的人都没事。”那人说道。

“人没事就好”、“船可以再造。”大家相互安慰着。

我跟弟弟也放下了心,刚才那人口中的“阿祥叔”就是我爸,他是船老大。

台风越刮越猛,没过多久便下起了滂沱大雨,码头上聚集的人群逐渐散去,晓波和海波从我家门口经过时,冲我点了点头。

台风过后,学校恢复了上课,校园内一片狼藉,我们便在刘老师的带领下开始大扫除,这时,正擦讲台的同学在讲台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副失踪的飞行棋。

会是谁呢?偷了棋又送了回来?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的名字,但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刘老师也没有再追究棋子的事,她说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



关键词五:台湾罐和灯塔

 


每当台风过后,海上常会漂来一些塑料罐,村里人称之谓“台湾罐”,样子极普通,呈圆柱形,盖子上刻有繁体的“福”“禄”或“寿”字,颜色以黄、红居多,材质极韧,不易摔破,有带柄者自然成了茶杯或酒盅。

这天早上,两节课后的十分钟课间消息,海波又偷偷去后沙滩上拉屎,这家伙一直不喜欢在厕所里拉屎,说人多拉不出来。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台湾罐”,湿漉漉的,说刚从海边捡到的,盖子边缘还附着绿苔,罐壁上有明显的凹坑和裂痕,是漂流途中与礁石碰撞后留下的痕迹。


“你们猜猜,里面会是什么宝贝?”海波用布擦干塑料罐,问围过来看稀奇的同学。

“要是块手表的话,你可就发财了。”有个二年级的同学猜测道。村里有人捡到过一只装有怀表的“台湾罐”,可惜怀表浸水的时间太长,坏了,去镇里修了几回也没修好,钟表师傅说表是外国货,国内配不到损坏的零件。

“有可能是糖,上一次没人敢吃,扔了,后来听人说那叫巧克力,高档货。”又有个同学插嘴道。好几年前,有人从罐子里取出几块用锡箔纸包裹着的小方块,剥开一看,黑乎乎的,闻着挺香,但谁也没敢吃,这罐子是从台湾漂过来的,怕敌人投毒,于是就扔了,有人看见村里的狗吃了几块,竟也没事。

“没准,里面藏着一颗炸弹,一拧开,‘嘭’地一声就炸了,‘地雷战’大家还记得吧?”“蛮牛”一脸认真地说,于是大家跟着起哄,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海波胆小,竟然犹豫着不敢拧开。“蛮牛”就顺手抢了去。

芳芳也好奇地过来凑热闹,大家都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道。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芳芳近乎“仙女”一样的存在,我们都对她充满了好奇和仰慕,都渴望与她亲近,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水泥桥遇险事件”后,她找我玩的次数明显减少,在她妈妈的心中,我们这些野孩子都是危险的存在。

“这不是漂流瓶吗?海波,你是从哪捡的?”芳芳惊讶地看着罐子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我——,我是——从后面那个沙滩上。”海波支支吾吾地回答。

“课间休息跑沙滩上去干嘛?”芳芳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

“拉屎呗,还能干嘛。”“蛮牛”不怀好意地接过话茬。大伙顿时笑成了一团。海波被人揭了老底,脸上红一块紫一块,虽然恼怒却也拿他没办法,“蛮牛”说的是事实,动手教训他又没有这个胆量,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

随着“蛮牛”夸张地一声叫,罐子被拧开了,里面是干的,只有一点点水渍,他随即从里面取出一只四方形的盒子,盒子上面印着一个搔首弄姿的外国女人和几行英文字母,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里面装着啥?不会是饼干吧?”、“不像,应该是块糖。”大家议论纷纷。

“是一块香皂。”芳芳笃定地说道。

外面包装拆掉后,真的是一块绿色的肥皂,香气扑鼻,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肥皂,更没用它洗过澡,海波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把那块香皂连同台湾罐从“蛮牛”手中夺了回去。

已是盛夏时节,吃过晚饭,大家都喜欢去海边纳凉,码头上总是人声鼎沸,老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相互追逐打闹。海波第一次用香皂洗了澡,正神气地站在孩子们中间,让大家分享着身上的香气。我正趴在窗前看借来的《骆驼祥子》,芳芳来找我,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穿了条蓝色的连衣裙。

“去抓萤火虫。”她晃了一下手里的波璃瓶。

“刘老师知道吗?”我问。

“我没跟她讲,只说去海边纳凉。”她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上次挨老师骂了吧?”

