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的那一刻,狗狗小欢没有像往日一样,蹭着她的腿,摆着尾巴来送她,而是管自己在沙发上抓着毛绒黄鸭玩。
林白云故意把手中的钥匙抖得很响。小欢只用一个淡淡的眼神来回应。
她锁上门,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其中一把钥匙,晃荡了几下,笑了笑,重新打开家门,啪地把整串钥匙丢了进去,又啪地带上门,下了楼。
路面有些空,上班的车潮刚刚过去。林白云抬头看了看天空,吁出一口气。一辆出租车疾驰而来。刚要举手去招,转念一想,又放下了手。时间应该够宽余。昨天她向单位请了三天假,其实抓紧一点的话,去C市一天就可以来回,她要办的事情实在太简单了。
风淡了,阳光有些浓。她把围巾解了下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一直留着十年前的围巾。这条灰色的羊毛围巾现在围起来,居然一点也不违时,但在这个时节来围,确实早了些。
坐了十几站的公交车,终于来到长途客运站。
人潮如流。
林白云感到自己就像一朵瞬间即逝的小浪花,虽不孤苦,但觉无依。
取了昨晚在网上订的票,坐在宽敞的候车大厅里,有点无所适从。她沿着大厅的玻璃墙,缓缓地来回。
墙外,有个五六岁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正独自围着大花坛乐颠颠地跑,一边跑一边唱,抬头看到了林白云,突然停住了,露出羞怯的神色。林白云笑着朝她摇了摇手,女孩走过来,把小小的手掌贴在玻璃墙上。林白云蹲下来,也把手掌贴了上去,好像把女孩的小手捂在了手中。女孩笑咧了嘴,一扭身,跑得不见了影。
林白云心中再次潮涌。打开手机,找到一张翻拍的旧照,照片中正是六岁的她,扎着蝴蝶结,穿着红毛衣,胸前挂着一把钥匙,站在一片油菜花中。照片被不断地放大,最后定格在那把钥匙上,家里大门的钥匙,看起来很模糊,但在林白云的记忆中却甚为清晰。
那时,爸爸妈妈在镇上一家小工厂上班,家里就她一个人,妈妈用一条毛线把家门的钥匙挂在她的脖子上,她就是一个非常自由的人了。在家闷得慌了,把门一关,出去找人玩,玩累了,自己回来,把钥匙往锁孔一插,再一扭,就进家了。
她原本有一个哥哥。听人说,有一次哥哥因为没有家里的钥匙,搬块石头来垫脚,准备从窗口爬进去,结果手一松,从窗台上掉了下来,头刚好撞在石头的一角,就这样没了。哥哥走的时候,她还很小,对这件事一点记忆都没有。她只记得挂钥匙的毛线断了好几次,有一两次是她自己偷偷扯断的,嫌那毛线颜色不好看。可是,那毛线再好看,上面挂的也仅是一把钥匙,不是一个家,这一点林白云很早就明白了,并且在她心上一搁就是三十多年。
临近中午,林白云才登上去C市的大巴车。车上的乘客并不多,林白云坐到了后面一个临窗的位子,她喜欢望过去空荡荡的感觉。过道那边一个穿黑色夹克怀里抱着个包的男人,不时地盯着她看,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敞开风衣,围上围巾,掏出墨镜,正要戴上,突然听到有人问过来:“你是林云云吗?”
她一惊,自己过去一直叫林云云,上大学后才改名为林白云,但这些年除了老家的人,已很少有人叫她林云云了。
她仔细地看着那个问她的男人,终于认出了他,马向东,小学和初中同学。
这个马向东,她一直都不敢忘记。上小学时,她是班长,家离学校又近,班主任就把教室的钥匙交她保管,让她每天放学锁上门,第二天再早点来开门。她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又很听老师的话,但长年累月做这件事,就难免视之为尴尬的负担,想摆脱,又难以启齿。
一个大冬天的早上,她拖着在雪地里摔疼的腿,用冻得红萝卜般的手打开冰冷的铁锁,在空寂的教室里抽泣,马向东来了,愣愣地看了她一下,什么也没说。当天下午放学,她锁好教室门,正要离去,有人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钥匙,风一样地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她。第二天,她来到教室门前,发现门已打开,马向东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啃着大饼油条,见到她,咧着嘴笑得很开心。此后,教室的钥匙一直由马向东保管,而这个秘密一直由她保管,因为马向东在班上的表现不是很好,班主任不会同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的。后来,也有几个同学知道了这事,马向东就把自己当早点的大饼油条分给他们吃,堵他们的嘴。时间久了,这就成了班上公开的秘密,一直到小学毕业。
认出了老同学的林白云,十分兴奋,主动过去坐到了马向东旁边的座位上。
“你住哪里?C市吗?到S市来出差的吧?我说怎么在这里呆了十年,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我们初中毕业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碰上。这些年你都上哪里去了?”
