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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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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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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 途

 

    1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扫兴般黯淡无光,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一排排景观灯还亮着,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

上岸后,方柯仰躺在观景椅上直喘气,沙滩上已空无一人。方柯用矿泉水漱了一下口,刚才游得精疲力竭时好像还顺势喝了口海水,现在满嘴苦涩,透过气后,他从旁边的背包里取出一包烟,点了一根,没滋没味地吸着。

刚才好险,右腿出现了抽筋状况,幸好发现的时候已经离岸不远了,勉强用单腿支撑着游到了岸,如果不幸葬身海底,不知道吴丹还会不会为我流泪?方柯不着边际地想。

吴丹是方柯的前妻,四个月前刚协议离婚。扪心自问,吴丹算是个称职的妻子,可五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快让方柯窒息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孩子,也算好聚好散。他仰躺着吐了口烟,心底无端地生出一丝淡淡的忧伤。

他到现在也不清楚婚姻是何时亮起红灯的,记得第一次吵架是他从银行辞职去了一家杂志社而没跟吴丹正式商量,当时吴丹在外地出差,他在电话里又语焉不详,他觉得换个工作没什么大不了,不喜欢就换呗,可就此厄运缠身,过了两年那家杂志社倒闭,他又换了家报社,没过多长时间,报社裁员,他又名列其中,最后财经院校毕业的他想换到老本行——金融业,却没想到他现在连城商行都进不去,人家要的是既听话又便宜的应届毕业生,一个脱离行业四五年又无人脉又无一技之长的中年男子哪家金融机构也不待见,他竟然失业了。

为此,他跟吴丹不知吵过多少次,最后吵累了,就离了,所幸,他所在城市的房价一直“噌噌噌”地涨个不停,卖了房后,他分得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钱。方柯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失业的这段日子,换作别人,或怨天尤人,或忙于求职,或学习充电,他却游山玩水乐得逍遥,“失业不就是人生中的一段休假,迟早会结束,结束之前何不尽情享用”。

兴致上来时,方柯也写一些游记类的散文随笔,凭这几年在文字圈积累的关系,也着实赚了不少稿费,后来渐写出名气,稿约不断,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不,受一家旅游杂志社委托,前来这座正举办国际沙雕节的海岛城市体验生活。

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穿着连衣裙的女孩踩着猫步从方柯身边经过,径直朝着海的方向走去。方柯瞄了一眼手上的防水表,差不多快十一点了,这个时点竟还有单身女孩前来游泳?该不会是偷偷摸摸来裸泳吧?方柯悄然坐直身体,睁大眼睛,对着她的背影猥琐地想。女孩在海边迟疑片刻,然后一步步朝海里走去。

她想干什么呢? 莫非———?

方柯来不及细想,飞跑着冲入海里,尽管是九月,深夜的海水还是有点凉,方柯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回头惊愕地看着他。借着依稀的灯光,还能看清楚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想干什么?你。”她瞪着方柯,声音有丝沙哑。

“我还想问你呢?”

“看不出来吗?我想游泳”。

“有见过裸泳的,有见过穿着裙子自杀的,穿着裙子游泳的倒是头一回见。”方柯调侃道。

“你管得着吗?大叔。”

“好心当了驴肝肺。”

“切,还不把手拿开?”她竟然小声呵斥道。

方柯没理她,连拉带拽把她拖上了岸。灯光下,暗红色的马尾拧成一股,在头上盘成一个圆盘,像个丸子”,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在夜色下灵动异常,鼻子稍短,嘴角微翘,浓浓的眼影和夺目的唇彩显得有些突兀。

