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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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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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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妮的微笑




       一


 

福妮真的不会笑。即使偶尔有一点点笑也是苦笑的样子。

这会儿福妮坐在自家高高的木门槛上背靠着门栏。门上贴着因风吹雨打微微褪了色的花好月圆的对联。

这是江南的农村,从乡间公路的某个口右拐是一条细而长的小道小道的两旁都是桑树。这里的农村几乎家家种桑养蚕种菊。

福妮这辈子一直住在这里,平时活动的范围顶多也就是去镇集市走走,从小布包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买点自己爱吃的桃酥之类的糕点

当然这也是前几年的事了,现在的福妮很少出去。现在车多,家人怕她耳背过马路不安全。

福妮坐在门槛,她喜欢这样坐。福妮看着家门前的小水潭桑树,微微皱着眉。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福妮总是这样,微微皱着眉,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风吹来,小水潭起皱。秋日的午后天也蓝了,一扫平日里的雾霾和灰暗,像要整个地倒影在小水潭。福妮想起老底子的辰光。小水潭以前是鱼池。福妮家如今的门牌号叫范家鱼池18号。

福妮记忆里总是有一些东西的。几个在奔跑着的女孩。一些笑声。鸟鸣声。太阳下桑树的影儿。唧唧喳喳的燕子在老屋的堂前衔草啄泥,下蛋,孵育。幼鸟张着嘴,浑身粉粉的,没几天羽毛渐丰,在屋前屋后走走停停,然后嗖地飞走了。

似乎它们和福妮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互不干扰,互作背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想着各自的心事。





那年,小儿子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年三十小儿子夫妇阿明和李红请福妮和哥嫂全家去城里最好的宾馆吃年夜饭、住宿

包厢里有可供温水冲淋的日本进口马桶,墙上有画。这画虽是出自名家之手,倒也显得稳健雅致,画框也是结结实实,浅色的原木,画的是菊,右上角还配了掏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字也是返朴归真的摸样,拙拙的。一枚红印不偏不倚地落在那里。

福妮认得那个菊花。径自走,盯着看。家里每年都是一大箩筐一大箩筐的采摘晾干,卖给收购商。那一年福妮家的菊花大收成。可惜刚要采摘就连续下了几场雨,福妮心急如焚

福妮的大儿子大儿媳倒是一对安静的人,也不说,也不急,只管采了收了,直接送收购商。人家现在设备好了,可以烘干的。

福妮见大儿子大儿媳忙碌了一天,回家时两手空空。急得直跺脚。菊花咋啦。菊花咋啦。

大儿子淡淡一声:卖了。

这一会儿福妮看着画中的菊花瞧瞧上桌的一圈冷菜。眉头似乎又得紧紧的了。家里的门像是没有锁好呢。糯米莲藕平日里喜欢吃,这会儿见了却泛酸水,刚才车上的难过和恶心又上来了。

福妮说她头晕,不想吃饭,大孙子把福妮送到宾馆的房间。福妮就这样一个人躺下来。吃饭时阿明上上下下跑了几趟,福妮都没下来。

大圆上稀稀拉拉只坐了几个人。话也是零星的三言两语,关键人物福妮又缺席。李红觉着没趣了,面有不悦。

隔壁包间不时传来欢笑,还有起哄声这边厢却早早地收场了。

“服务员大闸蟹打包李红喊了一句。众人离席。大婶走到门口还回头望了一眼饭桌上高高叠起的菜肴,有的几乎没动过筷子。

第二天早上,李红在餐厅给福妮打包了稀饭茶叶蛋点心,送到房间,然后下楼在大堂等。不一会儿众人扶着福妮下电梯。

在大堂的沙发旁,一个目光炯炯身板壮实的老人径自朝福妮走来。

他婶你怎么在这里。

说话的正是福妮儿时的四姐妹之一范娥。范娥的女儿不久前离婚,在这个酒店谋得一份洗碗工的活

范娥一脸兴奋,对福妮说

我女儿在这里工作呢。刚来没几天。

你今年在这里过年,多好啊。

范娥的皱纹间荡起的笑意富含羡慕,这时福妮的两条眉毛又聚在一起了。福妮恹恹地说,早饭只吃了一点点,坐车头晕呢。

 




福妮爱吃甜食,全家上下都买甜食。冬至,李红在商场买了阿胶桂圆荔枝,还让人再包装了一番,裹了一层彩纸系一个粉红蝴蝶结。

福妮一层层剥开,见里面的芯子只有一点点。两眉又聚拢了。这么贵的东西只有一点点,供销社零称的一大堆啊。

福妮心疼地看着地上的那堆花纸。左走走右走走,不知如何是好。

李红和阿明只顾捧着饭碗喝水。每次来客人,福妮都会用饭碗倒开水招待客人。李红第一次来阿明家,福妮还往碗里舀了一勺白糖。后来阿明对福妮说不要放糖了。以后福妮就不放糖了。