“没有,我们是去借书,又不是干什么坏事。”

“你跟我们不一样。”我说。

“哪里不一样?”她追问。

“你只是个客人,最终要回到城里去。”我说。

她沉默不语,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瓶子,我于是合拢书本,陪她去后面的池塘里捉荧火虫。

池塘边的草丛里到处飞着一闪一闪的萤火虫。芳芳没见过这景象,“哇、哇”地叫着,手舞足蹈。我捉住了一只停在叶子上的荧火虫,指尖顿时亮起一抹淡淡的绿光,她掀开盖子,我把那抹绿光丢进瓶中,瓶底便亮了起来,随着瓶中的荧火虫越聚越多,整个瓶子在黑夜里变得晶莹剔透。

离小池塘十几米远就是后沙滩,沙滩上的鹅卵石还留有日照的余温,沙滩对岸是鲞蓬山,山上屹立着一座无人灯塔,这时候已开始工作,每隔十几秒就会亮一下,警示着来来往往的夜行船。

“你去过对面的灯塔吗?”芳芳问我。

“去过,要等到大潮汛,潮水退尽,沿着露出水面的礁石,就可以趟过去。”

“灯塔里有什么?”

“里面堆放着小山般黑色塑料块,听大人们说,是储电池,供那盏大灯的照明,不过,好奇的是,没人去开关,那盏灯却总能准时在黑夜里亮起,在日出时熄灭。”我感慨地说。

“也许装有什么机关,等你以后上了大学,就能轻松解释这个现象。”芳芳鼓励我说。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上什么大学,连去镇上念初中都不确定,听海波讲,他哥念完这学期就去船上干活了。

“今天爸爸和妈妈又吵架了,烦透了。”芳芳叹了口气,低着头看着瓶子里的荧火虫。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念书?”这个疑惑在我脑海里萦绕了很久。芳芳沉默了一会,说道:

“姥姥生病去世了,我在上海没人照顾,我念的那所小学又不许寄宿,所以跟着妈妈来到了这里,等上了初中,我就能住到学校里去。”

“是这样。”原来她的生活也并没有我们想像中那么幸福。

“你呢?想妈妈吗?”她问。

“我早把她忘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倔强地说。

“你恨她吗?”芳芳侧着脸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弟弟出生后不久,妈妈得了产后抑郁症,又一直抱怨贫穷的生活,最终跟一个鱼贩子远走他乡,再无音讯。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恨过她,但现在已没有那么强烈,一个并没有充分享受过母爱的孩子自然也容易承受失去母爱的痛苦,就像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至少,我们还有奶奶可以依赖。

“你说,我回到上海后,如果在海边抛下一个漂流瓶,会不会也能漂到这里,被你捡到?”她突发奇想。

“一路上要经过重重考验,最终漂流到这儿还需要万分的运气。”

“大军,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十年、二十年后,我们还能在城市里相遇。”芳芳望着黑夜里的灯塔浮想联翩。

我对她笑笑,没说话。

“你说把一瓶子荧火虫放飞了,会是什么样的景观?”她转头问我。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也有一丝兴奋。

芳芳慢慢拧开玻璃瓶的盖子,然后瓶口朝下,轻轻拍了几下瓶底。点点荧火便在黑夜里弥漫开来,那抹流动的光芒如梦似幻,灿如星河。芳芳追着流动着的荧荧绿光,快乐地叫着、跳着。多年以后,这一幕还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让人沉醉。



关键词六:渡轮和海棠糕

 


燕窝山是个悬水小岛,与世隔绝,在没通路之前,与外界的交通工具便是村里的那艘渡轮,由原来的一艘木帆船改装而成,隔天一班来往于对岸的东沙镇。这个礼拜天,奶奶要去东沙镇采购油盐酱醋等日常用品,弟弟嚷嚷着要跟着去,奶奶怕他一个人走丢,于是让我一道陪着去。

渡轮又旧又小,坐满了去赶集的大娘大婶和喜欢凑热闹的孩子,人群中竟然发现了芳芳跟她弟弟——勇子,却没见着刘老师。

“大军,小军,你们也去东沙玩?”芳芳见到我们,迅速地挤了过来,刚才被一群讲着方言的大娘们围着问长问短而又难以沟通的她像遇见了救兵般开心。

“跟奶奶去镇里买东西。”弟弟争着答,随着芳芳日渐融入我们的生活,弟弟对她的印象也慢慢改观。

“勇子,这下开心了吧,有小军作伴,刚才还嚷嚷着不想去。”芳芳对转悲为喜的勇子说道。勇子跟我弟同龄,个头却高出一头,皮肤白晳,唇红齿白,据说是常喝“麦乳精”的缘故。虽然出生在小渔村,但刘老师怕我们这群野孩子带坏他,所以不常让他跟我们一起玩。勇子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姐姐始终心怀抵触,一方面她分了父母给予他的爱,另一方面,这个小姐姐老爱管他,这不能做那又不行,还常督促他的功课,让他本就无趣的童年生活更加凄惨。