“原来是你。”她嫣然一笑,指着方柯说,方柯也觉得她有些眼熟。 

“无敌大飞轮。”她提醒道。

记起来了,前一天晚上,方柯跟她坐在今年“沙雕节”嘉年华游戏设备之一的“ 无敌大飞轮”的顶端一起俯瞰过城市的夜景,当时距离地面整整有60米,她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双腿发软的方柯刮目相看,还记得她问过他一句话,如果从这里直接摔下去,落地时还会不会有痛感?他说会有瞬间的痛感,来不及回味就直接昏死过去,意识全无。她出神地看着脚下的景致,竟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也不错。”

“你就是那个大学生,差点没认出来”。方柯指着她说。从“无敌大飞轮”下来后,他们简单聊过几句,好像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周末跑过来看“沙雕”,不过,奇怪的是她好像独自一人没有玩伴,这个年纪的女生可是最爱成群结队。

“唔,化了浓妆的缘故”。她不好意思地微笑,收起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差点把你当成了‘莺花’。方柯开玩笑地说。

“‘莺花’?是谁?”

“‘名都莺花发皓齿,知君眷眷婵娟子’里的‘莺花’。”方柯旅游时喜欢带本唐诗,边走边读,借以体验古代文人出游时的闲情逸致。他一直不理解某些人所谓的出游,就是匆匆赶往某地,拍些照片或买些当地特产回来,就算万事大吉,这跟出差有何区别。

女孩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青楼女子的别称呀,你们大学语文倒底教些什么东西?”

“呵呵,你这人好怪,首先,不是所有的系都要修这门课,何况,现在谁还喜欢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揶揄道。

“这是国学,怎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方柯对她的态度表示不满。

“喂,大叔,你不会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现在的大学生要上各种专业课,要考为今后找工作准备的各种证书,有些家里穷的,还要打份能养活自己的零工,谈恋爱都没时间,谁会这么空去学百无一用的国学。”她歪着头像打量一头怪物似地看着方柯。

“说得好像自己有多正经的样子。”方柯小声嘲讽道,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重了,虽然这个女孩侮辱了他多年来深爱着的“国学”,但也不致于如此反唇相讥。

女孩收敛起笑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方柯很想上去叫住她,跟她道声歉,刚想张口,才想起竟然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得怅然地目送她消失在夜色里。


2



彭宇上了506路公交,周日的早上,人比往常拥挤,他紧紧攥着车上的环形拉手,以防被人群挤倒,其实,他更想固定住的是自己这颗魂不守舍的心。

彭宇做梦都没想过,一夜之间自己竟成了一位父亲,可他连大学都还没毕业。昨天早上,他赖在女友的床上不肯起来,女友楚小昭从卫生间里尖叫着冲了出来,兴奋地拿着一根验孕棒,指着其中的两条红线告知他可能已经是一个女孩或男孩的爸爸了。彭宇刚开始还犯迷糊,随后便开始惊慌失措,蹙着眉责问她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出现这样的状况最后损害的还不是她的身体,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去医院通过手术解决。他冷漠自私的表现令女友失望万分,最后俩人大吵了一架。

彭宇心里一直很清楚,他是不会跟她结婚的,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计划过他们的未来。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母和老师眼中优等生的楷模,学业出众,知书达礼,虽然考大学时一时疏忽没考进最理想的大学,但现在就读的也算是一所知名学府,虽然家境一般,但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自信。

他本不想在大学里谈恋爱,到大三时,见舍友们个个成双入对,便也耐不住寂寞。在一次与附近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联谊中遇到了现在的女友楚小昭,他们竟然还是高中校友,她低他一届,对他这个曾经的学生会主席印象颇深,她说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里与他邂逅,也许这就是缘份。他显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缺个女朋友,小昭长得漂亮,穿着时尚,出手大方,还是个富二代,虽然就读的学校不怎么样,可如今大学男生的心中,谁还会在意这个呢?很快他就从无数男生的眼中察觉到了妒火,他常常夜不归宿,第二天回到宿舍时,总引来舍友们低级粗俗的盘问,他总是笑而不语,任他们发狂发疯。