“小学的时候你帮我开教室门,我帮你写作业,还记得不?不过后来你学习进步很大,不用我再帮你做了,哈哈……”
在单位一向低调矜持的林白云,没想到自己在好久不见的老同学面前竟然这么会说。
马向东显然也很高兴,虽然没有回答林白云一连串的问题,但还是乐呵呵地和她聊了。
“各位乘客,车子马上就要进入高速公路,请检查一下是否系上了安全带。”年轻的乘务员微笑着站在车子中央,提醒大家。
乘客一番轻微的动作。
林白云系上安全带后,看了看马向东,一把抓过他怀里的包:“你也快系上吧。”
马向东“呼”地一下夺过了包,脸瞬间涨得通红。
“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掉在了地上。林白云慌忙把手插进风衣的内侧口袋,里面东西还在,再低头一看,原来是风衣的大扣子。
林白云怔怔地看着马向东,觉得呼吸有点不顺,把脖子上的围巾狼狠地扯了下来,搅在怀里。
大巴车轻轻抖动了一下,转过弯,上了高速。身后的S市渐渐远在林白云的视线之外。
“林云云……”马向东的声音有点沉寂。
“林云云,你大学毕业有十五年了吧,我在你毕业的那一天去找过你。我看到你在大学校门口,和一个男孩子抱着哭,你从包里掏出口红,在他的白T恤上画了一个圆,然后你俩各自转身,带着行李朝不同的方向去。林云云,我一直在想,其实那时你是想在他身上画一颗心的,只是没画好,对不?”
林白云转过头来,木木地看着,似乎要把眼前的马向东看穿。
马向东平视着前方,一脸平静。
“你穿着长长的花裙子,一直拖到地上,我很担心你这一路上会不会把自己绊倒。看着你伤心地从身边经过,我竟然没有叫你。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你,但在那一刻,我心里多年堆积起来的一切,突然土崩瓦解。也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见或者不见你,其实都对我毫无意义,对你也一样。”
“你走了,我没有走,我留在了C市。这个城市留有你四年的欢笑与泪水,留有你重重叠叠的足迹,你的气息和体香,我珍惜它。我在C市什么都干过,拉三轮车,送快递,摆地摊,还做过倒票的黄牛,差点被抓进去。后来遇到了我老婆,娶了她,两个人开起了一家小面馆,稍微赚了点钱后,就买了房子。为了还房贷,我们不敢要孩子,从早上干到早上,只在下午和下半夜,两人轮流着睡一下。白天睡不踏实,她就让我在晚上睡,下半夜只留她一个在店里让人不放心,我就故意在下午抢先上了床,我俩经常为此闹矛盾。我们都很爱对方,但痛苦的是我们连一起做爱的时间都没有……”
“终于,她累倒了。她已经咳嗽了好久,却总说自己感冒。她怕顾客介意,就一连套了三个口罩,还拼命地克制自己咳嗽。大冬天,外面飘着大朵的雪花,她的额头却始终冒着汗。那一下,她咳出了很多血,把口罩都染红了。医生说是肝癌晚期,动手术意义不大。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我带她回到老家,我的老家。她说她是我的人,应该死在我的家里。我带着她在村里逛,在杨小军家后面的竹林里逛,在你家门前的小河边逛,在村口空荡荡的晒谷场上逛,也在我们的学校门口逛,但没有走进去。然后,我带着她离开了老家,在S市转了车后,就向C市去,那里有我和她的家,她最爱的地方。”
马向东轻轻地拉开了怀里的包,露出了一个盒子。林白云按捺住内心汹涌的潮流,慢慢地伸过手,想去抚一抚。马向东出手挡住了。“你们从来都不相识,还是不要惊扰她了吧。”
“你没有向她说起过我吗?”
