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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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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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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短篇小说)

作者:古岸





凌晨四点左右,火隐寺发生了一起车祸,寺庙一辆买菜的车把一个30 岁的女人撞死了。我是在近中午时从新闻网论坛上看到这条消息,跟帖无数。火隐寺下面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景区,来来往往的人比较多,这种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说是一个 70 岁的退休老头,又有人说是一个外地女子。说老头是早锻炼,那么外地女子到哪去干吗?现虽经官方宣布,一名 30 岁的绰约女子,还是让人浮想联翩,市井小道的版本满天飞,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不用编排,我可以猜想故事的走向,人们期待寺里的杨主持与这个女子有染,再挖一点边角料,添油加醋,拼一盆色香味俱全的套餐,事实上他们已经这样开始了。那天下午,我发了个兴,从蛰伏的出租房里出来,沿着菜场、超市、小店、小区溜达一圈,支离并不破碎,汇总起来,杨师傅与汪女士是脱不了干系。蜚短流长是枯燥生活的润滑剂,何况,一个年轻的女人,凌晨四点,在寺院里。每一个都符合说道的话题。

和尚与女人,想想都有意思。

汪女士我不认识,电影中的汪小姐我也没认识几个。我很高兴第一次在文字中与汪女士相遇。我那时正沉浸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暗自伤神,曼桢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小说就结局了。我和宋小姐的恋爱也告一段落。宋小姐问我,爱不爱我?喜不喜欢我?她跟我拥抱,不允许我有下一步行动,点到为止,让我总回答没厘头的问题,我像是她拣来安放在现实版本里的小说桥段,对着镜子练台词,她在旁边帮我纠正。黏黏答答,吹毛求疵,“NG”,终于我们忍无可忍自己把自己停住了。

是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也许是小宋留给我的念想,读完小说,已是将近凌晨,睡意全无,我踱到阳台,抽了一根烟,瞥见对面一幢五楼的浴室间灯亮着,气蒸霞蔚,这一窗暖色跳出冷峻的天空,在空寂的夜里竟有别样的味道。我怔怔地望着,索性又掏出一根烟,抽到一半的时候,看见一辆车在对头的单元楼门下停住,车灯笔直地扫着,迟迟未见车里的人下来,又过了一会,见一个男的架着一个女的下来,女的大约喝多了,大着舌头,说着痛快,师傅。叫师傅的人一声不吭,慌急慌忙拉扯着,急于想把人架进去。女的说,师傅我们坐会,你看天上的星星多漂亮,咱们抬头望星空。男的捏着嗓子,轻声曼语。女的一把推开男的,坐在花坛边开始唱起来,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唱了几句,呜咽着抽泣起来,男的绕着她束手无策,过了一歇,又把女的往车上拖。车子引擎发动,驶离单元楼。生活的场景,一幕又一幕,喝醉酒的人,失恋的人,睡不着的人,比比皆是,我有幸叨陪。稍倾,对头的浴室灯灭了,另一间的灯捻开,书房里有一株长得很好的绿植特别醒目。她推开窗子,身子趴在窗台上,点了一根烟。她好像看见我,向我扬了扬烟。

夜晚属于孤独的人,我打开手机的备忘录,记下一段话:

“晚上十二点之前的时光总不舍得浪费

因为过了这个点就是明天了

坐在今天的床上不想睡在明天的时间里

今宵抬头看月亮”

我很想把这段话告诉对门的她,如果有个微信就好了。我点亮屏幕,冲她的方向晃了晃,转身进了屋。小宋为什么总要问我根本答不好的问题,她总问我真还是假,此时是真,彼时是假,人又不能在不同时间段跨进同一条河流中。小宋,你应该问培根,罗素,尼采,他们都已经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警察问我认不认识杨师傅,见我没有反应。他拿着一张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不情愿地把他请进来了。我一向不喜欢陌生人无故闯入我的房间,包括我的前女友在内,她只到我的房间两次,两次均没有过夜。我对我妈碎碎念的教导大都不以为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有这两句,我记得牢牢的。她叮嘱我,别留陌生人在房间,“那个事”后千万不要洗冷水澡。每当我和一个女子有交往,我妈无比兴奋,混不吝地给我一个电话,不分时辰,全然不顾我当时手忙脚乱的窘境。在小宋之前的一个女友,虽说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分手,但至少有这因头。我不晓得我妈什么时候会来这一出,弄得我提心吊胆,我和小宋拥抱之前,总先要拿出手机瞧上一眼,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后来干脆把手机关掉了。小宋又是个神经兮兮的人,见风不是风,见雨不全是雨,意思扩充得像无绪的线头,越扯越乱,整得你恨不得生有十张嘴巴,辩解是无用的。她问我为什么?是不是?真不真?我总不能说她是弱智吧,然后,我答,因为.......所以......之所以......她扑闪着眼睛,一幅委屈的样子,“是真的吗?”我又不是哄女人的高手,十根手指弹不溜一个音,有时稍微含糊其词几句,小宋甩身不干了。我们的关系就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之中打起了漫长的游击战,直到她关了手机,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林警察进屋,环视着屋内,问,你一个人住?我说房子是租的,目前一个人住,有什么问题吗?他说目前没有什么问题,言下之意是待会可能有些问题,这种腔调我很不喜欢,警察看问题总把不是问题看成问题,在他眼中估计没一个好人。他说什么地方坐一会,我们聊聊,他没有说我想了解一些情况。房子有些小,我边说边把他让在相对干净的书房。书房三面都是简易的书架,满满当当地叠放着书。林警察饶有兴趣在书架徘徊,他抽出一本东野圭吾的《嫌疑人X 的献身》,摇扇子似的接抖了抖:你看过电影吗?我其实连这部小说都没有读完,小宋喜欢东野的小说,我买来讨好她,不过,我挺喜欢这个小说的开头:“上午七点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样走出公寓。虽已进入三月,风还是颇冷,他把下巴埋在围巾里。走上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放自行车的地方。那里停着几辆车,不过没有他在意的绿色自行车。”

