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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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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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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码头


岛上留不住泥土。泥土都被风暴抢走、掳去了,岛上净留些光秃秃的石头。一眼望去,皆是石的山、石的房、石的路,一片灰白的石世界。石头缝里长不出粮食、蔬菜,渔村的人得飞出岛外去打粮。海的森林里,藏着无数的食物和财宝呢。当船的驼队满载而归,都要在渔人码头交货。这渔人码头,可是渔村人永不枯竭的粮仓啊。有码头在,小渔村就不会断炊,就会让成千上万条鱼,游进村里的各家各户。

这码头,认识岛上的每一位渔人,认识踩在它身上的每一只脚;每个家庭的重量都可从脚上感觉到。码头也认识每一条船,这船出海,犹如大姑娘出嫁,要弄得花枝招展的,又是描眉,又是纹身,身上还插满彩旗;那都是为了讨龙王爷高兴,好让迎亲的队伍,讨得一些彩礼回来。回到娘家,船头碰在码头上,像用嘴亲了一下娘家的亲人,码头的脸上尽是吻痕。

外乡的人,乘船来海岛,看见码头,像溺海的人看见救生圈,会一下子扑上去。晕船的感觉太难受了,像肠胃里装了个搅拌机,把五脏六腑都给搅碎了。可是对码头来说,它更愿意像是一位俯下身子、甘心给渔人、客人当孺子牛的父亲。这位父亲不计年月地躬身在海边,像祥林嫂捐过的门槛,让千人踩,让万人踏,毫无怨言。它觉得从身上踏的人越多,踏它的脚步越有力,渔村的炊烟,总能飘得更高、更远。

码头又像是一位看家护院的庄主。其实,渔村在海上流浪多年,是最贫瘠的村落,没什么好偷的。可以刮走的、摘走的、卷走的、漂走的,都被海上强人搜刮完了。所以,渔村人都坦荡得很,台风的强盗来吧!风暴的土匪来吧!巨浪的霸主来吧!任你们怎样折腾,反正,要财要物没有,要命赤裸裸一条。风浪知道,大海戈壁,海面上一贫如洗;只有几个岛礁,一路上碍手碍脚,或许还有点油水。海岛就像大海上的荒村野店,渔村的人早就坚壁清野,做好了防范。不过,最让渔村人担心的,是码头边的那几艘渔船,它们就像牧民圈养的牛羊,是渔村人的命根,最怕遭到洗劫。

码头知道,自己虽身处险境,但肩上挑的是全村人生死存亡的担子,自己的骨头一定要硬朗。不管是海浪咬,风暴撞,还是插在海里的四肢上,缠满密密匝匝的藤壶;泡在海水里的肌体,忍受海水咸涩的叮咬、舔噬,一定得坚守阵地。这场岛屿的保卫战,自己是最先迎敌的桥头堡,必须用一生的坚毅,兑换当初的诺言。风平浪静的时候,海的大脑与正常人无异。涨潮和退潮,像一天的温差,乖乖的,总保持在两线内,不会越过码头的脖子;可在台风天,海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发起飙来,掀桌子摔盆,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整个码头都吞没了,当然,钢筋水泥的码头是嚼不烂的,即使被大海吞进肚里,到时也会乖乖地吐出来,码头的滋味不咋的。

海岛的渔人一代一代就这样跟海打着一辈子交道。海是动物园里的猛兽,乖的时候,就像狗,就像猫,整天缠着你,和你玩,把你当它老妈;你给它吃,逗它玩,它很听话,很驯顺;但是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六亲不认,你的小命就捏在它手里。而海的个头,比狮子、老虎大得多了,也可怕得多。渔民敬重它,哄它,骗它,只是想从它的森林里,讨得一点浆果;从它堆积如山的库房里,捡几个钱币而已。

渔人斗不过大海,海是神,人是人;大海却斗不过岛屿,大海是动的,岛屿是静的,流动的东西容易改变,安静的东西趋向永恒。

海动,码头不能动。码头把陆地和海水分开。跳上陆地,必然要经过码头;跳下船台,也一定从这里开始。码头,有时甚至是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码头不高也不矮,正好是渔人跳上跳下的距离。这一米的距离,平时上下容易得很,脚一跨,也就过去了。可有的时候,接近这一米,比地上的几千米、几万米都艰难。跳上这一米,就意味着暂时逃离了死亡的战场;而从码头跳下这一米,那仿佛是在地狱门前徘徊。上了码头,你可以挑着铺盖回家,走过石屋的小弄和山坡的台阶,一家人欢喜地团聚;但船一旦离开码头,很难说不是一次生离死别。这海路,平静的时候是条坦途;而风浪天,那就是悬崖峭壁,刀山火海。

尽管如此,没有人会说,我这辈子怕下海。对渔村人而言,下了海,也许还有生路;不下海,绝对没有活路。上辈人离开码头的船遇到风暴,葬身鱼腹,下辈人还是接着下码头,绝不退缩。这是渔村人生命的轮回,也是渔村人的宿命。明知前面的大海有地雷阵、有可怕的陷阱,但渔村的年轻人,依然会一个个前赴后继。这样才能保证石屋里的灯光,永远祥和宁静;才让这个岛的传说,不会被海水湮没。

