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宽军
1
晨光曦微,天色暗青,对岸的那排灯还亮着,打开窗,海风清咧,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昨夜宿醉未消,太阳穴还隐隐作痛。我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水,坐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浑浊的海面上泊着几只锈迹斑驳的货船,一如既往,了无生趣。
女友丹去南京出差快半月了,除了应景性的电话问候,作为恋人,我对她的思念却并未与日俱增。婚姻如果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那么,感情首先建立在面包之上,我再次打开冰箱门细看,冰箱内除了几根形状各异的胡萝卜和一袋开了封的牛奶,空空如也,这个时候,我无比想念丹的厨艺。
凯宏商场,我推着满载食物的小车路过日常生活用品区,一个红衣女子对着货架上一个硕大的烟灰缸发呆,烟灰缸通体透明纤尘不染,在灯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类似的烟灰缸我也有一个,某年某月某人送的。“这么美的烟灰缸正常人舍不得放太多烟蒂”,送的人曾这样对我说。
红衣女子双手抱胸,背我而立,盯着烟灰缸的姿势宛如在画廊欣赏一幅名作。会抽烟的女子很少,迷恋烟灰缸的女子更少,我深吸一口气,心情忐忑地到了她的身旁,瞥了一眼她的模样,侧脸白皙,眉目清秀,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翘,没错,我认识她,且很久。
“小芊,是你吗?”我轻声问候,生怕搅了她的好梦。女子转过身,见是我,略显惊讶,微微一笑说,“好久不见”。我本想说你瘦了好多,说出口却变成了“真巧”,我想那应该不是我关心的话题。
“ 女友呢?”她问。
“出差了。”我答。
“给男朋友买烟灰缸?我记得他不抽烟。”我有些好奇。
“分手了,我们”。她答得倒也干脆。
“对不起。”我忙向她道歉,我见过她的男友一面,阳光俊男,符合时代潮流,一年之前在某个咖啡厅里,她挽着他的胳膊,向我示威般地高昂着小小的头颅,中文夹杂着英文向我介绍他的职业,好像是什么IT工程师,记不得了。
“性格上合不来吧。”她说。
“哦,还在上海?”
“嗯。无处可去。”
“你呢?快结婚了吧?”
“哪有那么快。”
“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恐怕是渠已成,水未到。”
“怎讲?”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轻笑了一下,嘴角微翘,一幅欲说还休的样子,依然令我怦然心动,但这笑容里分明藏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阴翳,倏忽而过。
“不管怎样,总之先祝福你们。”
“谢谢。”
“我有事先走了,再见。”她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在我发出诸如喝茶吃饭之类的邀请之前。
我从地下停车场取了车,冲上人来人往的街道时,又一次遇见了她,她拎着一大包东西在街边拦出租,看样子似乎正为一辆扬长而去的出租车而不停跺脚。
我把车停在她的身边,说了声”我送你吧”。她愣了一下,随即妩媚一笑,说不怕被你女朋友的“眼线”发现,我毕竟是你的前女友。我说了声让“眼线”去死吧,她满意地点点头。
车上,我跟小芊沉默以对,突然不知从何说起。“还写小说吗?”小芊算是找到了话题。
“三十岁之后再没提笔的冲动。”
“为何封笔?”
“突然没了兴致,觉得小说这东西只是青春的荷尔蒙,老了,再没兴趣。”
“不写小说,就剩打麻将了吧。”
“也很少吧,有了女朋友后。”
“变成好男人了。”
“也许。
“我到家了,在这下吧。”小芊看了我一眼说。
我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能再坐一会吗”。我不愿就此停车。
“不好吧,那样。”
我突然一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
“你要带我去哪里?”小芊有些心慌地问。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这个时候,只想跟她多呆一会,这种心情难以表述,说是旧情复燃,也不甚确切,我跟她,已是过去式,如果我们还深爱着对方,也不至于分手。
小芊默不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车上放着许巍的《旅行》,“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让一切暄嚣走远~~~~~~”。
我把车停在了一处防波堤旁,对我来说,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然后坐下来聊一会。小芊没有下车的意思,她打量着我,然后微微一笑,戏谑地问道,“想重温旧梦?”
“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幼稚?”