小城刚流行单车,双人车那会,我和小宋去骑过一回,小宋说要像《海角七号》,或者《甜蜜蜜》那样载着她前行,她的手环圈着我,这样,她说着,跳上椅子上给我示范着。我自然胸脯一拍,满口应承,这可是趁热打铁的好机会。没想到剧情的细节出了些问题,载上她以后并没有想像中的轻松,小宋看起来瘦瘦的,驮在我车后,实打实的现实丰满,我的脚力根本匹不上她潇洒的动作,开头我还在演绎剧情,勉力支撑着,一门心思想把它演好,她一做张开的动作,自行车哐啷晃倒了,所幸在她快要落地的一瞬,我用身子靠住了她,收场不至于过分难堪,她愠怒地说,怎么了?你一点也不好玩?我说电影是拍出来的,需要一段段重拍再后期剪辑。她怒目瞪着我,眼睛里开始下雨了......

林警官看起来很喜欢这本小说,他打开书本,快速浏览着,念了一段,说真不错。我抬了一下手腕,现在是9 点 35 分,整整晚了二个小时,很符合小说的情境。林警官把书归置原处,拖把凳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我们来谈谈杨师傅,他的开场白如期拉开。我说其实我和杨师傅不熟,我陪我妈还愿去过一趟寺庙,我妈忙“接光接光”之事,那天,杨师傅刚好主持一道法事,照片估计是那个时候照进去的。你能告诉我,照片你是从哪里来的?他笑了笑,屁股一挪,椅子转了一圈,肩膀碰到书架,把刚才放回去的书带落在地。我瞥了书一眼,心中来气:莫非你把我当成了嫌疑犯。他定睛地望望我,没有马上接话,他是否想在我的眼神里找到线索,这简直可笑,我回瞪着他,平常这个时间我还在床上呢。他说,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你知道,警察就是这样无聊和好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根抛给我。

你好像知道我喜欢抽烟。

喜欢看书的人都喜欢抽烟,我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喜欢抽烟了。

哦,你是警察嘛。

你目前什么职业?无业,男,28 岁,祖籍东山县海门镇山头村人,父母健在,母亲以前是民办教师,父亲供销社退休,无兄弟姐妹,住在这里有两年了,名下有一张银行卡,卡下有 3万元钱,有一辆二手标致 508,我把“标致”两字加重了音量,听起来有些暗损的味道,含蓄表明此刻我的态度。我舌如莲花继续,林同志,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一并回答。无业并不说明我无事做,再说这事跟我有毛关系。他翻了翻眼,不响,也许在他面前我就是“嫩子花生“,这样的场面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习以为常了,他需要的是慢慢打理我,找出蛛丝马迹。他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上几行,说,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职业,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我掏出皮夹子,叫他自己找,我有些来气。他弹了弹烟灰,说道:还是你来吧。我回过神,意识到摆谱摆得豁边,忽然想起一件事,烫手般地捏回,我记得皮夹里有一张我和小宋的照片。我们没有了将来,并不意味着我想把过去交给一个陌生人的手里,用他看过尸体的眼睛抚摸我们一遍,这对小宋来说不公平。如果小宋在,她一定会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朦地问:为什么?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为什么。我冲口道,为什么?林警官愣了一下,说,这个我想还是你合适,我不想侵犯你的隐私,再说我现在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你也不是嫌疑犯。说到了了解,他妈的你坐在我的面前,问东问西,还大放阙词,真不是标致 508 那么简单。我在心里骂了他几句,真想发出声来。

