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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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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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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 子

 

 

     

 


        第一个发现李晓月肚子大了的是土改工作队的林美娣。

        李晓月丈夫陈翔升是东山乡解放前乡公所的自卫队队长。解放军登上东山岛时,陈翔升就失踪了。有人看到国民党军队撤离东山岛时,他跟他的小舅子李晓东一起登上国民党的登陆艇逃到台湾去了。陈翔升家是一个四合院大房子,土改工作队是东山乡解放十个月后进来的,北向的那一排三间正房和一个灶间,依然为李晓月居用,其它的就成了东山乡工作队大岙村工作组的和办公室和住所。 

        工作组进驻陈家已经半年了,林美娣每天早上都习惯性地要在院子里活动活动。那天,二十七岁的她像往常一样,走出房间,在院子里做扩胸运动,就看到李晓月打开门去院子西侧厕所间倒马桶。林美娣瞟了她一眼,感觉到有点异状。他们刚进驻陈家大院时,她就找来李晓月谈过话。那天,林美娣走出办公室门口,对着李晓月的屋子,高叫一声“李晓月,你过来”,就站在门口看李晓月扭着杨柳腰肢,拉着三岁的儿子向她的办公室走来。林美娣看着李晓月细细的腰,高耸的胸脯和花俏旗袍包裹着的身形曲线。心里有点愤懑,也有点嫉妒;这个比她大五六岁的自卫队长的女人,看起来似乎比她还年轻。现在怎么不见那曲线了。于是,林美娣盯住了李晓月看,她的那腰滚圆起来,肚皮好像凸出来,行动似乎呆慢了。林美娣曾经是地主家童养媳,解放后追求婚姻自由脱离了地主家庭,也是个过来人,对女人那事儿自有灵敏的预感:这李晓月怎么了?肚子大了,怀上孩子了?一种女性的本能和警惕,使她疑心起来:李晓月是敌伪政府的队长女人,那个伪中队长跑了,那是谁把她搞大的?搞李晓月的胆子也太大了,怎敢在我们工作组的眼皮地下这样!是不是工作组内部的人?看她平时那种妖娆的样子,是不是敌人的糖衣炮弹,专门用色来诱引我们的工作队员?

        工作组就是三个人。组长王波飞,29岁,是个军人,参加过几次战役,立过三等功,年轻有为,在林美娣的眼里是个帅气的男子。 林美娣对他很有好感,时不时总会去他那里走走。有时候还把他的衣服鞋祙什么的拿过来给刷洗了。王组长在工作上严肃认真。有一次,王组长来她办公室商谈如何发动妇女的工作。她倒了杯水,恭敬地递给他。他伸出双手,接住杯子。她的手却依然握着杯子不放。王波飞的手就碰到了她的手,他的手就闪电似地松开了。她没想到他会松开手,也放开了杯子。那杯子就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水溅了她的衣襟。他忙站起来拍她的衣襟。她说没关系,抓住了他的手紧握了。他呆了好一会才把手抽出来,低着头,脸红红的,尴尬地含糊地说一声自己也不知道的话就走了。而林美娣心里却从此有了他的影子。她相信他不会被李晓月引诱犯这样的错误的,倒是那个常优发极有可能。常优发蓄着西发头,衣服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平时总喜欢来她的办公室坐着不走,老盯着她,色迷迷的样子。有一次竟拉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个字,问她是什么字。其实林美娣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字,但她还是甩开了他的手,说,谁知道什么字啊?说完她就跑出办公室,让常优发一个人呆在那里。更让她怀疑的是,一次林美娣看到常优发凝视着在院子里带孩子玩的李晓月,就悄悄走近他身边,他都不知道。直到她大喊一声,他才惊慌地转过头来。而院子里的李晓月竟然也马上带着孩子进了屋。

        林美娣就怀疑着,排查着,也想不出个究竟。向上级报告吗?她又无法完全证实李晓月怀上了。她决定自己先暗暗侦查,能够找到证据和对象,她就可以立功。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记事本上记下了今天的发现。

  


       二

 


        半个月过去了,林美娣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正在想着是不是该向上级汇报时,常优发走进她的办公室,并且神秘兮兮地靠近她,对着她的耳朵轻轻说,我发现那个李晓月肚子大了。