“简直无聊透顶,我们之间,相互单身的时候都走不到一起,何况你已有了女朋友,我也刚跟别人分手。”
“此时,我只想跟你呆一会,行吗”。
小芊再次看了看我,确认我没开玩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下了车,小芊站在防波堤前,她用手理着被风弄乱的头发,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双臂,想拥抱大海的样子。我很想从后面抱住她。
我点燃一根烟,独自抽着,望着浊浪翻滚的海面发呆,小芊双手抱膝坐在堤上,久久地望着大海。
一根烟的光景,等我发现时,小芊已泪水涟涟。
“怎么了,你?”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过往,突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虚无缥缈。”小芊接过我递给她的餐巾纸说。
“类似伤感时刻,我也常有,不过,想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便觉着没有那么感伤。”
“可我,最近常常半夜醒来,这个那个想个不停,明知道想也没用,可还是想个不停,这种感受你可有过?“小芊侧过脸认真地看着我问。我摇摇头,小芊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次呆呆地望着海面,沉默不语。我很想知道她最近的工作、生活、情感状况,但此时此刻,怕徒增她的烦恼,也就陪着她一起沉默。
海浪击打堤岸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急促,海风裹挟着浓浓的湿气扑面而来,天空愈发阴沉,看样子要下雨,我提议回去。小芊点点头,双手抱胸,单薄的身影令人心碎,我们初识时,她还是个身体结实爱运动的女生,多年之后,我们依然相识,也许依然相爱,但她已然憔悴。我的心竟一时有空了的感觉,仿佛一下子什么都无所谓。我脱下西服披到她身上,随即抱住了她,她猝不及防,像只小动物般在我怀里不停地颤抖着,我的怜惜之情犹如涨潮的海水,奔腾而至,我抱得她更紧了,不断轻吻她的发际,直到小芊伏在我的肩头小声啜泣起来。
“对不起,实在有点想念这种感觉,情难自禁。”我知道这样的道歉苍白无力,但内心里有一缕秋日阳光般的温暖感。这是我依然熟悉的身体,有温度有颤栗有心跳。小芊再没说话,她一直低着头, 不时咬一下自己的手掌,仿佛在确认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以最慢的速度开着车,但车还是来到了她家门口,我一时口拙,不知说什么好。也许,对我来说,在没有遇到她之前,她只是一张藏在记忆里的照片,但遇上了,她就从照片里走了出来,我听她的声音,感触她的身体,体验她的悲欢,这是旧爱,却胜新欢。小芊侧脸看了我一眼,说了声“再见”,我点点头,落寞地看着她消失。
我想去相信一个人,非常想。可是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忙着生,忙着死,所有人都是如此窘迫的姿态。令我不忍心再向别人索求关怀。如果我们想不对人事失望,惟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对它给予任何希望。这不是绝望,这是生存下去的惟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这是小芊微博上的一段话,令我唏嘘不已。
2
早上近九点时,我才醒来,躺在床上刷微博,小芊的微博新上传了一张风景照,放大了细看,景观似曾相识,是东沙古镇,没错。照片上那条被雨水冲洗后的老街依然斑驳陈旧,照片下方一行文字:一个人的东沙有点冷。
一个人跑到东沙去干嘛呢?究竟。
我跟小芊一起去过几次东沙古镇。最近一次好像是去年的冬季,也是个星期天,那天还零零碎碎下了几次雪,小芊前一天刚从上海回来,约好了第二天来参观我们刚装修完的新房,她到时,女友丹恰巧被单位临时叫去做事,剩下我们俩时,气氛有点尬尴,小芊说话的语气明显局促不安,话语重复,逻辑混乱。念书时,小芊曾一度被冠以“逻辑女王”的美誉。于是,我提议不如去东沙赏雪。那天的小芊自始自终表现得很慌张,仿佛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最后弄得我也跟着一起紧张起来,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亦步亦趋,俩人与其说是欣赏雪景,不如说是风中受罪。
最后,小芊停下脚步,不无遗憾地跟我说,东沙很静很美,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她希望自己的初恋能够在这里开始,“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在古巷的街边喝茶,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我们就这样邂逅了。”她说这段话时,眼神悠远,语气淡定,跟刚才判若俩人。至于为什么非得是穿白衬衫的男生?她却摇头不答。
该不会是去东沙等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吧?我躺在床上突发奇想。初秋,星期天,晴空万里,东沙,古巷——,今天的场景很符合她的臆想。
我泊好车,走上那条青石铺就的古巷时,温煦的阳光、怡人的秋风、空旷的街道以及类似憧憬的心情,让周遭的一切渐渐变得虚幻起来,这更像是一部恋爱小说的某个情节。
而小芊的适时出现,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感慨,这就像是一场我跟小芊相恋期间一直等待却阴差阳错被推迟了几年的约会。