一股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李红打个哆嗦。

春节,李红从食品批发市场买了两大箱红枣。一箱大嫂一箱福妮的。这次福妮倒没说什么。可等到清明去,福妮又唠叨开了。红皮枣买那么多都发霉了。 

李红见装纸板箱的红枣开了口堆在八仙桌下。地上潮潮的。李红看着灰不溜秋畏畏缩缩的红枣,半晌没说话。

七月李红去西欧,给福妮带了几盒巧克力。福妮把它们放进自己的衣橱十月,李红和阿明又去。福妮说太甜,巧克力太甜,还是水果糖好吃。阿明随即到集市买了两斤水果糖。福妮说很鲜。阿明受了鼓舞,十一月去又买了两斤。福妮说,之前的还没吃完,糖都化了。

这几回折腾,大大打击了李红。之后,每逢过年过节的,要是阿明说起我妈的礼物时,李红就会一阵发泄犯贱,给脸不要脸。你说谁啊。说你。怎么了。这样的时候李红和阿明就会大吵一顿。大吵之后,当他们踏上通往福妮家的那条小道时手里还是会拎着大包小包。只是李红倒是省了心。随便在超市往购物车上扔点什么。哪怕是餐巾纸食用油,生抽老抽。






是啊,福妮的心事又有谁知道呢。这天,福妮像往常那样料理着家务大儿媳刚从田里弄来一些东西。福妮一样一样挑拣,塑料袋一包一包装好堆在一角。 

土豆小小的,都是泥,福妮用碎碗片刮着。茄子倒简单,干干净净,弯弯扭扭,长得不怎么样,吃起来有一点甜。长缸豆一根根折成食指长,拉掉筋

在做这些的时候,福妮总是会想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总是自己跑来弄得福妮福眉头打结。

福妮的大儿媳洗菜,福妮在灶头烧菜。茄子土豆已经蒸在电饭煲里了。长缸豆炒一炒毛豆煮一煮。冰箱里的一碗肉热一热。还有什么。福妮想着。

煤气灶上头的脱排油烟轰隆隆的,阻隔不了福妮心事。福妮的心思细细碎碎,断断续续。

屋里暗暗的。前面两楼两地是十年前盖的,屋很高,吃饭间兼客厅又是蚕房又是稻草麦杆杂物房反正又大又空。只要空着爱放什么就放什么。墙角有的是堆放的地方。前几年堆的东西更多。从前用过的纺车,一个脚断了,结了一层灰,居然还有人要,卖了五十元,说是放乌镇某个地方了。

养蚕季节。蚕一层又一层地躺在竹篾里。竹篾叠高高的。福妮将桑叶均匀地洒在竹篾里,慢慢大起来,密密麻麻,爬来爬去。早些年要吐丝的时候福妮半夜都起来喂蚕的。

这些年福妮看到的很多东西都变了,天的颜色,夏天的日头,桑树的叶子,小孩的眼神,惟有蚕宝宝没变。它们总是让福妮放心不下,福妮一回回地走过去,拨弄桑叶,观察蚕宝宝的神情,直到它们透明的身体发生质的变化,那一刻福妮的心狂跳起来,一家全年花销的一半指望着它们呢。福妮总觉得自己统揽着全家大局,什么事情未经她操心似乎安顿不下来的。

 

福妮家的后门朝北。门口一块青石板,旁边有水沟。总有水滴滴答答的,青苔生起。福妮的脚印浅浅的,不大印在青苔上。横七竖八的,方向不一。

是的,福妮总爱往后门倒水,水倒在水沟里,溅到青苔上,滑腻腻,湿答答。这样看得见的流走也像是让福妮感到踏实,不像倒在水泥池里的水,咕噜噜一声不见了,像变戏法似的,让人不

烧饭的那一间还有边上的杂物间是二十年前盖的。福也不开灯,像是闭着眼都能摸到饭勺在哪儿,锅盖在哪儿,菜板在哪儿,还有油盐酱醋。哪样都是熟门熟路的,这些东西和地里的东西一组合,经过福妮的手养活了福妮一辈子还有全家。

自家榨的菜油把长缸豆炒得毕毕剥剥的,很香。但即使这样的香味都没能让福妮高兴起来。福妮又想一些事情,想一些过去完成或正在进行的事情。连每一件事情过程中自己的担忧都一一回放一遍。比如孙子二十八岁那年福妮担心他的婚事后来孙子找了一个贵州女孩,福妮又担心外地人讲话听不懂是否本分。孙媳生下女儿,福妮又觉得女孩太黑以后怕嫁不出去慢慢女孩白了些,好看起来了那孙媳妇早晚进进出出一副安静的模样,倒也相安无事。福妮又担心起别的什么来了。

这会儿福妮担心拆迁。福妮家的房子在市郊,很多人家都拆迁了,赔得几套房子,买了养老保险,日子好的很呢,福妮家几次拆迁的机会都错过了,因为那一带房子离公墓近。房产商看不上。

福妮倒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她也不懂这些。只是范娥她们都搬到新村那边去了,走动不方便。