勇子白了她一眼,没理睬她,拉起小军的手就往船舱外走。

“切,还不理我,大军,东沙好玩吗?在村里呆了两个月,都闷死我了。”芳芳拉住我的手问,也不理会同船的大娘大婶们戏谑的目光。

“有一条热闹的街,叫横街,街上好多店,有卖混饨的、烧饼的、绵花糖的、瓷娃娃的,我最喜欢去的是小人书摊,在街角买一杯药花,边喝边看小人书,可以呆一整天。”我兴奋地向她介绍。

“嗯,一定要带我去逛逛。”芳芳笑容可掬地直视着我,我点了点头。

“芳芳,你以后就别回上海了,长大了给我们大军当媳妇好伐啦?”坐在旁边的一位大婶跟她开玩笑。

“是呀是呀,大军这小囝我看着他长大,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芳芳,我看你们俩蛮登对的呀。”有人随声附和,奶奶也跟着她们笑,搞得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满脸通红。

“阿姨,你们说的话我听不懂。”她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说。有人又以蹩脚的普通话复述了一遍,她还是一脸呆萌地摇头,最后大娘们非让我翻译,我刚想开口,芳芳竟暗中踢了我一脚,还不断地眨眼示意,我便缄口不语,这一切怎能逃得过大娘们锐利的眼睛,她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说三岁看到老,这小姑娘长大了可是个厉害角色。

渡轮在欢声笑语中靠了山嘴头码头。船上的人争先恐后地朝横街进发,奶奶跟同船的几个大娘要去红祥棉布店扯布,便给了我们四个小孩一点闲逛的时间,奶奶一再嘱咐我要看紧弟弟,四个人不要走散,最后让我们在鼎和园香干店等她。我跟着奶奶和父亲来过好几次,虽然谈不上了如指掌,但也胸中有数,所以自信地领着他们仨人上了街。

听阿爹说,横街最早的时候其实就是一个丁字形的鱼市,因为附近的岱衢洋里有数不清的大黄鱼,大黄鱼洄游到这里产卵,每年春夏之交形成大黄鱼渔汛,俗话说:“门前一港金(大、小黄鱼),门后一港银(鲳、鳓鱼)”,于是这里便冒出了数不清的渔民和鱼商,冒出了数不清的鱼行和商店。

横街上车来人往,好不热闹,临街的房子一般都是两层,楼上住人,楼下做店铺,有丝绸店、米店、木材店、百货商店等等,小军和勇子就像二条小鱼儿,在人群中自由地穿梭,不一会,就不见了影儿,我怕他们被人群冲散,于是也加快了脚步,芳芳见着什么都觉新鲜,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迈不开脚步。等我回头时,她也不见了影儿,我不知该往前还是往后,正楞神时,只听“弹炮了”的一声喊,随之传来“嘭”地一声巨响,我知道那是传统手艺人制作爆米花的方式,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芳芳这时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她显然是被吓着了,问我是不是什么地方爆炸了?我说是制作爆米花呢。没过一会,爆米花的香气传来,我们伸着鼻子朝前走,在前面二十米的街边,搁着一台手拉车,车上一只炉子正烧着旺火,上面架着黑乎乎像大炮一样的爆米花机,有个老爷爷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摇动着爆米花机,旁边一个大婶已装满了一袋热乎乎的爆米花,正准备离去,见身后两个小男孩正伸长了脖子盯着她手里的爆米花,不由得一笑,从袋子里各抓了一把给他们,俩人用双手捧着,埋头就吃。芳芳见状,快步走上前,替他俩谢了那位阿姨。

我等他俩吃完手中的爆米花,便命令他们不许再擅自行动,否则,接下来要买什么好吃的,便找不到人了,钱和粮票可都捏在我跟芳芳的手里,他们一听接下来要买吃的,点头如捣蒜,我第一次体会到金钱的魔力。

我们四个小孩在街上走走停停,几乎是陪着芳芳一个人逛街,她一路兴致盎然,连街上的一个天主教堂都想进去瞧瞧,说这样的欧式建筑她以为只存在上海的南京路上,没曾想一个偏远的小镇上也有。走到了一处卖“海棠糕”的小摊前,小军和勇子的脚好像被钉住了,其实我也挪不开脚了,小摊边上正好有个小人书摊,边吃边看上一本小人书,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我把这个想法跟芳芳说了,她说这个“海棠糕”能吃吗?看上去又焦又脏的。还没等我开口解释,便听到他们俩个“哼哼”的不屑声。