公交车一个急刹,旁边的一位大婶没站稳,手里拎着的鱼撞上了他的腿,湿嗒嗒的。彭宇嫌恶地向后挪了一步,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不断地擦拭着自己的名牌牛仔裤。这条牛仔裤是女友送他的生日礼物,他本来不在意品牌,后来有个对穿戴比较在意的同学告诉了他一个咋舌的价格之后,他才明白了奢侈品的定义,这就是他这些年买过的所有裤子的总价还抵不过这条牛仔裤的单价。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他还能保持一些必要的底线,可物质这种东西,天然就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魅力,渐渐地,他便无法自拔了,甚至连他一向看重的学业都有扔之一旁而后快的感觉,在他拥有了她美妙的肉体后,这种变化尤其明显,“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

彭宇下了车后,又拨了一次她的手机号,依然没人接听。整整一天了,她就是不接电话。他怕她出事,于是一大早就往她租住的地方赶。到了公寓门口,房门紧闭,他按了数次门铃,毫无动静,没办法,他边敲门边大声叫她的名字,还是无人回应。倒是三楼下来一个自称是房东的大妈,年约五旬,身体肥胖,撑得睡衣鼓鼓的,一双眼袋明显的大眼睛却锐利异常,直抵人心。

“你是小昭她男朋友?交往多久了?”大妈神色警惕地盘问道。

“嗯,不到半年吧。”彭宇如实相告。

 大妈听后皱着眉想了一下,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大妈,你有她房间的钥匙吗?我想进去确认一下,昨天跟她吵了一架,怕出什么意外。”彭宇恳求道。

“她不在,我刚才确认过了,本来上个星期天是缴房租的日子,她说能不能宽限几天,我答应了,拖到现在,连个鬼影都不见,现在倒好,连你这个男朋友都不知她去哪了。”大妈不耐烦地向彭宇抱怨。

“她肯定有急事出去了,不就几个月房租嘛,到时我让她给你送过去。”他替女友辩护道。

“几个月房租,你倒蛮大方的,小伙子,不是大妈没警告过你,搞对象眼睛擦擦亮,到时哭都来不及。昨天就有人找上门来,给我看了几张不堪入目的照片,称是什么小贷公司的业务员,说是她欠了几十万贷款没有按时归还,现在音讯全无,说再不现身就把这些照片发给她父母或者干脆发网上去,拍这种照片也不害躁。”大妈表情厌恶地说道。

“欠款几十万?照片?”彭宇听后惊出一身冷汗,追问道。

“全身光溜溜的,露着俩个奶子,手里捏着一张身份证,还大学生嘞。”大妈言语不堪地奚落道。

彭宇有点发懵,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么多讯息。他知道这叫“校园贷,其实就是包装过的高利贷,但这跟小昭有什么关系,她不是富二代吗?可能她这段时间挥霍过度,上了高利贷公司的当,说不定跑回家里筹钱去了。

“大妈,也许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能不能替我开一下门,我有学习资料落在了她房间里。”彭宇撒了个谎。

“你等着,我上楼拿钥匙,奇怪了,你是她男朋友,怎么会没有她房间的钥匙?哼,还比不上去年那位大叔。大妈转身上楼去取钥匙,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大妈的话像只虫子钻进了彭宇的心,他虽然没有跟她携手到老的念头,但也不愿意自己的第一段恋情就这么复杂不堪,她对他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开门进去的刹那,彭宇的心是揪着的,虽然房东大妈说刚才确认过了,但他担心在某个不留意的角落,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场面。

茶几上还放着那个白瓷杯,里面留着半杯水,已经凉透,是彭宇离开时喝剩下的,房间里基本保留着他离去时的模样,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床有些凌乱,毯子卷成一团,玩具熊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一个蕾丝的胸罩毫无顾忌地搁在床头柜上,无疑,房间的主人走得很匆忙。