小芊从“东沙书屋”出来,跟我撞了个满怀。她“哎呀“了一声,便呆呆地看着我,我拾起地上的书,是《纳兰词集》。
“嗨,你的书。“我把书递给她,高中时她就喜欢纳兰性德。
“谢谢。”她接了书,放进LV挎包里。
“我叫齐羽,你也可以叫我齐齐,认识你很高兴。”我笑着向她伸出手。
“我叫楚小芊,你也可以叫我芊芊”。她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竟像初恋中的小女生般微微发抖,手心出了汗。
我们在古巷里四处游走,一口气参观了台风博物馆、盐业博物馆、海洋博物馆,小芊像第一次到访的游客般问这问那,兴致盎然,到了最后,连我也有点假戏真做的感觉。在海洋博物馆里,“鲎”的标本引起了她的兴趣,注解里有一段话,“这种四亿年前就存在的动物,又名“夫妻鱼”,每当春夏季鲎的繁殖季节,雌雄一旦结为夫妻,便形影不离,肥大的雌鲎常驮着瘦小的丈夫蹒跚而行。此时捉到一只鲎,提起来便是一对,故鲎享“海底鸳鸯”之美称“。
“山盟海誓的恋人,不如一对鲎执着。“小芊自言自语般说道。
“人类越进化,情感就复杂,而鲎的情感还停留在四亿年前。”我辩解道。
“依你的逻辑,未来就只剩下爱情童话或是爱情传说不成。”
“也许,你可知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两句千古绝唱是词人为了纪念一对殉情的大雁。“
“我知道。”小芊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所以就有了‘禽兽不如’这个成语。”
小芊“扑哧“一声笑了,她侧眼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娇柔,这是我跟小芊交往期间从没有发现过的,在我日渐淡去的印象里,这个”逻辑女王“外表柔弱内心坚定,拥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记得有一次我过生日,那时我还在上海,她还是我的女友,为了助兴,在酒桌上大家玩猜拳游戏,相互灌酒,本来她是女生,男人的游戏她可以退避三舍,可是她却不动声色地记着每个男生的出拳习惯和路数,轮到她时,大家都想看我如何英雄救美,如何出丑,拼了命般轮流跟她斗拳,没想到她笑咪咪地来者不拒,偶尔输了,也是一饮而尽,绝不拖泥带水,就这样,除了我之外,我的男性朋友个个喝得人仰马翻却又不依不饶,最后不省人事。回到住处,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狂吐不已,这个平时滴酒不沾文文静静的女孩从此在我的朋友圈里声名鹊起,谈之色变。而此时,小芊无意间显露出来的温柔一面耐人寻味。
“饿了吧?”我问她,时间到了中午。
“嗯,有点。”她点点头,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我递给她一瓶水,用纸巾擦她额头的汗。我们相向而立,她的眼睛如一泓秋水般透明澄彻,我的心不由得颤栗了一下。说实话,此时,我很想吻她的嘴唇。
景区的饭菜有点贵,但我们还是点了几道海鲜,要了可乐和啤酒。她吃得很少,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边喝可乐边盯着我看。
“菜不合口味?“我问,这些可都是她以前喜爱吃的海鲜。
她摇摇头,“看你吃更有趣一点。“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那倒也是,可是以前没注意,原来你是一个吃货。“
“食色,性也,而你对此却漠不关心,所以,有时候,我在想,楚小芊这个女生是不是上天派下来惩罚我的,我追了她那么久,那么辛酸,终于到手了,却发现,她一不会做饭,二不懂浪漫,三不爱——“我本想说”做爱“,但怕引起某种不必要的误会,就没说下去。
“不爱什么?“小芊追问。我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了,她一阵脸红,对于这事,她始终像个情窦未开的小女生般青涩。
“真搞不懂,你们男人就那么爱做这事。“小芊依然迷惑,而这种久违了的单纯仍然吸引着我,分开这么久,她好像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不前。
“你不吃我可不客气了。“我见她托腮沉思,不想浪费美食。
“嗯,尽管吃,我下单,哦,是买单。”她笑盈盈地说。
“下单”是属于小芊的一个金融术语,眼前这个高中时代被同学称为”逻辑女王“的文静女孩当年以不可思议的高分进了一所重点大学的投资经济系,毕业后顺利进了一家大型基金管理公司,掌管着上亿资产。而我,从高中时代就一直是她的仰慕者和追随者,直到有一天,我发觉自己追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只得选择远远地守望对岸的灯火,在璀璨与暗淡之间寻找内心的平衡点。分手那天,小芊平静得像抛掉一只股票般从容和淡定,对于她来说,我可能不是最好的投资标的,“缺乏成长性”,这是基金经理们一贯的说法。每每想到这里,我便有些恼怒,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时代,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数字量化,感情也不例外。
吃完饭,我陪着她去附近一个海滩散步,小芊依旧话语不多,但步履轻盈不再心事重重,而我,也从刚才的不愉快中恢复过来,走了一会,小芊像拾起掉在地上的某样东西似的握住我的手,很自然地向前走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一处堆满了鹅卵石的月牙形沙滩呈现在眼前,沙滩上空无一人,耳边只闻风穿过芦苇时发出的“窸窣”声。