终于要拆迁啦,也不是人家的那种拆迁,只是换一个地方,把房子再造一遍,村里人的房子都造在一起。

搬房子后菊花怎么晒,蚕怎么养,还有那几只羊,福妮想着想着,眉头又锁上了。





福妮身上痒。孙女婿载着孙女小芳和孩子开车来。车子开到通往福妮家的小道。在铺满碎石的院前停好,福利露出多骨的背,小芳用棉签给福妮抹着药膏。福妮嫌不过瘾,别过手去抓。小芳干脆用手在福妮的全背摩挲起来。

福妮哼哼唧唧。这里难受那里难受。我宁愿早点死了呢。

小芳说,伯伯给你寄来阿胶糕,我拿来了。医生说是老年性搔痒,要滋阴。药膏也配了好几支,有得你用了。

小芳还拿出两瓶二十一金维他放在被子上。福妮抓起药瓶摇了摇。吃啊吃啊,都吃那么久了,也不见好啊。小芳把一颗糖,塞进福妮的嘴里,福妮这才没了声。只听到啧啧吮糖的声音。福妮的嘴唇一瘪一瘪的,一边的口角有白乎乎的唾沫。福妮的嘴唇也湿润了,有了血色。

 



 

旧房拆了。新房盖好了福妮住进了新房。福妮倒也简单,似乎又什么都不留恋,只抱了一床丝棉被,几件衣服。

的房间墙白门新,紧挨着大儿子儿媳的那间,白墙上还挂了个空调。孙子给她设置好夏天二十八度。空调对着福妮的床。福妮嫌冷全身裹在丝绵被里,最后脸也蒙上了。第二天胸闷气喘。

孙子想了办法,在福妮和其父母房间的墙上凿了一个洞,洞比福妮的脸还大,晚上冷气悠悠地飘到福妮这头。这会儿福妮才把头露出被子外,气也不喘了。大儿子儿媳看电视福妮就在洞里看。看着电视里的男男女女走进走出,说着话,笑着哭着,福妮边看边想心思,福妮总是想那些不好的事。那些事总来跟福妮亲近。

这会儿福妮想起了逝去的老伴。只有七十岁。心脏难受,医院挂了几天盐水就死了。福妮似乎听到两个护士在耳语,好像是药挂反了,朝着相反的方向挂了,加重了症状。还能怎样,最后默默无言埋进土里。

福妮还想起了女儿。福妮本来是有女儿的,三岁那年出痘子死了。死前她用手指头点点红衣绿裤要穿。

福妮每天在这样的念想中睡去。心情低落了,倒也安静,福妮睡着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生死只差那么一点点呼和吸。但就是这呼和吸绵绵不绝了无数年。福妮就这样幽幽地叹息着,呼着吸着活着。一只苍蝇嘤嘤嗡嗡一直唱着在福妮蚊帐里盘旋。一晚折腾,倒也相安无事。

 




江南灰蒙蒙的天,难得地晴朗起来,兰,高却深远。这天福妮一家围坐在一起。八仙桌上满满的一桌菜,菜还是福妮烧的。大媳妇只是打打下手。这辈子她似乎永远打着福妮的下手,脸上永远挂着平淡的笑。这平淡的笑像是有意要衬托福妮的忧愁似的。

无非是红烧鲫鱼,上面排了几段葱,笋尖老鸭汤,还有几样蔬菜。不过还有两个大菜是不能不说的。一个是洋葱长寿面,这天是福妮的生日呢,福妮整整九十了。还有一个大菜是红烧小羊排羊是自家的。小羊嫩,一整只是满满一盆而已,那孙子说一只羊羔去外面卖有一千大洋呢每人一小碗阳春面,夹一块红汤油水的小羊排,悉悉嗦嗦地吮着。汤碗勺叮咚。最后碗底还剩那么几块边边角角。

这时范娥来了。香啊,范娥用鼻子吸着,几乎呻吟起来,伸长脖子拱身探向饭桌。几块羊排连着老鸭汤里的几块鸭肉。还有一坨面。范娥捧着福妮递上的满满一搪瓷杯佳肴从后门出。嘴里念叨着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青苔上留下范娥沉沉的一对脚印。一前一后。

 





中午睡了一会儿,福妮这才想起今天没去看杨二。起身就去看杨二。一抹夕阳,从农民新村别墅那头的树丛间照过来。福利微眯起眼。

儿时福妮、亚娣、范娥、杨二会在这个时候放鹅回家。鹅伸长脖子咿咿呀呀地一路欢叫,夕阳也是这样,总是冷不丁从树叉间钻出来,弄得她们总是很兴奋,互相嘴里扔着桑果。一晃,七八十年过去了。亚娣早就躺在她们这个江南的草坡乱石间了,坟墓小而矮。范娥总是馋肉馋她想吃的许多食物。杨二呢,每天坐在轮椅上,嘴里念叨着什么,眼巴巴盼着福去看。福妮这才觉得自己是她们年少四姐妹中唯一一个既活着又能吃到肉又会走路的人。想到这里,福妮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夕阳下像要飞起来。福妮感到有一束光照在自己身体的某个角落,似乎把幽暗的霉点晒化。这一瞬间,福妮像是汇集了一生的智慧,干瘪的嘴角浮现一丝微微的笑。

 





 原载《群岛》2019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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