房东大妈防贼似地跟在彭宇身后,彭宇走到写字台边,从书架上拿了本《计算机应用基础》,在房东大妈眼前晃了一下,以此圆了刚才的那个谎言。大妈面色阴沉,点了点头,彭宇正想告辞,却瞥见枕头底下露出金色一角,好像是个手机,他于是拾起地上的玩具熊,放到枕头边,顺势一掏,正是小昭的苹果手机,他乘房东大妈不注意快速把手机夹到书里,转身向她告辞,说一有消息就通知她。



3



时间又过了一天,方柯已经把所有的沙雕作品细细看了个遍,如果晚上没有什么东海音乐节,他打算今天就退房离去。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刚好六点,离音乐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便来到了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叫了份龙虾炒饭和蔬菜沙拉,要了一杯生啤,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边吃边消磨时间。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蓦然在身边响起,方柯抬眼一看,竟然就是那晚在沙滩上负气离去的女孩,她扎着马尾,身穿一件绿色T恤和一条短到大腿根的白色热裤,脸上几乎没化妆,只浅浅地抹了些口红。她见是他,莞尔一笑,那双眼睛顾盼生姿,春波流转。

方柯回过神来,忙点头致意,说了声:“当然可以,真是太巧了,在这里遇上你。”

女孩笑吟吟地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他点的菜,然后向服务员挥手致意。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也来一份同样的菜品。”她说。

“我请你吧,算是那天因说错话向你赔礼道歉。”方柯说完便跟服务员示意,给这位小姐来份一样的。

“那就谢谢了,不过,那天你也没全说错,我的确不是什么正经的女孩子,我交过不少男朋友,其中也有年长我十几岁的,俩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她坦诚相告,让方柯颇感意外。

“真是不好意思,到现在也没问你名字?”方柯不想再错失机会,他发现自己竟然很渴望碰到那位只有几面之缘的女孩子,她有一双很容易让人着迷的眼睛,类似于清纯和妖艳的混合体,摄人心魄。而现在,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笑靥如花。

“你可以叫我小优。”她说。

“我叫方柯。”方柯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向她伸手致意,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方柯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在她手背上轻抚了一下。

“我的菜上来了。”她轻声说道,仿佛在提醒他的失态,方柯顿时松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举起杯掩饰过去。

“晚上的东海音乐节,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方柯问。

“想,不过,我买不起那么贵的票。”那个自称小优的女孩说道。

“那好办,我打个电话到酒店前台,让她们多留一张票。”方柯说着就拨通了前台的电话。

用完餐后,华灯初放,沙滩离酒店才几步之遥,小优说想到他的房间补个妆,方柯自然心领神会,刚进房间的门,俩人就拥抱在了一起,长长一吻后,小优进卫生间补妆。方柯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站在阳台上浮想联翩,“失业又算得了什么,我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以后可以转行写小说写剧本,等有了名气,买豪宅买名车,跟这个漂亮女生周游世界。”

“柯叔,该走了。”小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旁,简短的一句话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有那么老吗?”方柯直视着她那双似乎不谙世事的眼睛。

“你说呢?老夫子。”她抿嘴一笑,嘴角微翘,挑逗般反问。

方柯捧起她的脸,又想吻下去,被她用手挡住,说了声“妆会花的。”无奈,只得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缠绵了一番后才不甘心地携手离开。

夜幕拉开,音乐沸腾,人潮涌动,方柯和小优被人群裹挟着,尽情扭动着身体,声嘶力竭,方柯时不时俯下身去,轻吻小优的香唇,此时此刻,他可以愿意为这个女孩去死,这么强烈的爱意是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

没等演唱会结束,方柯便拉着小优跑到了沙滩某个隐秘的角落,拥抱亲吻,享受着夜色下的浪漫。

方柯躺在沙滩上,头枕着她的腿,仰望着星空。

“好像置身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他心满意足地说。

“如果在白天,我们这样子大概会被唾沫淹死。”

“你指一个猥琐大叔把头靠在一个清纯女学生的大腿上?”