小芊跟我并排坐着,沉默不语,稍顷,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我们轻声哼唱着校园时代常听的几首歌,一时思绪万千,约莫过了十分钟左右,等我发现时,她竟已泪流满面。
我一时不知所措,问她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她摇头不语,只是靠在我的肩头泪流不止。我只得作罢,抽出一根烟点上。
又大概过了十分钟,小芊回过神来,凄然一笑,说不好意思,弄湿了你的白衬衫。我再次追问她的近况,她搪塞着说以后找个时间细说,今天到此为止,晚上还要回上海,七点的轮船。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分别时,小芊轻叹了一声说,随后就匆匆离去。
3
丹从南京归来,大包小包买了一大堆,塞得车厢里满满的。我们照例先去拜见了她的父母,回来后她就在厨房忙开了,看着她在厨房里左手刀右手铲一幅玩打击乐似的样子,我不由得感叹,人生之所以多姿多彩,就是因为你会遇上千奇百怪的人,而丹就是这么一个怪咖。丹说她喜欢做菜,无与伦比,她工作后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先找个老公,第二个梦想是拥有一个宽大的厨房和齐备的厨具,然后施展她那神乎其技的厨艺与老公同享人间美味。我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那天,我对餐桌上一道叫“香辣蟹”的菜肴赞不绝口情有独衷,丹说从那时起就开始注意我,因为那道菜正是她的杰作。
我从书房里出来时,一桌子热气腾腾赏心悦目的菜,魔芋排骨、麻辣鱼头、咸蛋黄蒸豆腐、老鸭煲,令我食欲大增。丹说这些都是她在南京不同饭店尝过的名菜,她想试试能不能做出那种味道来。丹系着围裙一副小妇人的模样令我暗自惭愧,她在南京的这些天,从没有过问我去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甚至不计较我那少得可怜的问候电话,而只关心一件事,用她那非凡的手艺让我尝遍各地的美味。
我不由自主地将她揽入怀里,与她接了一个长长的吻,也许,这对我来说也是一道开胃菜。
日子又回到了丹的掌控之下,我们领了证、拍了婚妙照,忙着筹备婚礼,而这期间,有关小芊的消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微博不再更新,QQ的头像始终是灰的,打她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去她父母家被告知一星期前搬去了上海。我甚至怀疑东沙的相遇只是一个梦而矣,而她靠在我肩头泪流不止的样子却又记忆犹新清晰可辨。于是,我在微博上给她留了一条私信。
“东沙一别,再无音讯,一直联系不到你,希望一切安好,我跟丹忙着筹备婚礼,好事将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见信后给我回复。”
私信发出去一星期后仍然没有回复,无声无息,小芊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自称是小芊的表姐,说她从上海来舟山出差,今天有空,想约我见一面,说说小芊的事。我说现在就可以,就约在我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小芊的表姐约莫四十岁左右,齐耳短发,架一副无框眼镜,长得虽不出众,但举手投足带有某种亲和力。
“我是个医生。“她简短寒暄后就开门见山说道。
“嗯。“我有些疑惑。
“小芊是我的病人,目前。”她轻叹了口气说。
“病人? “
“抑郁症,两个月前病情加重了。“她呷了一口咖啡缓缓说道。
“抑郁症?小芊?怎么可能?“ 我不敢相信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小芊会得这种病。
“两年前吧,有了一些初期的症状,开始她也没在意,后来经历了失恋、投资失败等种种挫折,精神方面就有些消极悲观,开始出现不安、焦虑、自我评价过低等负面情绪,你也知道,她那个工作环境就像个战场,每一个判断每一次操作都会改变别人甚至公司的命运,最后,她崩溃了,辞职不干了。“她以一个精神科医师的身份娓娓道来。
“可两个月前,她跟我说还在上海工作。“我分明记得,那天分别时她说“晚上还要回上海,七点的轮船“。
“恐怕是她不想让你知道吧,小芊是个要强的女生,那天,她收到了你发给她的微博私信,跟我商量,问能不能去参加朋友的婚礼?我也看了私信,知道你们之前是恋人的关系,怕有什么闪失,就没答应,我见她的情绪很低落,又有些于心不忍,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
“我能抽支烟吗?“我问她,她点了一下头。我用有些发抖的手点燃根烟,猛吸一口,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想起那天小芊双手抱胸呆望海面的样子,想起分别时她说的那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以及她在微博上留下的语气绝绝的话语和濡湿我肩头的冰凉的泪水。
“了解抑郁症吗?”她见我沉默无语面色阴沉,轻声问道。
“听说过一点。”
“希望你不要有什么精神负担,抑郁症的诱因有很多,失恋只是诱因之一。”她试图安慰我。
“一年前,我跟她在上海相遇,她介绍她的男朋友给我认识,我见她一脸甜蜜,以为她会像我一样过上幸福生活,没想到——“
“情感方面,除了你之外,她只字未提。“
“小芊目前在哪里?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迫切想知道小芊的近况。
“上海海淞医院神经内科诊疗中心,但我希望你不要去看她,因为,她不希望让你看到她患病的样子,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小芊的表姐神情严肃地说。