        林美娣抬头看了他一眼,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是不是你搞大的?这可不能乱说,我可是工作队队员,她是反动派老婆,我会吗?常优发直愣愣地看着林美娣。林美娣抓住机会就取笑他,你不是老欣赏她的腰肢吗?常常在她家门口徘徊。我告诉你,你赶快投案自首,我正要向上级汇报,到时你可就没有宽大处理的机会了。常优发听出林美娣的调侃的味道,也就油腔滑调起来,我能跟那女人有故事?真要有故事,也一定是跟你。怎么样,我们来成就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让人传说?说着,走上去就要拥抱林美娣。林美娣愤然一推,你这个色鬼,谁跟你爱情……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他们走出门口张望,见李晓月三岁的孩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时摔倒了。此时,王波飞从她办公室快步走出来,上前去扶起孩子,在孩子摔痛的身上轻揉几下,就抱起孩子走向李晓月的家门。正好李晓月慢吞吞地出来,王波飞把孩子递过去。李晓月慢慢地走近他,看了他一会,才接过孩子,转身进屋并关上门。王波飞转身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看到他们正注视着他,就不好意思地对林美娣和常优发笑笑,快步进了屋。 

        林美娣看着王波飞进屋,心里却波浪涌动,难道会是他?他对她总是不敢正眼相看的,看到她就脸红,怎么对李晓月那么亲近?还有对那个孩子好像也很疼爱,难道是爱屋及乌?难道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不能再拖了。林美娣决定自己先找李晓月谈话审问,然后就向上级汇报。

        李晓月迟迟疑疑地走进林美娣的办公室。林美娣劈头就说,你做的好事,还不赶快坦白认罪。李晓月怯怯地答,我每天在家没做什么事。林美娣听她说得这么轻巧,气就上来了,她愤怒地指着李晓月的肚子,厉声责问,你的肚子大了你不知道?你说,谁给你搞大的?李晓月低着头,声音轻了,但一字一顿却带着一种强硬的语气:孩子我自己的。你的? 你老公去台湾了,你自己能够搞大自己的肚子?你整天在这院子里扭动腰肢勾引人,你想把工作队搞垮是不是?你这糖衣炮弹也真是太厉害了!李晓月便一声不响地低头站立。你说,是谁?到底是谁?林美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李晓月一动不动地站着,紧咬着嘴唇,眼泪就“吧嗒吧嗒”下雨似的掉在地上。林美娣真想狠狠扇她几个耳光,可是林美娣还是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孕妇,便只好把语气放软一点,叫李晓月好好考虑清楚,及早坦白,就让李晓月回去了。

        林美娣看着李晓月进了自己的屋子,就到了王波飞办公室,对王波飞说,王组长,你可不能中敌人的糖衣炮弹啊!王波飞一时摸不到头脑,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林美娣一脸严肃地说,你刚才还跟那反革命的老婆眉来眼去卿卿我我,怎么那么快就给忘记了!王波飞拍了一下脑袋,林美娣啊林美娣,你别瞎说啊!刚才那孩子摔倒了,我只是把他扶起来领回他家去。眉来眼去卿卿我我,我还真不会呢!林美娣恨恨地说,你把人家的肚子都搞大了,还说不会?什么?什么?谁的肚子大了?王波飞急忙问。林美娣步步紧逼,李晓月肚子大了,你不知道?王波飞摸着脑袋说,这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啊?李晓月肚子大了?怎么会呢?这可是大事啊。王波飞走出门对着李晓月的房间大声叫道:李晓月!李晓月!你出来一下!

       李晓月走出屋来,站着。王波飞问,你肚子怎么大了,谁的啊?

       李晓月低着头轻轻地带点凄凉的语调说,我自己的。

       你赶快坦白吧,这问题大了。

       李晓月眼泪又落下来,我自己的孩子,随你们怎么处理。说着就走进她屋子里去。

       王波飞皱了一下眉,懊恼地说,女人就是多事!

       工作组三人集中商谈了几句,决定立刻把这事向工作队队部上报。

 

        

       

   


工作队听了王波飞的报告,十分重视,连夜开会研究。认为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既要警惕敌人的暗地活动,也要警惕敌人的糖衣炮弹。决定加强对敌伪人员的监视管治,工作队负责内部的思想整顿。工作队专门设立二人审查小组,同时协助公安部门做好李晓月怀孕案的侦破工作。

        审查小组主要对大岙村工作组的王波飞、常优发进行审查,大岙村工作组日常事务由林美娣处理。王波飞和常优发首先是写自我检查,尽管他们都坚绝否认这事跟他们有关系,但是审讯还是严厉的,必须把他们对李晓月的所有接触情况及心理进行深刻检查。检查写了上交后又退回来责令重写。王波飞交代了对李晓月的三岁小孩扶抱的情况,检查自己阶级斗争这根弦拉得不够紧,对敌伪家的孩子有同情心。于是审查组对他进行审问,责问他对孩子的同情,是不是对李晓月也同情,去过李晓月屋内几次。审查组步步紧逼,非要他承认这事跟他有关。王波飞坚决否认,审查组就准备用刑拷问。王波飞开始是疑惑,后来便变成了愤怒,站起身来指着那两个审查负责同志说,我冲锋陷阵,枪林弹雨过来的。你们怎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同志!