我说“海棠糕”就是这么做的,那些焦黄的部份其实是白糖加热后形成的,刚出炉的“海棠糕”香气扑鼻美味可口。芳芳听得动了心,于是我们决定一人吃二个海糖糕和一杯药花,然后租两本小人书换着看。

“大军,你看,这真像一朵海棠花呀,嗯,好香。”芳芳捏住“海棠糕”的底部闻了闻说道,然后咬了一小口焦黄的部份,连连点头称赞说“好吃”。在她慢吞吞品尝的时候,我们仨人早已风卷残云般吞完了手中的“海棠糕”,早上我只喝了一碗蕃薯粥,这个时候肚子早已“咕咕”作响。

“切,不知刚才谁说‘又焦又脏’的。”勇子向姐姐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

“大白兔姐姐,上海没有‘海棠糕’吗?”小军盯着她手中的“海棠糕”问。芳芳每次到我家串门,都会带几粒“大白兔”奶糖贿赂我弟,久而久之,我弟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大白兔”,虽然芳芳再三抗议,但我弟就是不愿改口,后来连我都私底下以“大白兔”来称呼她。

“至少我没吃到过,不过,上海也有很多美食,城隍庙听说过吗?那一带的小吃全国都闻名。”芳芳总算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块“海棠糕”,有时吃东西不同步真让人受罪,让已享用完美食的人干等着流口水。

我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她手中的另一块“海棠糕”,芳芳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微笑了一下,把手中仅剩的那块糕掰成两半,递到俩人面前,说“吃吧。”我弟犹疑地看了我一眼,见勇子已吞进了嘴里,便也赶紧放进嘴里,生怕被人抢了去,边吃边将面前的小人书推到芳芳面前,说“这本小人书挺好看的,你先看吧。”芳芳笑着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小军”。

我们各自交换看完了手中的小人书,付完租书的钱,竟还剩些零钱和粮票,芳芳提议说再买几个“海棠糕”,说想让我奶奶和她妈妈分享一下。我本来想拿这些钱买弹子球的,但她没有给我说出口的机会,因为在我发楞的当儿,她早已一把抢了我手中的余钱,径直朝那个卖“海棠糕”的店走去。



关键词七:拜江豚和海葵

 


夏天,是大海在一年中最慷慨的季节,渔船在码头往来穿梭,日夜不息。鱼汛期间,家家户户都在卖鱼、晒鱼、腌鱼。学校后面的那个沙滩上,天气好的话,整面沙滩都晒满了黄鱼鲞,金黄一片。

每逢大潮汛,村里的孩子们也各显神通,男孩子捕虾、抓蟹、钓鱼,女孩子捡螺、拾海瓜子、铲藤壶,忙得不亦乐乎。这个时候,只有一个人是孤单的,那个身穿连衣裙和黑皮鞋的女孩,见到我跟弟弟背着竹篓出门时,不止一次流露出好奇又羡慕的眼神,“芳芳,你不属于这儿,所以你不在大海的馈赠之列。”我仿佛听见了大海不怀好意的调侃声。

有一天上午,天空蔚蓝,白云朵朵,下课间隙,芳芳又坐在了校旁的那个草坪上,望着波平如镜的海面发呆,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这样,我心中有点不安。新奇劲过后,她是否已开始厌倦这儿的生活?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最近你怎么了?”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踱到她身旁,轻声问。

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嘟了一下嘴,做了一个让我也坐下来的手势,我站着没动,怕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其实,孩子的世界并不像童话里那么纯净,成长的过程中,成人世界的信息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的观念,左右着我们的为人处世。徜若我们不求学,不从书本中吸取营养和开拓视野,就只能变成一只井底之蛙。

“想外婆了,想外婆做的糖醋排骨了,想我的那些同学了,想冰淇淋和锦江乐园了。”她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低着头看着草地,发现脚下有只蚂蚱,于是顺势一扑,抓在了手里,我把蚂蚱给她看,她却没理会。

“你没有听我说话?我说我想家了。”她有些恼了,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这里没有冰淇淋,也没有锦江乐园,除了大海,什么也没有。”我无奈地说道。

“看,拜江豚!”我指着在海面上露出一截灰色躯体的动物大声叫道。随着“拜江豚”的到来,平静的海面顿时一阵动荡,不时有鲻鱼跃出海面。

“海豚,是海豚!大家快来看。”她也惊叫起来。随着我们的喊声,一大帮孩子围了上来。“拜江豚”是我们这儿对海豚的俗称,渔船偶有捕获,阿爹说,“拜江豚”很聪明,有时会好几条聚在一起围猎鱼群,有误闯渔网的,如果还活着,就放生;如果死了,会把它的脂肪用火熬成油储在罐里,用来治烫伤、烧伤特别管用,偶尔也吃它的瘦肉部份,我也曾吃过一次,有点像猪肉的味道,很有嚼劲。