“不止如此。”

“我们的关系还可以更进一步吗?”方柯色迷迷地问道。

“明知故问。”

“你会拒绝吗?”

“从你请我吃饭开始,就已经上了贼船。

“我们这是在玩一夜情吗?”方柯起身坐到她的面前注视着她,夜色下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各取所需。”她回答道。

“为什么你可以把‘性’和‘爱’分得这么清?”

“一切拜生活所赐。”小优说完就站起身,将手里的一个空酒瓶奋力掷向夜色中的大海,“嘭”地传来一记闷响。

第二天早上,方柯从长长的睡梦中醒来,发现昨夜同床共枕的女孩早已不知去向,随她消失的还有他的苹果手机和数额不详的现金,皮夹里只剩些零钱和几张银行卡。他头痛欲裂,艰难地回忆着昨晚回来后发生的事,好像是他先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她递给他一杯红酒,说是助助兴,然后她就进了浴室,他坐在床上喝着红酒等她,记忆到此就断片了。


4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连手机都顾不上拿?如果是去家里筹钱的话,怎么会落下手机呢?现在这个年代,手机已成了年轻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彭宇反复玩弄着手里的苹果手机,疑窦丛生。

一个小时后,彭宇算是解开了谜题,而女友的下落却更是蒙上了一层阴影。由于手机设置了密码,他便找了个专业的手机维修店解了锁,解锁的工作人员误以为手机是赃物,小声地问他要不要卸载手机里的跟踪软件,说是跟里面的一款叫金龙小额贷的APP绑定的。

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电话,除了彭宇打入的号码,其它的都是那个名叫金龙小额贷的公司打来的。彭宇的头脑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金龙小额贷的工作人员欲上门追讨欠款,无奈之下,小昭仓皇出逃,带着手机很容易被定位,留在房间里还带有一丝迷惑性,为出逃赢得宝贵的时间。

如果彭宇的推断没错的话,女友现在已经躲起来了,可能不想让彭宇知道自己的窘境,再加上俩人刚吵了一架,还在气头上,所以也没有电话联系他。可另一个疑问又在彭宇的脑海里产生,她不是富二代吗?区区几十万欠款怎么会难得倒她?“富二代”这个身份倒不是小昭自己透露的,是有一次跟过去的一个高中同学微信聊天时无意中得知的,她父亲好像是做房地产生意的,那个同学称楚小昭高中毕业后就去了澳洲留学,对她现在就读一所三流大学惊讶不已。

彭宇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无论父母对女儿如何严苛,也不致于对陷入困境的女儿袖手旁观。好奇心驱使彭宇一探究竟,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是他的表哥李大保,部队转业后就在老家从事建筑材料批发生意,他应该知道一点情况,于是马上拨通了表哥的手机。

“大保哥,我是彭宇,现在有空吗?想跟你打听件事。”

“小宇?稀奇嘞,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什么事?你说。”李大保声音洪亮地说道。

“本地的房地产老板你应该比较熟吧,其中有一个姓楚的老板,名字我不晓得,有个女儿叫楚小昭,不知你认不认识?”

“你说的是楚清泉吧,怎么,你跟他女儿在谈恋爱?”李大保笑嘻嘻地反问。

“没有那回事,只是普通朋友,凑巧在同一个地方念书罢了。”彭宇急忙撇清。

“楚清泉以前是风光过,不过这几年日子不好过,资金链出了问题,具体我也不清楚,他公司还欠了我几十万元材料款,都拖了一年多了,小宇,如果你跟她女儿关系好的话,帮哥说几句好话,他妈的,这年头,欠债的还成了大爷了。”李大保在电话那头忿忿不平地骂道。彭宇跟表哥又闲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果然不出所料,她父亲经商失败,家里已无暇他顾。彭宇庆幸自己还未深陷其中,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除了几个同学外几乎没人知道,就让这段感情自生自灭吧,虽然这个时候抛弃女友显得有些绝情,但也是她欺骗在先,在分手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