“明白,谢谢你告诉我有关小芊的消息,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你的联系方式,因为,我是小芊的初恋男友,始终是。”我很诚恳地说。
“好的。”她从包里取出便签,动作麻利地写下一串数字交给我。是她的QQ号和手机号,我再次向她道谢,她说了些鼓励我的话语后悄然离去。而我,呆呆地坐在咖啡厅里不停地吸烟。天空暗了下来,下起了淅沥小雨,路上行人匆匆,几家商店的门口摆放着圣诞树,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在商店的橱窗上喷涂着一行英文字。
4
小芊患病的消息就像房子装修时那丝不易挥发的油漆味一样,久久萦绕在我的心际。我的头脑里时常浮现出她一个人双手抱膝坐等天明的样子,孤单而又无奈。
大学毕业后,我们一同来到上海,那时的她意气奋发,在基金公司里干得顺风顺水,她曾经跟我说起,五年后坐上投资总监的位置,然后买房购车,然后嫁给我。我那时开玩笑回应,说你楚小芊做投资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套牢在我这只“垃圾股”上了。她说那也不一定,在资本市场上,乌鸡变凤凰的事经常上演,几年后,我没能实现乌鸡涅槃,而是直接退出了她的生活。
曾经以为分手很简单,不过是分开行走,不会再互唤昵称,不再拥抱,不能亲吻,只是,我们都忽略了,那些只属于我们的记忆,无处不在。
这段话是小芊在QQ上的签名,一直未变。
我没有把小芊患病的事跟女友丹提起,丹看我最近兴致不高,问是否因为筹备婚礼有些疲惫,我不置可否,丹让我注意休息,说她不在意婚礼有多隆重有多排场,她只在意我。我不免心生歉疚,但无论如何,我要见小芊一面,如果没有她的祝福,我们的婚礼会有缺憾。
一月里一个寒冷的周末,我跟女友丹撒了个谎,说公司有笔外贸单子很急,这个双休日要去上海出差,晚上七点的轮船。之前在QQ里跟小芊的表姐联系好了,小芊最近精神不错,星期六下午她陪小芊到外滩散步,我们可以演一场“偶遇”,这样可以顾及她的自尊,小芊的表姐让我千万注意言行,不要在情感上表现出任何藕断丝连的迹象,只是扮演一个来上海出差的老同学。
我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如约见到了凭栏而立的楚小芊,当时,浦江边人头攒动,没有她表姐的微信指引,既便知道她在外滩,也无法在万人之中找到她。在大城市里生活,常常会无端地生出一丝沧海一粟的渺小感和挫败感。
“楚小芊”,我在她表姐会心的笑意里大声叫她。
楚小芊转过身,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足有一分钟之久,因为失眠的缘故,她的脸异常消瘦和白晳,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小芊,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她表姐见她愣在那里,提醒说。
“大学同学齐羽。”小芊回过神来介绍我。
“只是同学?”她表姐与我握手时开她玩笑,楚小芊脸红了一下。
“来上海出差,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我自圆其说。
“真巧。“楚小芊轻声咐和,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在我印象里的楚小芊虽然外表文静,但内心特爷们,而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楚小芊却柔弱万分,充满了女人味。
她表姐说她有事先走开一下,让我们俩个老同学叙叙旧。楚小芊见表姐离开,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虽然很想尽地主之谊招待我,但笑容僵硬,词不达意。我有一点心疼的感觉。
“我想抱抱你,先熟悉一下。”我说这话时早就忘了她表姐的叮嘱,也忘了女友丹的贤淑。
“——“小芊疑惑地看着我,无语。
我拥她入怀,久久抱住,她迟疑片刻,然后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背。
我们默默地抱了有几分钟之久,松开之后,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想去南京路步行街逛逛,你陪我吧。”我说。她微微一笑,点点头。
“真好。”她眯缝着眼抬头望了一下天空说。
“你是指我还是我的拥抱?“我问,小芊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我是说天空。”
“嗯,我有点妒忌天空了。”
“切,傻气。”小芊嗔笑着说,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我的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我不知道背着即将结婚的女友飘洋过海去另一个城市跟前女友玩“偶遇”是不是荒唐?算不算背叛?但我已无法顾及,在我得知小芊患抑郁症的消息后,上网查了许多这方面的资料,这种病本质是一种心境障碍,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逗她开心。
周六的南京路上无不是一对对勾肩搭背的情侣,我受了感染,便用右手勾住小芊的肩,她吃惊似地看了我一眼,我没理会,径直前行。
“我们在这里一起生活了两年,像这样肩并肩逛街却屈指可数。”小芊不无遗憾地说。
“因为你太忙,忙得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数字还是数字。”
“好像是有点过头了,现在想起来。”小芊认同地点点头。
“你知道我那时最讨厌什么?”