有几个孩子冲到了沙滩上,带头的“蛮牛”拾起一块鹅卵石便掷向海豚现身的水域,石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抛物线,差点命中浮出水面的海豚。海豚似乎被惊到了,迅速潜入水下,没了踪影,其它的孩子纷纷效仿,于是石头如雨点般落入海面。

“住手,大家快住手。”芳芳也快速跑到沙滩上,红着脸喘着气阻止道。大家没理会,依然我行我素。她急了,走上前狠狠地推了一把正猫着腰准备投掷的“蛮牛”,大声嚷道:“你知不知道海豚是国家保护动物?知不知道动物是人类的朋友?”

“蛮牛”毫无防备,身体失了重心,一屁股坐倒在了沙滩上,大家顿时哄堂大笑。“蛮牛”平时好勇斗狠惯了,大家都不敢惹他,哪受得了这档丢面子的事——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推倒在地。他涨红了脸,从地上蹿起,小眼睛瞪得老圆,抡着胖乎乎的胳膊冲了过来。芳芳似乎被吓懵了,呆若木鸡,在她的认知范畴里,也许根本就没有男生动手打女生的概念。

我本能地冲了过去,将身体挡在了芳芳的前面,而几乎在同时,如竹竿般细瘦的晓波也冲了过来,挡在了我与“蛮牛”之间。

“滚开,瘦狗。”“蛮牛”虽然比晓波小一岁,可从来就不怕他,甚至敢在他眼皮底下欺侮他的弟弟海波。

“还是算了吧,她可是刘老师的女儿。”晓波晓之以理,试图说服他。

“少管闲事,马屁精。”“蛮牛”不为所动,胳膊用力向外一拨,晓波便被甩出去老远。“蛮牛”扫清了一个障碍,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跟“蛮牛”平时和睦相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论蛮力,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我一下子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身后的女孩,只能螳臂挡车了。

“走开。”“蛮牛”威胁道,我从没跟人打过架,心里很紧张,脑子却亢奋异常。我纹丝不动,也恶狠狠地回瞪他。没过一会,我们俩个就扭打在了一起。事后听弟弟说,竟然还是我先动的手。

我显然不是“蛮牛”的对手,身体被他剧烈地甩来甩去,重心不稳,脚步踉跄,像个喝醉酒的酒鬼,眼看就要败下阵来。这时候,有人忽然喊道:“老师来了,老师来了。”“蛮牛”抓我衣领的手终于松开了,我也放开了他的头发。

只见刘老师正匆匆地跑向沙滩,围观的孩子顿时作鸟兽散。我跟“蛮牛”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我们仨人被一起叫到了刘老师的办公室,芳芳如实讲了事情的经过,刘老师红着脸,一脸怒气。我原以为自己会安然无事,毕竟,我是为了保护她的女儿才动的手,没想到刘老师第一次严厉地批评了我,说对我很失望,说我这个班长处理事情简单粗暴,竟然敢动手打人。可那个时候,如果我不挺身而出,她的女儿早就挨揍了,我心中忿忿不平。最终的处罚竟然是各打五十大板——我跟“蛮牛”一起打扫教室一周。“蛮牛”走出办公室时,冷笑着对我说了一句,“活该。”

那天夜里,我郁闷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弟弟在我耳边小声说,说是他去报告刘老师的。我问他你不是最害怕老师吗?他说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想帮阿哥脱离险境。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稍感宽慰。

我被“劳动改造”的这一周,芳芳每晚都留下来陪我一起打扫教室,“蛮牛”见机就开溜了,说仨个人一起干活他感觉别扭,我让芳芳放学后立即回家,她就是不听,说事情因她而起,她想一起承担后果。

星期五放学后,我跟芳芳打扫完教室,走出校门,只见落日西沉,云蒸霞蔚,大片裸露的滩涂上金光闪闪,有几个妇女正在滩涂上弯腰劳作。

“她们这是在干嘛?”芳芳好奇地问我。

“拾海瓜子或泥螺。”

“哦,那脚踩在淤泥里不会陷下去吗?”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在滩涂上健步如飞的样子问。

我摇摇头,说常跟弟弟去滩涂上捉蟹,幸运的话,还能在海葵的周围抓到大青蟹,足有这么大,我用双手比划了一下。

“能带我去吗?现在。”她拉了一下我的衣袖问。

我很想满足她的好奇心,但害怕再次遭到刘老师的批评,没敢吭声,正想往家走时,芳芳拉住我的衣袖不肯迈步,看着她噘着嘴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一软便答应了,芳芳顿时高兴得像只出笼的小鸟。