摸索了一阵,我合上皮夹,故作镇定地用手轻叩着桌面,桌面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我轻咬着嘴唇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很抱歉,身份证不见了。一定是小宋把我弄丢了,或者把我带错拿走了。留下什么纪念不好,偏拿走我的身份证,害我出丑,真是个错误的开始。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并不急于拿这小纰漏做些文章,用大拇指不停地抹着笔帽。我停顿了一会,硬着头皮接上,好在我人在,人是最大的身份证,你如果不相信,我把驾驶证给你。我又去翻皮夹,忽然想起,驾驶证我从不放家里。今天的表现比上次跟小宋骑车的还差。不好意思,我的驾驶证在车里,就是那个标致了的508,我还有社保卡,我可以马上拿给你,我把皮夹往下倒翻在桌上,稀里哗啦,几枚角子镍币滚落丁零咣啷掉在地上,一枚立起来,利落地滚进了卧室,一张照片半角已蓄在外头,正好露出小宋的半张脸。林警官的视线追随着它的轨迹,欠了欠身,盯着我,锁住的眉眼急遂地抖动几下,背往后一仰抵着椅子。问:女朋友?

过去式。小宋的离开把我的心绪搞得一团糟,倒霉透了,我轻声道了一句。我转过头去向那枚角子的轨迹望去,屋里茫茫的全是过去生活的印象。我对他说你想看就去看吧,随便。我起身想领他过去,他按住了我的手,不是这个意思,你有社保卡一样,如果你实在找不到了,记得去办一张身份证,可以网上办理,“最多跑一次”嘛。我想寒碜他一下,找回我刚才的手忙脚乱与气恼,那你想最多跑几次,我帮你算算,假设有个 A,他和 B 发生了关系。A 的工作有关的有多少人,与 B 交往的又有多少人,与 A 密切接触的又有多少,A 的朋友 C,C 的朋友 D,我说你得跑多少趟。我知道自己这纯粹是逞口舌之快,空口白话。

他耐着性子,说,按理说是这样,我们总是先推理,列举无穷尽,然后一一排除,比方说我吧,包这几个片区。他正了正身子,悠然地荡着腿,嘀咕着:无业?

无业是否更符合你的期待,城郊结合部、出租房、KTV小姐......如果非得填上一个表格,我可以填自由职业者,我们习惯叫码字。他哦了一声,作家。我说你担举我了,经常食不果腹,活得不死不活,惭愧的是还经常啃老。呃,他的手抬离了笔记本,撇着嘴,到底是年轻人,什么都敢做,年轻好,有年老的兜着,我那女儿也一样,整天捧着一只手机,比爹妈都亲,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她的名言是凡是在床上买到的,决不下床。我真担心没有手机她能干什么?他把手往桌上一按,这么吧,你在纸上签个字,留个手机号码,有关杨师傅的事有必要再来配合下,我会打你电话的。临走时,他抬眼又扫过我堆放的书籍,目光锁住那本东山圭吾的书,电影拍得很好,我建议你着一下。小说你能借我看一下吗?我女儿很喜欢他的小说。

你女朋友侧面照很像我的女儿。

我黯然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振作些,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何处无芳草。费话,草能随便扯吗?

林警官,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请给我个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我送他出门,他跨过客厅时,低头向外瞟了一眼,房子虽小,阳台倒蛮宽畅,有人打理下会更好。用力摔上门后,我想睡个回笼觉,最近脚头像罐了铅,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在跃过门厅的刹那,我瞥见对面书房有人走动,俏立的侧影相当有型。林警官会不会去找她,大海捞枚针,够他忙乎一阵子。

我感觉这一刻的心情没有他进门时那么差了。

伍迪·艾伦的电影里有一段非常著名的台词,人的命运分成两种:一种是可怕的,一种是悲惨的。小宋喜欢伍迪的电影,以前她经常在朋友圈发些电影的海报,配几段小资的话语,如“我人生的一大遗憾就是,我不是另外一个人。”“我们的生活取决于我们选择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扭曲它。”“更好地享受醒着的时间。”诸如此类,林林总总。她的消失,连同朋友圈也消失了,微信设置的不可见,只剩下她可爱的大头照,下面一条长长的分割线,如同某个清晨在海边一起看日出,茫茫的海平线上,远处若有其无的几个船只,它们从何处驶来,又向何外驶去。时间醒着,但不是享受。我想忘了她,最终却是加倍地扭曲它,莫名其妙地会翻看她的微信,希望能看到她的只言片语,“作”起来的女人无法理喻。

我的状态糟糕透顶,写的小说,进展缓慢,像断了线索,怎么团都捏不到一块。我到书房去找烟,烟没找到,却看到了林警官拉下的那张杨师傅与我的照片。照片中的杨师傅,矮墩壮实,双下巴,光头锃亮,他双手合十,引头走在前面,侧面是我。不知哪个好事者留了照,我妈也在里头,匍匐在垫子上,手里拖着我的一件衬衣,给我“接光”,祈求上苍佑我平安吉祥。我去找工作的那段日子,隔三岔五,打我电话,问我“衣服”穿了没有,她叮嘱,外头找工作,一定要穿好衣服,逢凶化吉,交个好运。我妈想得真周到,她一共给我弄了三件衬衣,怕我周转不灵,可我妈哪里知道,我根本不需要穿着它到外面去,我现在从事的写作这行当,白天、晚上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吃了睡,睡了吃。打开电脑,我的世界一片空白,我妈一定没祷告过,祝我儿下笔如有神。