“什么?”
“讨厌你吃饭时若有所思的样子,讨厌一起看电影时你常常会睡过去,讨厌你做爱时像例行公事。“我压低了声音跟她说。
“可你那时为什么不跟我说?”
“说了,你根本不在意,那时,任何与你伟大的奋斗目标相抵触的东西全部无效,你常常出差,东奔西走调研企业,有时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你却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那时又生气又心疼,但又无可奈何,我是个没有才华的男人,偶尔能让你刮目一下的也就是会写些小文章,偶尔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一下聊以自慰。”我把这几年积攒的怨气一古脑儿全说了。
“我这人,做起事来是有点不管不顾,但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我一直这么认为,否则,我也不会喜欢上你。“小芊诚恳地说道。
小芊的话让我突然觉得这几年的郁闷一扫而光,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痛楚,身边这个所谓的前女友,其实一直未曾真正离开过我的心。分手,有时候并不需要一个很大很大的理由,而只是一时的心累,便觉着好像在一起没有多大意思,赌气似地说了,吵了,竟然就分了。若干年后,遇在一起,却发现原来还是那么相爱,却已不能回头,因为,这个世界,除了感情,还有规则。
“去星巴克坐坐吧。“小芊见我沉默无语,提议道。
“好,我也正有此意。”有时候,我相信心有灵犀。
我替小芊要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和一碟红豆松饼,自己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冬天焦糖玛奇朵,夏天摩卡星冰乐,没改口味吧?“我问她。
小芊微微点头,轻轻呷了一口饮料,脸上浮现一丝满足的神情。
“离开上海这么久,我都记不得星巴克的味道了。“我说。
“我也是。”
“你随时都可以过来喝一杯呀?”我问。
“焦糖玛奇朵就是加了焦糖的Macchiato,代表‘甜蜜的印记‘,一个人,喝不出那种味道。”小芊解释说。
“那个,那个IT工程师,为什么会分手呢?”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唐突,但还是想一探究竟。
“我好像不太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因为怕麻烦。“
“怎讲?”
“习惯了某个人的味道,比如吃东西的口味、睡觉的姿势、听的音乐、看的书籍等等,如果某一天醒来,发现一切全变了,连毛巾的颜色、牙刷摆的位置都难以忍受,又怎么可能过一辈子呢?”