芳芳身材纤细,脱去裙子后露出白晳笔直的双腿,她效仿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伸入淤泥中,双眉紧蹙,嘴里还“哇哇”地叫着。我牵着她的一只手,缓慢向前行进。

她每看到一样滩涂上的生物都会兴奋地问个不停,譬如关公蟹的钳子为什么会一大一小啦?泥螺是吃泥长大的吗?跳跳鱼为什么喜欢跳个不停等等,我一问三不知,竟招来她的鄙视。

我找到了几处藏有海葵的水洞,摸遍了四周都没找到青蟹的踪影。那时还不了解为什么青蟹会藏身在海葵的水洞里,后来学到了初中课本里的动物学知识,才了解海葵和青蟹这样的相处关系是共生现象。青蟹在换壳的时候最脆弱,所以需要借助海葵那带有毒液的触须来保护自己不受侵犯。

在泥里跋涉了没多久,芳芳就迈不动腿了,她说泥里好像有种吸咐力,让她使不上劲。我说摸完这个水洞就回去。我再次俯下身去,双手沿着海葵的周边慢慢将手探入泥里,指尖触到了一个硬梆梆的物体,很像青蟹的外壳。我屏息敛气,用手再次确认了青蟹的存在,然后将双手绕过青蟹的身体,双手合拢,连泥带蟹捧了起来,一只青蟹怒气冲冲地举着双钳暴露在了滩涂上。芳芳又惊又喜地指着那只青蟹,大叫着“快抓住它,别让它跑了。”这只青蟹个头很大,挥舞着巨钳,刚才临时起意,没带捉蟹的网兜和竹篓,我只得牢牢抓住它的两只蟹钳。芳芳见状灵机一动,解下扎头发的橡皮筋,说用这个捆住它。我们俩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青蟹绑定。这时,芳芳已披头散发,满脸是泥,像只大花猫,但她神采奕奕,一扫往日的阴霾,我的心里一阵欣喜。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个女生的一颦一笑会如此强烈地牵动一颗少年的心?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带给我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并不是爱情,而是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



关键词八:四爷的传奇和“大海啊,故乡”

 


天气已渐渐转凉,时间过得飞快,一晃,芳芳来渔村已三个多月了。村里人都挺喜欢这个嘴甜的女孩,她遇见人总能礼貌地打招呼,虽然说得仍然是一口难懂的普通话,但村里人听得多了,也能明白个大概,如果遇见我奶奶之类上了年纪实在难以沟通的,她便生硬地挤出几句从我们口中学到的方言。

她已越来越融入渔村的生活,连穿衣打扮都逐渐被村里的女孩同化,头发用橡皮筋随便一扎,松松垮垮地穿着裙子,脚下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从我家门前的石板路上跑过,去村头的小店里买一分钱一粒的话梅糖,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我们五个人里面最好的,最近却有所下降,数学的期中考试成绩竟然被我超越,而这恰恰是她的妈妈最担心的。一年后,当这个学习成绩每况愈下而又沾染了乡下孩子各种坏习气的女孩再次回到城里的学校时,也许早已为时已晚,身为教师的她,深知自己与城里教师的差距,闭塞的信息和窘迫的教学条件更是让她愁眉不展。

芳芳不时向我抱怨妈妈管得太多太严,说妈妈最近已开始跟舅舅讨论让她回上海上学的事情,那是她无意中从妈妈的信件里看到的。我问她想不想回上海?她却没有吱声。

有一天放学后,芳芳指着一个在山坡上放羊的驼背老头说这个爷爷不简单,他不仅能完全听懂我说的话,还能用普通话与我沟通。她指的是“四爷”。我笑着跟她讲“四爷”可是村里的传奇,他年青时在台湾当过兵。

据我奶奶讲,我的爷爷有五兄弟,“四爷”在家排行老四,解放战争末期,国民党溃败之际,在东南沿海抓了无数青壮年去了台湾,“四爷”那一年刚新婚燕尔,却也难逃厄运,抓到台湾后辗转各地,最后被分派到福建对面的金门岛上当了一名哨兵。

“四爷”思家心切,无时无刻不在筹谋逃离。终于在一个月白风轻夜,他趁另一个哨兵熟睡之际,抱着一块木板跃入大海,这一跃成就了一段传奇。村里人每当提起“四爷”,无不翘起大拇指。茫茫大海,横无际涯,凭着一块木板和一身好水性,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四爷”在海上不知漂了几天几夜,遇到海中的小礁小屿,便停下来到上面稍作停留,饿了,就摘些礁岩边的裙带菜、海藻充饥,最终在福建登陆后,经无数好心人相助,经过一个多月的步行,辗转几千里才摸到了老家,他说他当时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回家。