“是的,没有。但我向她说起过杨小军。其实,说起了杨小军,等于说起了你。”
“杨小军?是不是初中跟我们同一级,读4班的?”
“是的。他那时各方面都很优秀。”
“为什么要把我跟他扯在一起?”
“你知道杨小军为什么在初三那年突然退了学吗?”
“因为他的爸爸得了重病,家里经济很困难,他就退学打工去了。”
马向东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把包拉上,往怀里搂紧了。
“杨小军太可惜了,成绩那么好,不退学的话,肯定能考上重点高中,然后再是重点大学,更重要的是他不会……”林白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提及往事。
汽车疾驰而前,窗外的山木迅速后退,转眼已成过往。
林白云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满满的,又是空空的。
十五年前,她离开了大学校园,却没有离开C市,C市成了她踏上社会的第一个驿站。她跟马向东一样,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拼命地干,才能养活自己,才能拯救自己。她清楚地记得,她的第三个老板盯着她的脸,满口酒气地说:“你必须比别人付出得多,才能在这里立足!”她当下就把办公室钥匙朝他面前“咣啷”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C市的夜很长,很冷,跟大学里的宿舍相比,小小的出租房内寒气逼人,冻得她睡不成觉。出租房没有窗户,在沉沉的黑暗中,她想象着夜空中寥落的寒星,和她从未记住过的哥哥的脸。
有一段时间,她只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为一个高中女生辅导功课。阳光灿烂的白天,她很慌乱,在热闹的街道疾步而行,却无处可去。一次,她看到有个中年妇女把一包旧衣服丢在垃圾桶边,她像做贼一样,东看西看,确认无人注意后,才把旧衣服带回出租房,换到身上,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把披在肩上的长发胡乱地用皮筋扎成一束。
她以一身老气的装扮,走进了家政服务公司。在公司门口的走廊上,她回头望了一下天空,空中有淡淡的灰雾,衬着柔弱的阳光。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在一对退休的老年夫妇家里做保姆,白天上班,等晚饭后收拾好,便可离开。由于老年人晚饭吃得早,这家跟她做家教的那家又离得近,所以基本不耽误她做家教。她虽年轻,但比同龄人会做家务。自从十岁那年,妈妈和爸爸离了婚,嫁给一个台湾老头后,她就担起家里女主人的角色,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样样都干,时间长了,干得也不比妈妈差。那对老年夫妇对她也比较满意。
一天,晚饭后,两位老人把她叫到客厅。“小林,今天时间还早,我们想留你再说会话。我们知道,你不是从农村出来做专职保姆的。你能帮我们修电脑,能告诉我们从国外带来的各种保健品的功效和服用方法,能把书橱整理得比我们自己都好,各类书籍报刊归类得很科学……孩子,委屈你了……”
她的喉咙热辣辣的,觉得自己有一场痛痛快快的泪要流。她跟两位老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微笑着离开了。
那晚的星星很亮。她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那位爷爷就在这个晚上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半个月后,那位奶奶被儿子儿媳带到北京去和他们一起住。奶奶临走前,给她打了电话。她花了好多钱,匆匆打的到机场。奶奶已经走了。在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她泪如雨下。
这么多年,每逢想起那一幕,她的心总是酸楚不已。今天,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故人突然讲出她从来不知的故事,她即使知道也不想再听到的故事,那不仅是酸楚,更是惊悸的硬邦邦的痛。