   你中了敌人的糖衣炮弹,顽固不化,还要强词夺理?审查员似乎非把他挖出来不可。王波飞大声说,我要跟队长说。

   而常优发在最后的检讨中说到李晓月的身姿很好看,看到她出来就会多看几眼。审查组就进一步紧逼,对他进行了严厉审查,在拷问之时,常优发终于承认了跟李晓月上床了。可是放下刑罚,叫他把经过情况具体写下来时,他却坚决否认。就再拷问……

        这时公安局通过暗访,得知李晓月是本地的美女,她丈夫又是中队长,过去跟她家来往的人自然很多,有可能外面另有他人。而且还在访寻中得到陈翔升没有离开本地去台湾的说法。公安人员跟工作队队长汇总后,认为从各方面看工作组人员作案的可能性虽不能绝对排除,但是比较小。更多的社会关系和陈宅内部需要侦查,而工作组就住在这院内,由他们配合侦查就不会打草惊蛇。

        正好审查组来找队长汇报审查情况,说王波飞态度恶劣。队长一听沉着脸说,你们用刑了?胡闹!

        队长亲自找王波飞谈话。王波飞说,我们对李晓月警惕性不够是有的,但是作为革命战士作为工作队一员,面对这样的事,这点觉悟还是有的。我不会做,常优发也不会。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们要接受这次教训,好好工作。王波飞表示他一定要把这事查清楚,队长就跟他一起分析了李晓月家庭情况,交代了他的任务。

        王波飞坚定地说,一定好好协助公安侦破的工作,查清案件,打击敌人,还我清白。 

        队长说,这也是对你们的真正审查。

 

        

       

  


四合院四周是高墙和屋顶,进出就一个大门,除非有特殊本领和工具很难爬进来。不过李晓月家北边的灶间那里有扇门。过去是下人进出的,解放后李晓月上街就常常有这个们进出。自然那里的出口也不可忽略。公安对李晓月审问,因李晓月肚子隆着,不能太严厉,自然没有结果。公安决定夜晚在院内外蹲点侦查,院子里边就有工作组负责管查。

        这天晚上,林美娣晚上醒来,发现李晓月房间有朦胧的灯光从窗口映出,似乎有两个影子晃了一下。 林美娣就起床走出寝室,穿过院子,悄悄接近李晓月的房间。她从窗格子向房间里望,窗帘掩住了里面的一切。她就转过身子,回过头来。却见到一个人影在李晓月屋子墙角那边一晃,就不见了。她心里一惊,想那人终于出现了,不能让他逃脱。就悄悄地追过去,在墙角转弯处,她慢慢伸出头去查看,一只手猛然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到转角后面。 林美娣正要挣扎反抗,一个声音却轻轻地响起,我是王波飞。她愣了一下,便把身子靠向王波飞。王波飞就放开她,贴近她的脸说,千万别发出声来,先要摸清楚情况。林美娣点点头。 

        几天来,王波飞悄悄监视着李晓月的屋子,发现每到半夜人静时,李晓月的灯总会亮小一会儿。灯光似乎移动着变暗了,过了好一会,又亮了。这个发现让王波飞内心有点激动。

        公安方面也有同样的发现。工作队跟公安局集中研究后,决定对李晓月家进行搜查,看看屋里究竟什么情况,再做定论。公安和王波飞他们进入屋内,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只是这天晚上,李晓月房间的灯没有亮。但是三天以后,半夜,房间亮起了灯光,窗口就映出了昏黄的光。 

为此,侦察组决定对李晓月房间进行蹲点潜伏侦查。傍晚时分,王波飞向李晓月宣布要对这房间进行侦查,她和孩子这些天就住到林美娣的寝室,暂时不许回来居住。林美娣住到那寝室外面的工作室并负责对她们监管。说完常优发和林美娣就架着李晓月,王波飞抱起孩子,离开李晓月的卧室。两个男人离开以后,尽管李晓月脸上挂着眼泪,还是听从林美娣指派,进里间去睡。