“那恋爱不是或多或少都在为对方改变吗,我们开始的时候也有很多摩擦,慢慢地就磨合了。”
“还不是一样分了手。”小芊瞟了我一眼,赌气似地说。我无言以对。
“给你讲个笑话,说夫妇俩带着吃奶的孩子去餐厅用餐,孩子哭闹,女人赶紧掀衣准备给孩子喂奶,服务生立即上前制止,女人大怒:‘难道这也不行吗?‘服务生道:’露胸可以,但不能自带饮料!‘”。我怕小芊的情绪低落下去,于是讲笑话逗她。
小芊抿嘴一笑,没头没脑地说了声“谢谢,谢谢你来看我。“
“我只是出差路过你的城市,恰巧遇上老朋友,顺便一起喝个下午茶,有什么可感谢的。”
“楚小芊再缺乏感性细胞,可也是一个女人,从见到你在外滩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怀疑,世间哪有那么巧的事,你来上海出差,却背个优闲包,穿双运动鞋,跟我表姐表现得默契无间,你陪我逛街,陪我上星巴克,给我讲笑话,接下去还有什么安排?”楚小芊一 一点破。
“没想到我演技这么烂,全让你看出来了。”我自嘲道。
“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我的事,那天在东沙,我就想跟你说,你是我的前男友,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七年,也许没有了爱情,但在我心里,一直留有你的位置,介于友人与亲人之间的那一种。可一想到你快结婚了,我怕你听到我患病的消息会不开心,一定会不开心,我了解你,所以,我选择在你的世界消失一段时间。”小芊神情黯然地说道。
“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的婚礼无与伦比。“小芊接着说道。
“一年前,当你介绍你的男朋友给我认识时,我心里虽然有一丝失落,但真心希望你从此开心快乐。”我说。
“明白,可有时候,这只是个前提,任何幸福并不因为具备了前提而顺理成章,幸福只是个人的感受,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看上去很幸福而矣。”
“深刻。”我认同小芊的话。
“与你分手后,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摆脱情感的阴影,那不过是分手,就像得了一场感冒,很快就会过去,我还是每天加班,还是到处飞,可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小芊问我。我摇摇头,我只记得跟小芊分手后自己经常喝醉酒,可能是朋友多的缘故,慢慢地在酒精中把楚小芊的记忆挥发掉了。
“就好像心里面有个空洞,慢慢扩大,并且有某种吸咐力,可以吞噬你的激情、斗志、梦想、活力诸如此类的正能量。某天深夜,我拖着行李箱从机场打的回家,竟然打不开房门,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般无助,叫来保安帮忙总算进了门,却发现浴室的热水器坏了,冰箱里空无一物,卧室如太平间般阴冷,而书桌上还摆放着你的相框,照片上的你正对着我笑,我又冷又饿又生气,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我暗暗发誓,我要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忘掉你和有关你的记忆。”小芊绘声绘色地讲着她的往事。
“那后来呢?”我问,讲出来也许会让她好受一些。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软件工程师阿泰,他是个海归,多才多艺,也挺细心体贴,是个标准的上海男人,可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短短相处了几个月,便各奔东西。“小芊继续说道。
“可惜了。“我说。
“我也不知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敢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天马行空,换了别人,怎么也放不开,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竟如此依赖你,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小芊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看着我问。
“什么?“
“是下班。别人巴不得早点下班,而我,一看到落日的余辉便心神不宁,回来一进家门便打开电视,一直放到第二天上班才关掉,至于电视里放些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想有个声音陪着我,是不是有点傻?“小芊说完凄然一笑。
我摇摇头,心里一阵酸楚。
“想去看场电影,陪我?”我对神色黯然的小芊说。
“现在?”
“嗯,就现在,我记得大光明影院就在附近。”
“好吧,这是不是也是计划中的?”小芊微微一笑,问。
我点点头,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出了星巴克,步行来到南京西路216号大光明电影院,从排片表中查到15:15有一场电影,片名《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我看了一下表时间刚好,问小芊的意见,她点点头,问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表姐,我说不用,这个下午已经提前预定。
影片讲述的是学生时代的青春故事,男女主人公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还是没能走到一起。放片尾曲时,楚小芊像是悟到了什么似地说。
“也许没有结局的爱情才能让相恋的双方铭记一生。“
“剧情需要,这是。”
“现实生活中难道不是这样?”
“现实生活中,除了爱情,还有太多太多琐碎的事等你解决,何况,爱情这玩意儿毕竟有个时间限度。”
“时间限度?”