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问她怎么没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她说小欢急着要跟出去,她就急着关门,把钥匙落下了。问她他手机的充电器放到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她的充电器自己带着。问她上次她过生日,他们吃饭的店名叫什么,晚上想跟朋友一起去吃,她说她也忘了。
昨天她跟他说,去C市出差三天。他说好。她说可惜出差的地点跟她的大学离得挺远,要不可以抽出时间去看看。他笑笑,过了一会儿,说,C市又不是很远,平时也可以去。她说关键不是远不远的问题。他笑笑,没说什么。结婚七八年,她了解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笑笑。
也有时候,他不想说话,连笑也不笑,就坐在桌边啃瓜子。只一张嘴,啃了瓜子,自然就不用说话了。他啃瓜子的水平极高,无论葵花籽、西瓜籽、南瓜籽,随手往嘴里一扔,啪的一下就蹦出了壳,壳呈两片,合起来就是一颗完整的瓜子,连个小角都不缺。这样一啃,往往就是一两个小时。
这点她很佩服他,对她来说,曲曲弯弯的心事折叠在那里,光靠空坐空等,是永远不能理顺的。或许,他从来就没希望去理顺,只要在一定时间内不扰着自己,他就可以一直容忍,甚至忽略,就像早上起来永远不叠被子,出门时换下的拖鞋总是彼此遥望。而她却不愿消极地去处理一件事,她不信空空荡荡的时间能帮得上什么忙,因此就算她一时兴起,陪他啃几颗瓜子,也总吐不出完好的瓜子壳,那壳基本连着肉在嘴里碰碎了。他笑她心浮气躁,连颗瓜子都难以驾驭。她连壳嚼着瓜子,心里并不怎么生气,因为他没有她那段无可相依、无处安放的经历。
电话又响了,是主任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顿时来了气。昨天明明就是他准的假,怎么过了一晚就忘记了。是不是又有临时性的紧急任务,别人又推脱了,他只好再派给她。当时,看到主任那张好像永远没睡饱的迷糊的脸,心里就不舒服,甚至还犹豫要不要请假一周。她很想看看自己一周不在,科室的活儿都会让谁去做,能做得怎么样,只是出于她自己对此行的不可把握性,才出口请三天假。她知道积极而为,让自己在单位处于一个消极的位置,他人的疏远、推诿、怠慢她早已习惯,但她无所谓,因为自己的工作状态是出于过去的经历,并不是为着眼前的利益刻意而为。
“小林,这两天领导班子要确定人事了,你最好抓紧办事,提早回来。”电话那头,主任并没有在意她硬邦邦的口气,而是非常贴心地提醒着,让她温暖又惭愧。单位在上周末组织了一场中层竞聘,她参加了,竞聘结果并没有当场亮出来,她也懒得理会,对她而言,主动参与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交待。
打完电话,顺手关了手机。她觉得有些倦了,真倦了。
“你以为杨小军退学,真的就是因为家庭困难吗?”
沉默突然被打破。她惊愕地抬起头。马向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眉宇间似笑非笑。
“杨小军的爸爸是我们小学教思想品德的杨老师,你总该记得吧。虽然他只是一名代课老师,一辈子都没转正,但老师应该比谁都懂,农村的孩子只有读好书才能有出路。你刚才也说杨小军那时的成绩很好,你想他爸爸会同意让他退学吗?而且,杨小军那么爱学习,那么用功,离中考只有一个学期了,他舍得自己退学吗?”
她想起来了,初三那次在全县中学生演讲比赛中,杨小军凭着《远方不远,就在脚下》的演讲,夺得第一名。她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主要因为那个题目是她和他一起想的。在学校的选拔赛上,他完美胜出,她落选了。他捧着自己烤的几块香糯甜的红薯来找她,让她帮着改演讲稿。她理解这是他的好意,他的这篇稿子本来就不错。
“林云云,喜欢你的名字,自由的云朵随风飘游,远方对你来说总是不远,但我相信自己也能走好,走远。”杨小军一边说,一边把她吃剩的红薯皮高高抛起来,其中一块刚好落到了他的头顶上,惹得她嘴里含着红薯,想笑又笑不出来,差点被噎住。
杨小军的目光依稀还在眼前。林白云突然一阵颤抖。
“那你说杨小军为什么会退学?他到底为了什么?”
“初中毕业典礼上发生的那件事,你恨不恨我?”
林白云怔怔地看着马向东。往事终于穿透记忆的迷雾,像车窗外的山头一样,笨拙地立在面前。
“你是说,在毕业典礼上我代表全体毕业生发言时闹的笑话,都是拜你所赐?”