王波飞就到李晓月屋里蹲点潜伏,常优发就潜伏在院子接应。 

        潜伏三个晚上了,没有一点响动。领导觉得应该转换思路,寻找其他渠道侦查。王波飞认为可能李晓月分隔,使那人暂时没有露面,所以需要时间,请求再潜伏两天。领导分析后,决定王波飞依然蹲点潜伏,公安则在更大范围内开展侦查。

        可是直到第五天半夜也没有响动。在房间里的王波飞有点丧气,心想这个人如果不抓,住自己的污点就洗不清。这么几天怎么会没有动静,难道晚上的灯光只是李晓月夜间习惯? 在这房间中,他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在黑暗中注视着整个房间。他感觉到眼皮沉沉地要黏在一块。虽然中午眯了一会眼,但是连续五个晚上高度警惕着,瞌睡虫还是从心头爬上脸颊,抓着眼皮。他想努力睁大眼睛,但眼皮还是重重地压了下来……

        忽然,出来好像老鼠在咬衣橱的破碎的声音,然后响起轻轻的。王波飞一下从椅子扑到地板上,侧耳聆听,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匍匐着。他根据声音的方向,注视着房间里那一排衣橱箱子摆放的地方。在暗黑呆久了,屋里黑暗中的东西也能看得明晰了。他看到了那衣橱的门在一点一点向外打开来,从推开的橱门扫过一道亮,但一下子就灭了。 这让王波飞的眼睛一下又感到一片黑暗。他随即把眼睛眨一下,眼睛有点适应,隐约看到一个影子从橱门跳了出来。王波飞迅猛跃起,把那黑影的一只脚用力猛然一拖,那黑影倒在地上,他立刻扑上去紧紧按住挣扎的黑影,同时大声叫喊着: 看你往哪跑,坏蛋。门外潜伏的常优发听到叫声,三步并作两步串到门口,一脚踢开没有上闩的房门,把正挣扎想站起来人按住。北小门的公安也进来,把那人抓住,并对衣橱一带进行了侦查,发现了那里竟有个地下室。在地下室,除了睡床,餐具等外,没有武器之类,只有笔墨和一本粗粗装订的手书的文稿《东山乡生产与乡俗》。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晓月的丈夫陈翔升。经过审讯,他招供,那天他跟小舅子到了码头后,想到美貌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想到流浪外乡无法预知的生活,就悄悄溜回家中。祖上造房时,就有地下室,只是他当家后进行了很精密的设计,使房间中的衣橱跟地下通道的门互相对接,又看不出痕迹。这一年多他就一直躲在地下室中,在下面写东西,写一本《东山乡生产与乡俗》,所以在地下也不寂寞。半夜有时他上来,有时李晓月下去,没想到李晓月的肚子大了。那天因为他在下面呆了五天,干粮也吃得光光的了,就出来找吃的。 

        一个月后,伪政权中队长陈翔升在车水冈嶝被枪决,时年38岁。罪行很多,鱼肉乡里,强拉壮丁,隐居地下,企图伺机反攻倒算等等。

        一个月后,李晓月生下一子,取名为陈李生。

        三个月后,王波飞和林美娣登记结婚了。

 


        后记

 


        在大陆开放政策的感召下,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六日,蒋经国在国民党中常会上宣布开放老兵大陆探亲政策,打破台海冷战僵局,开启两岸交流之门。

        那年年底,小舅子李晓东从台湾回东山乡探亲,当地政府专门召开了欢迎会。

        几天后,在李晓东提议下,李晓月和两个儿子带李晓东去山上祭奠陈翔升。

        李晓东对着那土堆说,姐夫,当年你跟我去台湾的话,今天你可是合家团聚啊,为什么你不去啊!

        李晓月在一旁轻轻说,命,这都是命!但他毕竟留下了李生啊。

        陈李生跪在地上,爹爹,你用自己的生命给了我生命,尽管这么多年苦难不断,我会好好生活的。

        1990年 李晓东出资出版了《东山乡生产与乡俗》,只是按乡政府的要求,没有注明作者。《东山乡生产与乡俗》在东山乡畅销,县史志办把它作为重要文献保存。

 

 

【后记】人逢乱世,身不由己,一念之差,往往命运殊途。解放时,陈翔升因为舍不得妻儿没有随国民党的军队逃离东山岛,而是隐藏在了自己家中的地下室里。工作队进驻陈家后,因为陈翔升的妻子李晓月肚子大了,发生了一连串既荒唐又让人沉思的故事。

 





原载《群岛》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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