芳芳听完“四爷”的故事后,久久不语。那时她已学会了用石子打水漂,她在沙滩上捡起一颗颗小石子,不遗余力地一次次掷向海面,小石子在水面上蜻蜓点水般飞出去老远。我放下书包,陪着她一起玩。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唱的那首歌,那是我第一次听女孩子唱歌。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芳芳站在沙滩靠近海水的地方,面朝大海,望着灯塔的方向,轻轻地唱起了歌,我默默地站在她身后,谛听着仿如天籁般的美妙童声。

“大军,好听吗?”芳芳唱完后背对着我问。

“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我真心夸赞道。

“歌名叫‘大海啊故乡’,可我搞不清楚大海算不算我的故乡?我并不在这儿出生,也只在这儿住了几个月,刚刚喜欢上这儿,却又不得不离开——,我——。”芳芳有些哽咽地说道。

“你不是说要在这儿住一年吗?”我疑惑地问,我记得有一次她跟我说起来这儿上学的原因,是因为上海的小学没有寄宿制。

“计划改变了,妈妈怕我一年后成绩跟不上城里的孩子,于是找舅舅商量后,决定让我暂时寄宿在舅舅家,可我一点也不想住到他家去,我讨厌死了舅妈那张刻薄的脸,好像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芳芳边说边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一个劲地向海上投掷着小石子,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铁臂阿童木”,可以轻而易举地保护好眼前的这个女孩。

“我离开后,你会忘了我吗?忘了这个在你身旁只坐了三个月的同桌?”芳芳终于回头看向我,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但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是她在我面前最丑的一刻,却在我的记忆里最久。

“不会,我还从来没跟一个女生同桌过。”我挠了挠头说。

“以后等你念了初中、高中、大学,会有无数的女生成为你的同桌。”她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说。

“我没想那么多,也许几年之后,我也会跟阿爹一样,成为一个渔民,晓波念完这个学期,就要去船上干活了。”我自暴自弃地说道,心里也有点难受,想像着她离去后的教室,该是多么的无趣,从她身上,我们或多或少都了解到了外部世界的精彩,心中逐渐有了对远方的憧憬。

“大军,千万别这么想,你一定要念下去,大海是我们的故乡没错,但离开故乡并不是忘了它,而是为了更好地记住它。我们作个约定,七年后,上海见。”芳芳说完向我伸出了手,我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结束词:迟到的来信和开往上海的船

    


最后的这组关键词是有关我的,芳芳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只敢躲在家里远远地望着码头上一群孩子跑来跑去。弟弟回来后问我为什么没去送她,说“大白兔”姐姐在人群中找了你好久。我说走了就走了,昨天不是已经在教室里为她开了欢送会。弟弟纳闷地看了看我,说“大白兔”姐姐上渡轮时哭得稀里哗啦,船都开了,她还在船头向我们一个劲地招手,你没去送她,真的说不过去。我不以为然,说“蛮牛”跟海波不也没去。弟弟不服气地朝我嚷道,他们跟姐姐的关系跟你能比吗?你们是同桌,是邻居,她还送你玩具送你糖果,你还为她打过架。我一下子被弟弟的话呛到了,竟无言可辩。

芳芳离开后的那个学期,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晓波辍学了,成了我阿爹船上一个专门负责烧饭的小伙计。放寒假时,他邀我们几个去船上吃霄夜,那时他已开始发育,声音低沉,身强体壮,“蛮牛”跟他比手劲,一次也没赢过。照例,每个在船上负责烧饭的新伙计都会留一手,扣留一些诸如大黄鱼、乌贼、鳗鱼、大对虾等高档海鲜,以备拢岸后招待朋友。

我们喝着海波从家里偷出来的甜酒,边吃边聊,甜酒虽好喝,后劲却挺大,海波嘴馋,酒量却最差,没过一会就醉了,说起了胡话,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说他哥晓波有一次问他飞行棋好不好玩?他说你自己参加一次不就知道了。他哥却始终拉不下脸皮。海波心疼哥哥,于是就上演了“破窗偷棋”这一出,他那时只想跟哥哥俩人偷偷地玩一天,然后再还回去,没想到刚好遇上台风。我问晓波知不知道这件事,晓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刚开始不知情,后来见弟弟的行为举止不正常,就起了疑,最后还是他鼓励弟弟把棋还回去的。其实这个谜底跟我当时的猜测一致,因为飞行棋不适合一个人玩。

我们都喝得有点多,头晕脑胀,晓波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青松”牌香烟,问我们要不要?我跟海波不敢接,“蛮牛”好奇地伸手要了一支,学着抽了几口,咳嗽了一阵,竟也吸得像模像样了,呛得我跟海波逃出了船舱。