事毕,我妈拉着我到杨师傅处面授机宜,一众人众星捧月般地拥着他疾速快进,我看着他光光的脑袋想笑,里头厢房里挤挤挨挨,都恨不得把这个和尚拖到自己面前单独开小灶,我被我妈拉着裹在一起,受不了玄色衣裳纷簇,一堆老妇人气息浊重的场面,想到外面透透气,用手捅了捅我妈,向她打了声招呼,撤退到院子里。院子旁边有一排厢房,想必是寺庙日常办公接客之用,采光不甚佳,暗洞洞,我极讨厌寺院窒息的檀香味,一开始还行,多呆了发腻。我背靠着一根大圆柱,掏出一根烟,漫无目的地抬头望着扶疏的林木。若不是寺院有恼人的诵佛引磐鼓声,我倒蛮喜欢这样的地方,有我安耽的空旷与落寞,看晨昏光影的变化,“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可以不管不顾自己活着,说不定啥时顿悟了。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据说,在寺庙里呆了一星期,爱上了佛经,后来索性拜了师傅出家了。这种东西还是讲缘分的,我没这佛心,光是吃素坐钟就吃不消,早课夜课,落夜倒不怕,起早不是要了我的半条命。关键是我红尘未了,小说里装满了男盗女娼的各种神经,那不是亵渎了神灵。我胡思乱想着,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扑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我以为听错了。探头一张,原来隔了一根柱廊下倚着一个女的,侧着脸定睛地望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外头套着一袭长及足踝的袍子,仍然掩不住玲珑的条子,山顶过头的风猛一吹,袍子的折叠处,贴出曼妙有致的身材,不禁让我眼前一亮,竟有了赏心悦目的感觉,至少那一瞬她兑和了我沮丧的心情。我装着波澜不惊,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她倾着身子,与立柱铺展了相机理想的拍摄角度,恍惚间,我又想到了小宋,她喜欢这样的角度让我拍照,说,“犹抱琵琶半遮面”,“梨花带雨春意闹”。小宋每做一样事情,总要找个理由,非如此不可,或者为什么?她落落大方,掠了掠覆至脸庞的几缕乱发,向我勾了勾手,问道,有烟吗?我打量着她穿的衣服,迟疑地慢了一拍。她并不避嫌,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摊开手掌,眼光咄咄地逼视,这阵势,摆明了非给不可了。我惊惶地瞥了她一眼,她靠着我非常近,胸脯快要蹭到我的臂肘,我慌忙垂下视线,递上烟,她娴熟地衔在嘴里,大拇指弯了弯,做了一个打火的动作。这是否很像电影的俗套镜头。

你可是要“接火”啊,来寺庙可不兴为他人点火,会把一年的好运气送光。我找到了接口的话。她扶着烟,”嗞“地吸了一口,腮帮子凹瘪着,待她完整地吐纳完成连贯动作,举着烟屁股,淡淡地望着我,她说,年轻人的火借得光吗?说完她嘿嘿地笑起来,随意地拨拉脚下的一枚落叶,也好,什么时候你“火”不旺了,找我来要。初一、月半,我总有一天在此,我帮杨师傅搭把手,顺便来接接火,说完她有些顽皮地扫了我一眼,起码给我的感觉是这样,想开涮我一下。我倒乐意找个人聊聊天,拌嘴我也不差,小宋说我不解风情,其实她不知道,如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全然不顾前因后果,我借题发挥不要太好,要不我怎么有虚构的本领呢?小宋,对于你,我想给你一个瓷实的生活,而不是虚头巴脑的承诺。可是,这毕竟在寺庙,我得有所顾忌。轻嘴薄舌的话我说不出口,等待着她问我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一男一女在一起必然无话找话绕着这话题。可是很遗憾,起手势并没有如我期盼的到来。她抽完烟后,返身进了厢房。人靠衣装,佛靠金枝,只说对了一半,如果换了我妈那堆老婆婆,清水寡荡,起不了一丝涟漪。有一副好的衣架子,穿什么都登样出挑。那次短暂的见面,我以为就像我们面前的几片萍踪落叶,再无瓜葛。然而,我租的房子,却是我妈不知那七弄八弄从杨师傅绍介过来的。我妈这人呐,凡是与佛有关的事把人都连带上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无子无女能骗你什么,他还是从杭州那边大寺庙里进修过的,我妈脑子一根筋,以为现在的和尚还和以前一样,早就酒肉空肠过,不过,无论我说什么,我妈是不信的,别想把她至高无上的信仰拖下台来。我也懒得去冒犯她的执念。