“不,你没有闹笑话,你的发言是那么精彩,那么感人。但是,你那时表现得越优秀,就越让我恨自己,恨你,恨杨小军。好吧,我告诉你,杨小军退学是因为他在偷赵拐子家的鱼鲞,被我发现了。你不要激动,林云云,我知道你对杨小军一直印象很不错,有好感,至于这算不算喜欢,我不知道。你跟他很般配,好多同学都这么说,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林云云,从小学那个冬天的早晨你一个人趴在课桌上嘤嘤哭泣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喜欢你了,一直都喜欢。所以,我嫉妒杨小军,发疯似地嫉妒他。我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什么时候单独接近你。那次他让你为他修改演讲稿的事我也知道,事后我烤了一竹篮的红薯送到他家去了。所以,他偷鱿鱼鲞的事被我发现了,他很害怕。他拉着我来到他家后面的竹林,说他爸病得很重,就想吃鱿鱼鲞。我说病得很重还咬得动鱿鱼鲞吗?然后我就走了。第二天,他就没来上学,后来一直没来。我知道,他害怕我会把这事告诉你,告诉学校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学校里的每一个人会把这事告诉给更多的人——他原本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个孝顺能干的好孩子。”
“杨小军退学了,我的心也空了,常常慌得难受,甚至有时还想避开你。好几次,我有意无意地来到他家门口,虽然我知道他不在家,跟着隔壁的堂叔到外面打工去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消息,他们一家子的消息。那时,他妈妈经常去很远的山上,给他爸爸采草药,他妹妹抱着一大盆的衣服,在你家门前的河里洗。我很想悄悄地进去,看看杨老师,如果杨老师醒着,要跟我说话,或许我会向他道歉,甚至忍不住痛哭流涕。我很害怕,杨小军的退学给杨老师,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怎样的打击。”
“我还没有攒足勇气走进他家的大门,就发生了一件令我害怕到绝望的事。这事你也知道的,你也害怕,对不?但是,林云云,你永远无法体会到这件事对我毁灭性的打击。别急!别急!我知道你要骂我自作自受,要谴责我对杨家的罪恶。是的,我罪不可恕,我是世上第一大恶人,没有我,杨小军会努力而自信地读下去,杨老师会满怀希望地活着,杨小军的妹妹还会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他的妈妈还会在干净的院子里一边晾晒草药,一边为杨老师讲外面的人和事,他们家门口的月季还会漂漂亮亮地开着……就是我,逼得杨小军退了学,把性命丢在了建筑工地上,逼得杨老师一步走到生命的尽头,逼得他妈妈和妹妹一天内失去了两个亲人,差点发疯……”
马向东呜咽着,把头使劲往车窗撞。
车内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多乘客都往这边看过来,乘务员直接走了过来,神情惊诧,关切。林白云一边抱住马向东的头,一边朝乘务员摆了摆手,对方便退了回去,其他乘客也都坐正了身子,继续打盹看电视玩游戏,或者侧耳倾听。
马向东在林白云的怀里逐渐安静了,泪水打湿了她的围巾。林白云感到浑身无力,呆呆地望着车窗外浮动的山峦、田野,什么都不想去想。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铛……”车厢内有个小女孩在年轻妈妈的引导下唱起了歌。林白云闭上眼睛,泪珠扑地一下滚了下来。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妈妈了。那天妈妈是怎么离开家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只记得妈妈给了她十块钱,让她到镇上去买一本好看的挂历,走的时候,妈妈帮她把家里的钥匙挂到胸前,叮嘱她千万别丢了。店里的挂历真多,大多数都是美女挂历,里面那些姐姐穿着漂亮的衣服,长着会说话的眼睛,个个都很吸引人。她挑啊挑啊,挑了好长时间,终于选定最满意的一本。回到家,妈妈已经不在了,她以为妈妈只是出门去走亲戚,应该很快会回来,她就等着妈妈回来,把这本最好看的挂历挂到墙上去。可是等到挂历快被她翻烂了,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最后,她把挂历卷起来,一把塞进灶膛,红红的火光跳跃了好久。