冬天的夜,又萧瑟又清冷,我和海波扶着船栏望着远处的渔灯,海波没头股脑地问我,她后来有没有写信给你?我知道他指的是“芳芳”,我摇摇头,说怎么可能,我们这儿连寄信都要上镇里的邮局。海波摆了摆手,说她给你写过信,不过是托刘老师捎给你的,你没收到信,是被刘老师截了。我半信半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勇子跟他说的,那封信就夹在一本书里。

芳芳离开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快疯了,弟弟问我最多的话就是“阿哥,你发什么呆?”,无论是做习题、看小人书、玩“铁臂阿童木”甚至吃饭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有时还一个人偷偷地笑或流泪。有一天夜里,我正趴在桌上解一道数学题,窗外传来“吧嗒吧嗒”的走路声,我心一紧,急忙打开门跑了出去,四周却不见人影,我一直追到村头的那家小店,发现小店门窗紧锁,空无一人。那天夜里的风特别大温度特别低,我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开始发烧,奶奶认为我路上撞见了鬼,于是用布包着盛满米的罐子来来回回熨我的额头,最后这种迷信的疗法差点让我丢了小命,我烧得胡言乱语大哭大闹时,阿爹用渔船连夜把我送到了东沙镇的一家医院,医生说再晚几个小时送来这个小孩就废了。

奇怪的是那次发烧后,我很少再想起芳芳,变得正常了许多。弟弟后来偷偷地告诉我,说阿哥发疯的那天夜里一直叫着“我想见芳芳”,既然那么想见她,为何离开的那天又不去送她?弟弟的问题何尝不是我的困惑,只是那时的我回答不了。

我很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和她的联系地址,因为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我开始巴结勇子,经常让弟弟邀请他来我家玩,用话梅糖、小麻花等零食讨好他,时机一成熟,我便向他摊了牌,没想到他竟然要我以“铁臂阿童木”作为交换的条件,我忍痛割爱,最终拿到了那两页信纸。勇子说你快看吧,看完后得马上放回去。

我坐到窗前,用抖动的手摊平那两张信纸,信纸散发着淡淡的菊花香。信里写了她在渔村这几个月的生活感悟,写了她回到城市后发现的新变化,写了她在新学校以及舅舅家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在信的末尾,她这样写道:“离开那天,我在码头上四处找你,却不见你的影子,我很难过,妈妈安慰我说,男孩子的心都一样,哪像女孩子那么情感细腻,也许你一离开,大军就把你忘了,真的会是这样吗?我不信,请你来信告诉我。(信封上有我详细的通讯地址)

“信封呢?”我大声问勇子,勇子摇摇头说没见过,信就夹在新华字典里,他也是偶然发现的。这注定是一封有来无回的信,也许刘老师从一开始就不想让我们有书信往来。我又不舍地从头看了一遍,直到隽秀的字迹在我眼前变得模糊。当我的眼泪快要落到信纸上时,勇子一把夺了去,说我妈快回来了,说完就匆匆地跑了出去。

最后那个学期,村里通了公路,村里的小学也随之合并到了镇里。那所接收我们的小学对我们进行了学习成绩测试,并按测试成绩的好坏编入不同的年级和班级。海波和“蛮牛”因为成绩不理想而留了两级,弟弟和勇子留了一级,我没有留级,编入了五年级一个毕业班。刘老师并没有随我们一起来到同一所学校,而是去了另一所村办小学。村里那所面朝大海的学校就这样成为了历史。

我念初一的那年暑假,“蛮牛”也已辍学捕鱼,接了晓波的班,而晓波已升级成了水手,他们都成了我阿爹船上的伙计,有一次船在码头作短暂停靠,“蛮牛”来小店买烟,刚好遇见了我,他说晚上要去上海卖鱼货,要不要一起去。我一时心血来潮,就跟着“蛮牛”上了船。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到上海时的情景,那时靠近上海十六铺码头有个水产品交易市场,海上有风浪,我又晕船,吐得死去活来,船靠码头时差不多是深夜二三点钟,我硬撑着不敢睡,瞪大了眼睛望着灯光璀璨的夜上海,当时我没有丝豪兴奋,只感觉害怕,在卸完鱼货的空档,晓波和“蛮牛”叫我一同去外滩逛逛,我竟然不敢下船,我怕一踏上去,梦就醒了。

我像只猫似地蜷缩在船舱里,没有人懂我那时的坚持和梦想。那些五彩缤纷的想像填满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就像是一条蚕,每天为自己的梦想吐着丝,在我童年的伙伴都纷纷辍学上船捕鱼时,我始终坚持着,梦想着破茧重生的那一天。





原载《群岛》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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