这些天,眼前晃过的都是小宋的身影,小说写不下去了,我索性记录着跟小宋的若干片段,万一我们真的永不相见,睹照思人似乎不够,不如见字如面。我把我写的小说暂时搁置一边,写不出小说我很着急,我报了很多网课,看了很多书,比如毕飞宇的《小说课》,布鲁克斯的《小说鉴赏》,美国作家文摘杂志社编的《短篇小说写作指南》,厄休拉勒古恩《写小说最重要的十件事》,斯蒂芬金的《写作这回事》,及几个著名的作家的《小说艺术》《背叛的遗嘱》等,三面的书柜有一面全是这种书,认认真真读完的没几本,有的干脆连护封都没撕开,自以为掌握几个概念什么元小说,什么不可靠叙述者,什么上帝视角,什么现代小说的不完成度就可以写出一篇杰作,一炮打响,频频出入于各种书展,各类访谈。全是扯蛋,前几年凭运气,发表了几个,以为自己能一飞冲天,脑子一热辞了公司的工作,一门心思闭门造车。我想等我缓过劲来,好好地写几个,给小宋一个惊喜。惊喜没来,失望却一个接一个。

目前,小宋在我的叙述中好像很任性,任性不是一个女孩的错啊,多半我的问题比他多,我拿得出手的价码是什么?站在小宋的角度,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其实小宋蛮关心我的,见我的书堆不过,她给我买了款文石最新款电子书,帮我下载了微信读书,Kindle 读书、网易蜗牛读书、当当云读书、掌阅读书,她一边 打开读书 APP,一边自言自语,呃,你喜欢什么类型呢?言情不要,古典文学怎么样,少一点吧,中国小说呢?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外国经典吧,19 世纪不要,那俄罗斯这帮人我就不帮你选了,契诃夫放一点吧,短经典丛书,我找到五本,门罗呢有一套,要吗?小宋找一本问我一本,有时兴步到我的书架边巡逻一阵,找找我的品味,小宋就有这本事,隔不了多久,就摸透了我看小说的脾性,装了我大约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完了,请我审阅,说,亲爱的,怎么样?她或许比我更适宜写小说,如果她不走,我真的想劝说她试一个。那次她没有问为什么?真的吗?她自作主张把张爱玲的一套18 本书放上去了。这个她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仿佛是冥冥中的洞见,女人埋下的坑,让你一辈子都填不完。她这样悄无信息地一走,扔给我一本又一本的记忆,在书中想她,念她。

曼祯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小宋,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我他妈的更混。

好小说的头有上百种,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印象笔记APP 里,《百年孤独》《安娜卡列尼那》《洛丽塔》《变形记》等等,它们是别人家的,而不是我的。我在重点的两个加粗置顶,每当我想写新的小说时,打开来,默念一遍,希望找到灵感: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这两个开头是我写作的座右铭,我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假以时日,我希望自己能开出这样头,可现实是,我看着看着,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一行字敲下又删掉,敲下又删掉。小宋安慰我说,看你这么痛苦,干脆别写了,别写我能干什么?写又不能当饭吃?这两句话挺有意思的,两个否定,一环套着一环,钻进了死胡同,存在与虚无。我跟小宋说过一个大概的意思,几年前吧,我想把它写出来。两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每天骑着摩托车挨家发传单,互相约定,将它塞入钥匙孔中。如果过几天传单还没有被人拿掉,就会撬开锁进去小住一段时间,在那洗澡做饭拍照。作为交换,他会帮主人家做些家务、打理房间。然后碰见了一个女主人公。女主人公装作没发现,然后演绎一段故事。这事我真干过,只是我发的是公司的宣传品。小宋问我,你想说明什么?这哪跟哪啊,我没办法解释小说想表达什么,爱恨情仇不是我喜欢的套路,小宋每件事都要问一个结果,可小说的结果是什么呢?它本质是都是虚无的拥抱,它又能当饭吃,我想说,阅读和写作能陪伴一生的事。我们的情绪就是小说,生活倒并不一定是小说。隔了一个星期,小宋发来一个电影《空房子》的视频链接,看到一半后,我差点把手机摔了,他妈的我怎么这么背呢?

林警官的电话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眯眯盹盹,铃声吵了一阵,我慢腾腾抓过手机,时间是9点35分。见鬼了,上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时间。近来,除了广告,买保险的,乱七八糟的没有一个我想接的电话,我投出的稿子留下的电话号码,没人来搭讪,石沉大海般地没有回响。林警官问我,那部电影看了吗?我不想告诉他,我看不看跟他有什么关系,默了一会,我懒洋洋地问他还需要我提供什么线索吗?我翻了个身,继续说道,对了我补了身份证,我报上号码。那个杨和尚,我唯一能提供给你的是,我和和尚交谈了几句,和尚问我干什么工作。我说在旅游公司工作,我妈在我能不说没有工作吗?之前,我的确在一家保险公司干过。这当然是好几年的事了,和尚说了其他什么我记不得了,好像也没有实质性的话,和尚说我长得蛮秀气,适宜在办公室弄些文字,搞方案。我妈主动地揽过话头,师傅,你说,我儿子适宜做什么方案,我差点要笑场了。赵本山买拐卖到庙里来了,一下子没忍住,捂着嘴,漏出笑声。扑扑地像放了连环屁。门口,有人接过一句话,呵,行啊,给我弄个方案。那个女的闪了进来,递给和尚一本本子,说,这是这个月的忏事。和尚抬起头,默契地接过本子。这一段我没有给林警官说。当时,被他电话气急了,事过后,慢慢浮上来,我本来想告诉他,怕他没完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警官说,小说有小说的味道,电影有电影的味道,虽是小说,汤川体现了一个警察的职业精神,他不放过蛛丝马迹,成功破案,再厉害的犯罪人到头都逃不过警察的法眼。