“杨小军的死,把我彻底击倒了。我把自己迅速推向沼泽。在初中最后一个学期,旷课、抽烟、打架、偷窃,各种坏事我都干。我偷的最多的是赵拐子家的东西,他家已经没有鱿鱼鲞了,我看到什么就偷什么,晾在外面的拖鞋、门把上的铁锁、刚刚摘下的黄豆荚……这些我都偷过,偷来后基本就当垃圾扔掉了。有一次,我把赵拐子老婆刚买来的小黄鸡偷了一只,小黄鸡乌溜溜的眼睛、脆嫩嫩的叫声,实在让我不忍心把它抛弃,就偷偷地把它装进一个纸箱,藏在学校的仓库里,每天抽空去喂米喂水。可是有一天,我去那里,发现小黄鸡不见了,连纸箱也不翼而飞。我找遍了整个校园都没找到。害怕与罪恶感又再次袭来。我想我是救不了了。我想到了你。只有老天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那天,我知道你要在毕业典礼上发言,就事先偷偷地在话筒那一端的插头上做了手脚,让插头与插座接触不好。等你上台发言时,我挤到前头,用脚尖轻轻地踢动插头,这样电路时断时通,话筒里你的声音就时有时无,搞得你又尴尬又懊恼。等后勤老师过来检查时,我退回到人群中间,吹了一个又长又响的口哨,有人会意了,将口哨接了下去,整个会场都乱了。你哭着从台上跑下来,头上的蓝蝴蝶结都掉了……林云云,我是大恶人,是没有人性的魔鬼,是不是?”
马向东突然扬起脸,直直地看着林白云。
发生在初中毕业典礼上的这件事,一直是林白云心头的阴影,影响着她高中参加学生会干部竞选,以及大学毕业后的求职,甚至还有她的初恋。
高中隔壁班那个个子高高的阳光男生,曾给她写了整整两年的信。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他和另外一名女生手牵手在学校附近散步,她远远地看着,默默地流泪。她其实是非常喜欢他的,但他的优秀和热情让她望而却步,或者说,更是因为难解的心结,让她最初的美丽被匆匆放逐。所以,大学毕业和男朋友分手时,她的痛苦自然多了另外一层意思。
“林云云,你现在该明白十五年前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为什么去找你吧。你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这期间的每一天我都惦念着你,但那决不仅仅出于我对你的喜欢。”
车厢内一片静寂。只有泪流的声音。
自从那个奶奶去了北京后,她又陆续在几户人家做过钟点工,但由于各种原因,时间都干得不长。其中有户人家年轻漂亮的全职太太,把最后的工钱交给她时,笑着说:“我只要普通的钟点工,相信其他人的想法跟我一样。你的文化和气质,并不能提高钟点工的价值。”
走在路上,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破落的皮球,一只灰溜溜的猫。她给做家教的女孩子打了电话,说自己病了,然后还想给别人打电话,就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那头说是空号。这在意料之中,出了大学的门,她跟那时的男朋友再也没有联系过,他早已离开C市,也应该早换了手机号码,她还在C市,但也早换了号码。她打开手机通讯录,仔细翻看了一遍,然后关了机,扔进包里。顺着路灯,漫无目的地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走到了路灯的尽头,前面是一条黑漆漆的窄巷。她犹豫了,抬头望了望天空。夜空如墨,没有星星和月亮。她感到很累,把身子靠在路灯杆上歇着。有人经过,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她迈开脚步,往回走。穿过几个路口后,发现并不是来时的路。等她折回去,又找不到那条小巷了,到处都有路灯,却没有她可以回去的路。
她在一盏最亮的路灯下坐了下来。冷风袭来,她抱紧了身子,发现胸前已被泪水打湿。
一辆大货车在她面前停住,司机把头探出窗外,“姑娘,要去哪里?我送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他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现在已经没有公交车了,这个地方出租车也不多,快到半夜了,你还没回家,家人肯定着急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就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她点点头,上了车,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
车子发动了。她告诉他,这里没有她的家,没有她的家人。
他愣住了,踩下了刹车。过了一会儿,问她愿不愿意先到他家去住一晚。
她说好。
他把车子停在一个空旷的停车场,然后带她穿过一条马路,进了一排居民楼。上楼梯的时候,借着路灯光,她看到了门牌号:云浦路1028号。
房子不大,也不新,有两个房间。他说这是两年前买的,作过渡房用,他家是拆迁户,用所有的拆迁费在省城买了一套房子,现在老婆陪着儿子在那里读初中,他一直跑长途运输,就留了下来。
他说第二天又要跑长途了,大概一个星期后回来,她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星期,但不可以多住。说完最后一句,他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四十岁男人身上的一种少年气,让她对他产生了好感。