码头犹如一座坍圮的古庙让全村人安心。虽然它没有围墙,没有房顶,只是一张台子。上面空无一物,只有渔人鞋底留下的尘土,海水蒸发后留下的盐渍。看不见一粒稻谷、一片鱼鳞。可是,村民一踏上这码头,心就会荡漾起来。码头会变戏法,一堆堆金山银山,仿佛就在眼前。码头不长,放不下几担鱼,但它却像一把大秤,岁月的年成都从它那里掂量过,它还称过长年流过的海水,称过数不清的星星月亮。它呆在这里,看海上的日出日落,看海上生明月,但它最关心的,还是从它的洞口飞出去的渔船,这些拍打着风帆的翅膀,飞得无踪无影、不知在何处觅食的渔船,海天一色中,它们会否迷路?一路上是否会遇到风暴雷电?

码头还是一个情感剧场。岛上的人既是这个剧场的观众,也是这个剧场的演员。岛上的风情、渔村发生的事件,无不都到这里演绎。这些演员并没有学过什么表演,完全是本色演出;也用不着排练,但一出场却比大剧院的演出更逼真,也更让人动情。节目中有喜剧,如渔船拢洋、渔产丰收;有悲剧,如海况骤变、惊闻噩耗……喜怒哀乐之情,均在这里发酵,然后让人回肠荡气。渔村人是懂得感恩的,渔船出海、渔获丰收,都要谢洋祭神,表达祈福感激之情。渔村人也是豁达的,亲人海难,招魂归乡,擦干眼泪,仍送后辈出海继任。码头是迎送渔人的长亭短亭。家人既盼望渔夫们尽快出发,为家庭挣得丰衣足食;而出发以后,又盼望能尽早平安归来,即使颗粒无收,也能抱团坚守。而最难熬的是等待夫归的女人,有时竟等成了“望夫石”。

有渔村,必有码头。没有码头,海岛就像一间没有门窗的铁屋子,里面的人迟早会被闷死、困死。有了码头,就像屋子有了天窗,周围的事物一下子明亮起来,到达彼岸不再是一个梦。码头就像一艘不沉的诺亚方舟,是海岛人的希望所系。码头从岛屿延伸出去。岛的周围布满了锯齿状的礁石,在孤立无援的海洋星空,码头是飞向天穹的最佳窗口。有时,人们也猜测,码头是否是海洋的掮客,因为它让一拨拨渔夫对海洋着迷,诱惑他们义无反顾,一生都在追逐鱼影。但对渔夫来说,码头犹如易水岸边,是完成自己神圣壮举、用生命去兑现承诺的圣地。在四面海水的包围中,没有人能单独突围。一艘渔船,就是一个“敢死队”。一艘艘渔船昂首挺立在码头,从古排到今,这样的“敢死队”从来不缺乏勇士;只有这样的勇士,才使岛屿没有沉没。

 

码头有时就像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一道门,海有多大,海水有多深,只有走进这道门,才能知晓;它又像一只手臂,海岛的手臂,只有它才能摸到海的心跳。这码头方方正正,如一张可以放麻将牌的桌子,全村的人坐在它的周围,押上金钱、押上时间,甚至押上身家性命;这分明是一场赌博啊。渔村的人,个个都有赌性,因为他们靠海吃海;没有运气,就捕不来鱼;没有勇气,就别在这风浪里混。在渔船开洋以后,码头显得空荡,伫立海边的码头,终日面海沉思,它宛如一位孤独的哲人,人们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码头是渔船之家、渔夫之家。每当渔船停靠码头,彼此都要头碰头,亲热一番;他们划拳喝酒,娓娓交谈。休渔的日子,渔船会乖乖呆在码头,洗洗澡、理理发,换一身干净衣服,精心打扮一下自己;渔船这个海上硬汉,有时也有柔情的一面。在宁静的港湾,渔船侧靠在码头上,犹如游子依偎在母亲身旁,让母亲端详,听母亲絮叨。

在渔村人的心中,码头除了给人一种亲切感外,还有一种神秘和崇高。假如说海岛是一条盘曲于海面的巨龙,那么码头就是这条海龙的龙头。谁也不知道,它是否是老龙王的子嗣,被罚到海岛来孤守。每年,他的口中不知要吞入多少鱼虾海鲜,把渔村喂大;潮水起伏涨落,就像在它的口中翻卷吞吐。它又仿佛一座神庙,是渔村最庄严神圣的地方,它是沟通人与海、人与神的桥梁,人们往往把最隆重的祈福和还愿仪式,放在这里举行。它又仿佛是渔人成长的一道门槛,年轻的渔夫每踏过一次,就会有一次成长的洗礼。它不但见证你人生经验和阅历的丰富,更让你逐渐流入海的血液,成为一条真正融入于大海的鱼。

 





原载《群岛》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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