警察不至于无聊到跟我来谈小说吧。你是不是想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问他,难道你在小说里没有看到爱吗?在你的眼里就是好人与坏人,杀人与放火,如果这样这个世界有什么说头。

没有警察,这个世界是一头糟,我不关心怎么爱,爱的合理,怎么爱都行,犯了罪,那我得管。他说,你不觉得这爱有点离奇吗?我从未在现实中体会到,一个人能为了另一个人做出这么多,甚至是自己的生命。石神图他什么?他得到了什么?从头到尾,所做的只是用尽办法帮助靖子母女逃脱杀人罪责,自己用自由去换也在所不惜。唉,太不值得了。

我决定和他杠一下,我有的是时间,鸡同鸭讲又如何?

你以为是世上的事都有因有果吗?和尚念佛是为了因果吗?你生在这世上是有因果吗?我抢白道。听得出他在电话的另一端愣了一下,由于不是面对面,我喉咙粗了不少,就当对方空气,对着偌大的空间作演讲,国王的演讲。你们警察破案也会遇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很多案子都是事隔多年后,罪犯在另一处作案,留下案底,然后根据比对,说好听点是锲而不舍,说难听点是死猫碰到瞎老鼠,说守株待兔是抬举了,报纸上电视上表扬你们的事迹,我觉得你们听着看着也会脸红。我不管他舒不舒服,接不接受,一股脑儿地往下说。他清了清嗓子,我才煞住话头,说,好,我们谈电影。

他说,是,我们谈电影。

好吧,和尚对我说,西湖都不收费,你们这个小地方所有的景点都收费,香客意见很大啊。我条件反射般地把自己绕进去了。林警官说,这不归他们管。有事找警察嘛,我开了个玩笑。他也笑了。

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怎么样的?我以为是我听错了,没有立刻接话。他支支吾吾地拆着句子,与上次的凌人判若两人,吞吞吐吐地把意思托了出来。我女儿网恋了,好好的工作要辞掉,要去南方的一个海边城市,只见了一面,便像了丢了魂一般,不管不顾,怎么劝都拉不住。

我说,这就是我们共同面对的生活。我终于找到出气的话题。我失了小宋,你要走了女儿。你在东野的小说找了侦破的线索吗?我撇过他的正题,谈了点关于这部电影的想法。

他压根没有想和她们发生关联的欲望,他认为她们是自己不该触碰的选项。同时他也发觉数学也是如此,对于崇高的东西,光是能占到边就够幸福了。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对不起,这个问题我真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电影中的那个石神,偶然中的希望,彻底地投入进去,原以为我们读的是小说,看的是电影,但如果真的在实际中碰着,也是无解。最后汤川,侦破了又能得到什么?事实与情感有时不能平行而在。一方必将去承受。

警察能理清工作的关系,想理清生活的线头并非易如反掌,凡人皆如此,如果没有悲伤与之平衡,快乐这个词将失去意义,我暗自窃喜。

林警官问我,那个谁,你那个,小......宋,有消息吗?我说我正等你给我消息呢?他笑了笑,守株待兔,病树前头万木春嘛,我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女孩子轴起来比男孩难弄,她妈很是担心。他不担心,干吗打电话给我。

那么,所有的事是不是都有理由,林同志,我们年轻人流行的没有理由的理由,即便生活缺少波澜,但不能因此就随波而去。

那么我要做的是什么?我知道他在向我取经,我说,欲速则不达,等待。石神的朋友警察,不是一直等待吗?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出并坚持他自己的合适方式,而不要采用他父亲的,或母亲的,或朋友的方式。这句话说出来时,我竟然被自己感动了,林警官说,其实我和她妈真没想干涉,我总怀疑网恋的保质期,心里不踏实。不过也没什么办法,我只能等待吧。他说有空我们再谈。我暗自高兴,这样有得他忙了。忙他个焦头烂额,省得他无事登三宝殿。