“也就是说,年轻人可以常常将爱情挂在嘴边,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只能藏在心底。”
小芊默默地与我走出了影院,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接下去到和平饭店吃饭,已经订了位子。”我说。
“和平饭店,怎么可能?”小芊差点叫出声来。
“记不记得我们有一次路过和平饭店,那天刚好下着雨,你看着那些坐在落地玻璃窗内享用美食的人说,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来一次这个从旧上海滩开始就有的酒店。“我解释说。
“你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小芊有些疑惑。
“怕忘了,所以拿小本子记着,来的时候复习了一下。”
“开玩笑吧。”小芊握拳轻轻捶了一下我的手臂,然后双手抱住我的右手,将头斜靠在我的肩上。
我跟小芊来到提供本帮菜的八楼中餐厅,要了啤酒,点了清炒虾仁、黑椒牛肉粒、茄汁桂鱼、上汤娃娃菜和小笼包蟹壳黄,餐厅的服务人员大多为颇有气质的上海中年阿姨爷叔,很有亲切感。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楚小芊举起杯说。
“谢谢,你也一定要开心过每一天。“
“会的,楚小芊可不那么容易被打败。”她一口干完杯中酒说。
“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能见到活奔乱跳的你。”我说。
“活奔乱跳?这向来不是我的style,换个词。“小芊抗议道。
“风情万种、风姿绰约还是风骚迷人。“我逗她。
“那是我吗?罚酒。“小芊说着又干了杯中酒。
晚餐结束时,将近七点,到了她表姐规定见面时间的上限,小芊喝得脸红红的。在路边等出租车的时间里,小芊突然侧身紧紧地抱住我,说最后抱一次,我也紧紧地抱住她,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就像波光粼粼的海面,我们情不自禁地拥吻在一起。
5
清晨,我从梦中惊醒,一看表,六点刚过,我伸手一摸,身边的楚小芊已不知去向,打开酒店的床头灯,小芊睡过的那床被子收拾得完好如初,我叫了几声小芊的名字,无人应答,一切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似的,就连浴室里的洗漱用具也被摆放得井井有条,只有从数量上才能判定昨夜住进酒店的不只我一人。
拉开窗帘的一个缝,天蒙蒙亮,上海的早晨,就像一个狂欢了一夜的巨人,睡意惺松。说实话,我不喜欢这座城市,特别不喜欢,太多的人,太多的车,太多的喧嚣,在这样的城市住久了,人会变得刻薄、易怒、浮躁。
昨夜,我没把小芊送回去,我们的潜意识里都不愿意就此在华灯初绽时就匆匆别离,我们关掉手机,背弃了信赖和承诺,只剩俩具相互吸引的肉体,让我们的灵魂暂时在半空喘息片刻,因为,这个世界,不管不顾去爱一个人也需要勇气。
我跟小芊说,等她病情稳定后我们重新开始。小芊没说话,只是用热烈的身体回应着我,我们一连要了几次,小芊终于瘫在我怀里,说接下去一辈子不干那事也可以了。
“还爱我么?”小芊问。
“从未放弃。”我如实回答。
“她怎么办?”小芊没有点名。
“会说清楚的。”我想了想,还是说了。
“你这么回答我又高兴又难过。“小芊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理解。“
“就这样抱着我,一直等我睡着,好么?“小芊温柔地轻吻了一下我的胸口说。
“嗯,只要你喜欢。“我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
“我已好久好久没有完完整整睡一觉了。”小芊轻叹了一声。
“睡吧,今夜可要梦到我呦。”我说,然后用左手轻轻地抱住她略显单薄的身体。
“一定。”小芊将头枕在我的右臂上满意地说。
我们就这样相互拥抱着沉沉睡去。
我回忆着昨夜的所有细节,找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小芊为何不辞而别?我不甘心似地把整间屋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小芊留下的任何东西,哪怕片言只语。
回到舟山,我始终无法释怀,丹觉察到了我反常的表现和失落的情绪,却没有多问,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我有好几次想挑起那个话题,但一看到她不谙世事的表情和忙碌的身影,心生愧疚,怎么也说不出口。
小芊的表姐在QQ里把我大骂了一通,说我言而无信,愚蠢透顶。我全盘接受,只是想知道一些小芊的近况。她说小芊的病本来好得差不多了,因为我的某些举动,现在一团糟,我说不可能,小芊跟我在一起自始自终很快乐。她表姐最后说,如果你真的爱小芊,请不要再打扰她,因为,抑郁症很多时候看上去很正常,但是,内心接近崩溃。
半年后,我跟丹举行了婚礼。婚礼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这半年来,我过着人格分裂的生活,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小芊在医院里苦苦挣扎,与自己的内心搏斗,而我却爱莫能助。有了上次的上海之行,她表姐对我已彻底丧失信任,很多时候只是敷衍我几句,令我苦恼不已。我把我跟小芊之间的事向女友丹坦白相告,说自己犯错在先,无论她选择什么样的惩罚方式自己都愿意接受。丹知道后非常难过,但她选择了原谅,她说一切都太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我们俩个人的事,还关乎俩个家庭。
六月里的某一天午后,我没回家,在公司里加班,不经意间发现楚小芊的微博更新了。
微博上一组有关湖泊的风景照。下面的文字上写着:普者黑湖、荷花湖、灯笼湖、仙人洞湖、落水洞湖。
我立刻在网上百度了一下,普者黑湖在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竟然远隔万里。
后面还有一段话:跟大学同学一起来这里支教,收获颇多,虽然生活艰辛,但内心充满幸福,夜色里,坐在山顶遥望万家灯火,心里常感慨万千,我们常迷恋于对岸的风景,其实,我们自己何尝不是别人眼中那道风景呢?
我一遍遍地观赏着那些美丽的风景照,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