后来的事令两人在多年以后仍会暗暗吃惊,同时又满怀温暖。一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一直住在云浦路1028号。她还给那个女孩做家教,虽然来回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但口袋里放着云浦路1028号的钥匙,她的心就装得满满的,再长的路都不嫌远。有时走在路上,看到两旁林立的高楼,她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笑。云浦路1028号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但她住在里面,感到很豪华,很奢侈,特别是他在的时候。他大她十多岁,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除了开车、做饭,其他什么都不会。但她喜欢他,每当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就想这么平淡而快乐地过日子。
汽车缓缓进站。车窗外,拥挤的站台像湍流一样翻涌着。
车上的其他乘客都下去了,乘务员还微笑着候在门口。
“马向东,我们要再见了。忘了该忘的吧。”林白云轻轻地抱了马向东一下,连同他怀里的她,然后挂上围巾,下了车。
走出十几步,林白云回头看了一下,马向东已经不见了。林白云抬头看看天空,熟悉又陌生的C市天空,试着笑了笑,把手插进风衣的内侧口袋,握住了一把钥匙。这是昨天她整理旧皮箱时找出来的。这些年来用过的钥匙有很多,一把旧钥匙也没什么用,直接就可以丢进垃圾桶,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把它握在手里,就是丢不下。
这是一把门钥匙。自从爸爸去世后,老家的房子就卖了人,也没有钥匙留下来。离开C市到S市,幸运地考上了公务员,单位一直没换,连办公室都没换,办公室的钥匙一直带在身上。在S市,婚前几年和人合租过一套小公寓房,结婚前夕她就搬出来了,把钥匙也留给了室友。结婚后没有搬过家,自然也没有多出来的钥匙。
林白云想到了C市,这把钥匙应该来自C市,来自她内心深底的那个寓所。当然,或许也可能不是。她很想知道。只要把钥匙往那道门的锁孔一插,就知道了。林白云想了三天,还是决定来试试。
车站口,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林白云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有人下了车,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去了。
“去哪里?”司机问。
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车子穿过几个路口,便飞快地行驶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行道树的叶子红绿相间,一路绵延。林白云望着窗外,用手轻轻按住了胸口。
云浦路1028号。整整十年,这个地址都没有在她的脑海里闪现过,而他的名字连同样子,也一直都沉在那里。她从来没承认十年前自己是不辞而别,她认定那是自然而然的分手。他的车队快要解散了,他老婆已经在省城帮他找好了新的工作,那过渡房也有人看上了。她没有理由不明白,与他的一切就像云浦路1028号一样,仅是一个过渡,渡过了,也就向前走着去了。于是,趁着他最后一次出去跑长途,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了。
那天,风很大,她已经来到楼下了,又跑上去,打开门,戴上他的围巾。其实,这围巾也是她送他的。她最终不想留下什么。既然不想留下什么,自然也不想带走什么,所以这把钥匙不能算这里的,它必须不是自己无意中带走的云浦路1028号的钥匙。可是,就算是,又能怎么样?它只是十年前的钥匙,已打不开今天的云浦路1028号的门了。今天的人,并不需要过去的钥匙。这是小孩子都懂的事。她不禁想笑。
红灯。车停了。路边是一个绿色的大草坪,西斜的阳光把它渲染得格外温柔。
她拉下车窗,围上围巾,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安静地闭起眼。
“师傅,朝前开,一直朝前开。”
车子启动。一把钥匙落在地上。车窗被重新拉上。
她用他的围巾盖住了自己的脸。
小欢在家没有挨饿吧。她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回去。
随手打开了手机。
原载《群岛》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