睡眠越来越差了,搁以前,还能找个事儿,有人跟我发个脾气什么的,别扭归别扭,散个小步,一人一辆单车,两人一辆怕摔,她张开双臂,咿咿啦啦哼个小调,“你来到我的城市,走过我来时的路,想像着没你的日子,我是怎么的孤独。”,她喜欢在“你”和“我”之间乱切换,换来换去,把我也换了。睡不着的时候,我打开喜马拉雅APP,闭了灯,听听音乐,听听小说,听听新闻。窗帘的一角没有拉拢,透出小区惨白的灯光,我先上了一趟厕所,咣啷一声弄出很大的响动,我懒得动它,一边揣着短裤,跳脚去拢帘子,手机里不知划到那个电台,正播放着情感类节目,聊生活,聊艺术,聊电影,聊好玩。背景音乐是外国音乐,主持人的言语软软的,像在你耳朵根吹着,缥缈如烟尘。待我掖住帘子的下角,我瞧见对门的浴室间灯炽热地亮着,我拉窗帘子的手不自觉地停下来,此时,我一脚踏在卧室的飘窗下面的懒人椅上,反身躬背站成一只老虾的形状。我的卧室正对着对门的书房,书房窗幔揭开,窗纱垂立,里头透露一盏台灯的晕彩。薄纱折叠,朦朦胧胧,那一瞬,我想到了一个女人肉感的身体,肾上腺突兀地加速。我索性推开窗子,坐在椅背上,掏出一根烟(每当紧张或者无聊时我都有这习惯动作),对着窗外的微风吐故纳新。我有多久没打开窗子,在夜晚的星空下发呆,这是小宋喋喋不休念叨的理想的生活状态,也是我暗自期望的想要的样子,我曾无数次设想过,有一天,我可以笃定地跟我妈说(她一直忧心忡忡),妈,我可以用写作养活我自己了,托你拜菩萨的福。我妈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这个行当,可以不用上班哒哒哒打打字赚到钱。她当小学语文老师那会,一切都围绕着主题思想,我写过一篇课堂作文,借鉴了一本作文选的文章,说在下雨天,一名老人在拉煤,不小心倒翻了,我急着赶回家,内心纠结该不该帮他打伞,或帮他推一把。我正犹豫着,后头来的高年级学生,招呼着,有的帮老人打伞,有的帮老人推车。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写下了一句:煤是黑的,那我的良心呢?我妈在这一句划了好几道波浪线,简直“洪湖水,浪打浪了”。我妈的意思是,好作文必要有好的中心思想,好作文必要有好的成语,如春光明媚,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等。做人要阳光,文章也要阳光。我妈的语文课是读课文,背课文,抄生字,默生字。弄得我上课就想睡觉,可我是语文课代表啊,勉强撑着,子以母贵。我妈挂在嘴边一句话是,我儿子作文好。后来,我去公司应聘,在表格特长一栏写上:写作。是我妈给我的灵感。

浴室的灯“啪嗒”一声关了,“啪嗒”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浴室灯灭的时候,我陡地一哆嗦,一凛,像是被人当众揭穿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香烟滑落到手指,灼烫,没敢丢在懒椅上,慌急慌忙的抖动手指,重又送到嘴里。火星已灭了,不禁羞赧一笑,掏出打火机重又点燃。这回我把身子大半个伏在窗框上,抬头时正好看见对门拉开窗子,手里香烟的火星子醒目地闪起。冷不丁一个照面,她似乎有些意外,犹豫地想退回去。我看见书房的半截幔子披挂下来,垂了一半又停住,她一手扯住窗帘,一手扶着烟,过了一会,转身把书房的灯打开,透过薄薄的帘子,里头的物事若隐若现,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只电脑,装饰性的书柜,依稀有几样精致的摆件,下坠的单管灯,氤氲着她的剪影移动,撑框,托腮,挪腰,转头,倾身,移步......入睡前,她应该化个精致的妆容。小宋说过,美好的一天开始与结束都从妆容开始。稍倾,她稳步到窗台,仿佛她之前的移步就是为了换景,搬到最适宜的角度。

她摘掉了浴帽,秀发披在背上。灯光柔柔地打在身后,如同印象派的画面。在她转头的刹那,我快速地拿来手机偷偷地拍了一张照片。在我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我有些不舍地关上了窗子。屋内漆黑一片,我想像着她在洗澡的样子,如此清晰,面孔滚烫。

我想把手机调回到刚才的电台,东点西点找不到那档节目,划开微信的界面这时跳进来加朋友的信息,如梦令。我愣愣地瞧上一阵,按了同意。

这似乎是我熟悉的场景,或者我在某部电影中看到过,置身其中,像在梦中。屋内没有人,我问小宋你回来了,没有响答,我漫不经心地躺在床上,浴室里传来洗澡的声音。小宋回来了。我想告诉小宋,这些天,我看了很多电影,我找到了一部只有两个男人的电影,我们以前打赌,你说哪有这种电影,两个男人能整出什么戏,你这回输了。你肯定不喜欢看,你要的浪漫小情调,它没有。多年前,我看过两个男人的电影,篇名忘记了,好像是台湾片,两个男人聊天。现在这一个关于战争的,一个男人死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男人对话,回忆。一个男人的戏好看吗?你不知道,一个男人看一个男人特别有味,我是想看2个小时的电影如何吸引一个男人走下去的,孤独、绝望,他躺在掩体内,一条腿受伤了,沙漠地带,炙热的阳光照着,他快要死了。镜头一晃又一晃,荒凉的场景在他面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不知道对方的狙击手掩在什么地方,但当他稍微探出头,枪声恰到好处找到他的位置,如形随影,如梦魇般缠住他。此刻,我理解他的绝望与无助,他坚持的信念慢慢崩塌。如果没有转机,他会用余生所有的力量扣动扳机......