彭宇长舒了一口气,因女友怀孕而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但一想起女友姣好的容貌、匀称的身材、甜美的笑容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性格,彭宇便又觉得依依不舍。



5



方柯呆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有种深深的失落感,虽然没奢望这个女孩会爱上他,可哪怕是一夜情或性交易,也比现在这个结局好——下药使诈后不辞而别。真他妈讽刺,自己昨天还像个初坠情网的少年般疯癫,真像书里说的,“上了年纪的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无可救药。”

方柯的内心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结局,他试着用宾馆里的电话联系了一下被盗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他重重地把电话摔在桌上,冲进卫生间,用冷水不断冲洗着自己因宿醉而发懵的脑袋。几分钟后,他一个激灵,记起自己的手机上有个查找我的iphone服务,这是一个精通电脑的朋友告诉他的,用以追踪被盗的手机。他顾不得擦干湿漉漉的头发,打开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登陆网址:www.icloud.com,在icloud主页输入账号并登录。逼真的高德地图清晰地显示了被盗手机的位置,竟然是一海之隔的普陀山。

方柯洗漱完毕后,在酒店简单用了早餐后便退了房,随后又在附近的取款机里取了点现金,他准备去一趟普陀山,虽然找到她的希望渺茫,即便找到了,追回手机和钱也不是他的目的。说白了,那就是他还想见她一面,看看那双迷人的眼睛又会编出什么样的谎话,明明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可如果就这样回去,他不甘心。

去普陀山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航程,轮船很快就靠了岸。方柯上岸后再次打开电脑追踪,地图上显示的红点就在码头附近。他又惊又喜,不禁压了压帽檐,然后装作闲逛的样子,眼睛却四处逡巡,搜索着“猎物”,在码头售票厅外的广场上,有一群鸽子因人群的聚散飞起落下,很快,他的眼睛就被勾住了,那个坐在圆形木凳上穿着绿色T恤的不就是他魂萦梦绕的人儿。她戴着墨镜,左腕上缠着数串佛珠,手里拿着的不正是他被盗的手机?他的心快跳出了胸膛,急速地冲到她的跟前,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狐疑地抬起头,见是他,一脸惊惧,然后又装做不认识的样子继续低头拨弄手机。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方柯在船上想过无数重逢后的措辞,但说出口时还是沦于平常。

“不是早就说过,各取所需。”她摘下墨镜,神色如常地说。

“你就不怕我现在报警抓你?”方柯指了指几十米远的码头派出所问。

“请便,不过,抓了我以后,不怕我说我们之间是性交易?”她冷冷地反问。

“警察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但警察相信这个。”她扬了一下手机,手机里是一张他跟她赤身裸体相拥在床的照片。方柯一把夺过手机,飞快地将里面的照片删了个精光。

“没用,几分钟之前,我已经将照片发到了另一个手机上做了备份,知道你会来这一手。”她狡黠地说道。

“你真的太可怕了,枉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清纯的女学生,你简直就是——。”方柯恼羞成怒。

“你喜欢我,这一点,我心里清楚,我呢,至少不讨厌你,不过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并且很爱他。”小优软硬兼施地说。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方柯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

“请问找谁?”方柯以为又是什么推销理财产品的骚扰电话,没好气地问。

“我是楚小昭的男朋友,想跟她说几句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冷漠的声音。

“楚小昭?莫名其妙,你打错电话了。”正想挂断电话,小优却说了一句,“是找我的。”

她接过电话跟对方聊了起来,边聊边走到一棵古树下。方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原来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点上,心情郁闷地吸着,等再次注意到她时,发现她已打完电话,双手捂脸蹲在树下,双肩不住地抖动着,好像在哭。看到她这副样子,方柯又觉得她可怜,心里暗骂着自己真是犯贱。

哭了大致五分钟,她站起身抹干脸上的泪,把手机递给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前方一群觅食的鸽子出神。

“喂,说话呀,给个解释,你这个骗子。”方柯接过手机嘲讽道。

“刚才要跟我分手的那个人也是这样说的,在感情的游戏里,好像我一直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她淡然一笑,神色凄然,那双灵动的眼睛显得有些呆滞。

“活该。”

“我现在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陪你上床还是——?”楚小昭自暴自弃地问。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现在知道了,我们纯粹只是玩了一个游戏。”方柯有些难过地说,他不是一个凉薄的人,虽然对方有错在先,但毕竟有过肌肤之亲。

“我想告诉你一个真相,手机里拍的那张照片,只是我用来防御的,那一夜,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那种关系。”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我连一个嫖客的权力都没能实现。”方柯自嘲道。

“以后你会明白我这样做的意义,如果你不想惩罚我,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你不走吗?”

“我想去赎罪。”楚小昭说完就转过身去,手臂向上扬了扬,算是告别,左腕上缠着的佛珠向下滑去,露出几道猩红的伤痕。方柯上前一把攥住她细细的胳膊,察看伤口,那是用美工刀划破的。

“为什么自残?”方柯心疼地问。

“只是想让心里好受一点。”楚小昭说完就慢慢向前走去,方柯害怕她出事,于是跟了上去。



6



彭宇的生活又恢复了过去单身时的状态,舍友问起他的女友时,他便说分手了。那些同学也没追问分手的原因,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他们或拍拍他的肩膀或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表示同情,他说他一点也不伤心,他们笑着说可以理解,谁没有第一次呢。为了消除自己被甩的误会,彭宇闪电般结识了一位同校的低年级女生,也许是有过一次恋爱的经历,他已学会如何哄女生欢心了。

彭宇一直在等楚小昭的电话,他不会再跟她重拾旧情,只是想给她和自己一个明确的了断。可电话迟迟不来,使得他的新恋情开展得有些缩手缩脚,他从小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终于还是等来了有关楚小昭的消息,没想到竟是一张她跟一个中年男子赤身裸体在床上鬼混的照片,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信息不是发给他的,而是发到了楚小昭的手机上。这个无意中的发现令彭宇又惊又气,他本来还对女友的安危有点担心,现在见她在外躲债还四处寻欢,便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立即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如果楚小昭在那人身边的话,现在立刻跟她提分手,连先前想的各种分手理由都用不着了。接听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好像还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喂,是彭宇吗?”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楚小昭怯怯的声音。

“分手吧!”彭宇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我的手机为什么会在你手里?”楚小昭惊讶地问。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我怎么会知道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还知道你家破产了,你被小贷公司追债,在我之前还跟一个大叔同居,也许是包养,谁知道呢?”彭宇不依不饶地说道。

“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有我的苦衷。”

“可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你敢否认?”

楚小昭无言以对,在电话那头小声地啜泣起来。

“就这样吧,再见。”彭宇急忙挂断了电话,怕自己被她的哭声干扰而软下心来。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他刚才绝口不提怀孕的事,是怕被这个女人以此要挟,现在快刀斩乱麻,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下一段恋情中去了。他关了她的手机,随手扔进了抽屉里,上了锁,感觉好像就此把这断感情封住了。

他开始打电话约新交的女友,商量着晚上去哪吃饭去哪消遣,尽管身上还穿着前女友买的名牌衣服。



7



方柯跟着楚小昭来到了法雨寺,法雨寺依山而建,气象超凡,俩人拾级而上,进入山门,寺内香客如云,人声鼎沸,俩人依次参观了天王殿、玉佛殿、观音殿、御碑殿和大雄宝殿,每到一处,楚小昭必焚香跪拜。

烧完香后,方柯跟着她来到寺后那条叫香云路的山道,从这里可以登上佛顶山,此时天色暗了下来,下起了零星小雨。方柯提议先休息一下,楚小昭置如罔闻,已开始三步一拜地向上登山,方柯只得默默跟随。

雨慢慢下大,及至滂沱,路上游人纷纷作鸟兽散。唯独楚小昭置身事外般依然向上行进,成了雨中一道独特的风景。方柯不愿弃她而去,只得咬牙坚持,有个在亭子里休息的老婆婆被她的诚心打动,递给他一把伞,说替这女孩挡挡风雨,方柯致谢后收下,撑开伞为她挡雨,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楚小昭转过脸看了方柯一眼,轻轻说了声谢谢眼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到得山顶,俩人已全身湿透,走进慧济寺,方柯从包里取出一条干毛巾递给她,让她擦一下身体。刚才上山时凭着一股狠劲,也没觉着冷,此时风一吹,方柯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楚小昭穿得更单薄,却毫无感觉般依旧烧香礼佛,也许一个内心绝望的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当所有礼佛的仪式结束后,俩人便乘索道下山,又乘车到楚小昭入住的宾馆,打开房门后,俩人顾不得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便不约而同地拥吻在一起,直到方柯想进一步动作时,被楚小昭断然阻止。

“佛门净地,适可而止。”她微微一笑,说。

“也就是说离开了这座岛,我们便可以恣意妄为。”方柯开玩笑地说。

“为什么你们男人这么爱做这事?而得到后,却又弃如敝履。”楚小昭幽幽地问了一句。

“我是真心喜欢你。”方柯有些动情地说。

“我知道了,你先去洗个澡,那个,手机我借用一下,我想打个电话。”楚小昭边说边推着方柯进了浴室,自己却拿着手机出了房间。

方柯揣测她可能是给男朋友打电话,心里无端地吃起醋来,爱情这东西真奇怪,你爱她她没有回应,她却为一个不爱她的人而泪流不停。

方柯洗完出来后,却发现楚小昭像变了个人似的兴奋异常,看样子是跟男朋友和好如初了,方柯一下子失去了热情。毕竟,感情这东西不能勉强。

楚小昭把手机还给了他,说谢谢你,陪我走过这段世上最艰难的路,未来的路,再难也不怕了。她边说边开始脱衣服,最后竟一丝不挂地走向浴室,完全把他当成了透明人。方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追过去一把把她揽入怀中,疯了般一阵狂吻,她没有阻止,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当方柯激情殆尽后,她才轻轻说了一句,“离开时把门带上,别再回头。”

方柯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普陀山的,他觉得这次经历的感情比离婚更让他受伤,他不想再继续自己的旅程,也不想写什么游记,他只想回家,回到父母身旁。

坐在开往老家的高铁上,他拿出手机打算玩游戏打发时间,无意间发现了一段视频,不由得好奇地点开。

视频中出现了楚小昭的脸。

“柯叔,不对,应该叫哥吧,当你看到这段视频时,也许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了,谢谢你陪我走完人生中最后的这几天,谢谢你不离不弃风雨相伴,差点让我误以为日子一直可以这样持续下去,但那只是幻像而矣。就在刚才,我给那个人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没想到他却压低声音跟我说‘分手了就别再来找我’,旁边还传来一个女孩撒娇的问询声。电话就此挂断,我人生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曾那么爱他,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现在,“嘭”地一声,所有的门窗都关闭了,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这短暂的一生,也有过幸福时光,走在命运的坦途中,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一路欢歌,可世事无常,当一阵阵恶风从头顶吹起,我便迷失在了旅途中,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我是个比你想像中还要糟糕的女孩,不值得你深爱,原谅我提前下车,结束自己的人生旅程。

视频的最后,楚小昭对着镜头凄然一笑,轻轻说了声“再见”。方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视频,最后竟失声痛哭。

一列高铁在黑夜中高速行进,到站之前,不会为谁停留片刻。





原载《群岛》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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