我等了她很久,她没有出来。小宋不喜欢我冒犯。我胡乱抓过一本书看,在书中我找到了小说的灵感:

我终于写完了一个小说,小镇上有一个瞎子和聋子,他们膝下有一个女儿和儿子,儿子与女儿与正常人无异,他们慢慢长大,哥哥一直保护着妹妹,妹妹考上高中的那年,哥哥中断了学年,到一艘运输船上打工。哥哥对妹妹说,你只管读书,其他不用管。妹妹大学毕业后,她想回到小镇,她说她要报答她的亲人。父母和哥哥都劝说她不要回来,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她知道父母和哥哥都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可愧怍折磨着她,尤其哥哥,面对沉默的哥哥,哥哥的沉默让她害怕,可她不知道如何跟哥哥说,活泼开朗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这时候,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哥哥偶尔在她的照片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对那个男人隐瞒了她的家事,故事的结局是,有一天他们的父母服毒死了,哥哥投案自首了。她离奇失踪了。

结尾我不是很满意,作为作者的我必需尊重小说中的人物,找到情感的依托,我甚至想我应该去找她。也许在一个遥远的海岛,也许在一家人迹罕至的寺院里。

人在三十岁后,变得慢慢萎缩了。我离三十岁还有两年,得抓紧时间,我打定主意,决定找到她。

地平线慢慢推移,一溜锃亮的落地窗户,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银白浴缸,面前摊在洁白的高档浴巾。我想起了多年前林中的那次住宿,是一个民宿的老板推荐的,小宋,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废弃工厂改造的,四壁是清水泥浇注,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的清水模工艺,简朴工业风,安放着山野里砍来的木架、床具,屋顶是一个大的窗户,主人介绍说,可以看星星,治疗久在都市受伤的心灵。浴室搭在一个高台上,四面没有遮挡,一览无余。我疑惑地望着主人,洗澡就在这里。他说是在这里,我怕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一个男人没有多大关系,或许还可以展示雄健的性气味,一个女人呢?他笑了,到这里所有的客人我们都是定制安排,让人与自然相处,赤裸地面对自己。那么你呢?我是做这行的,买的就是客人的满意度,如果我们这点信任都没有了,那没法聊下去了。出于对自己身体的不够自信,那晚我没有洗澡,胡乱地擦了一把身体。谁说,没有窥探的眼睛,天上的星星,月亮,鸟声,随意掉入的落叶这些都是。

“咔嚓”。

这是我多年后留存的一个镜头,是否存在过已经不重要了,她有一幅姣好的身体,发丝披散,浴巾只裹住半截身子,一手按住后背,一手扯着一角揉搓粘在额角的头发,洁白的脖项上渍着脆弱的滚圆的水珠,凝脂的肌肤一弹就破。镜头推进,她娇羞地抬头,对我微微一笑。

我应该能想像出,她在浴室的情景,晕黄的灯亮起,莲盆水酒如烟雾般,细密紧凑,她扬着头,全身赤裸,目光投向紧绷的下体。

她向我走来,双眼微闭,双唇微启,手一松,白色的浴巾像一道光闪过,发梢轻轻地掠过我的脸,冰冷又灼热,我看到她光洁脸蛋上红色的压线,她轻轻地向我吹了一口气,吸走了我的光,我喜欢她的嘴,她的身体,小巧,紧凑,丰满的奶子压下我,我浑身颤抖,她隐密的私处是一条死路,它的尽头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房间。

醒来后,我看到“如梦令”的微信上,给我留着一句话,睡不着的时候,我们一起抽根烟。我飞快地起床,到浴室冲了一把澡,把那条短裤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个梦太那个了。

我们其实聊得挺少的,在吗?嗯,我在工作,你有好的故事吗?或者,在吗?我打个笑脸,有时一个有趣的话题,尴尬地捂了一个脸。她立马惊呼,不行,这个聊天表情太丧了,中年男人啊。她的时间不固定,有时一三五在家,有时二四六在家。我白天基本不出门,到了晚上,我仿佛总能听到她浴室的灯开了。我要么坐在阳台上,抽根烟,要么在房间里推开窗子抽烟,她洗漱完毕,准时出现在窗台。她会微信问我,你在忙什么?我抬头看看她,低下头快速地划拉,我也不知道忙什么?有时无话的时候,一个唐突的念头冒起:那晚在楼下的事她是否看见过?这样冒冒失失是否过于无聊无趣。我等她拉下窗帘,关灯睡觉。然后,我打开手机,找到经常听到电台,电台主持人深情地开场白响起:

“人生是一列由生至死的列车,每一次短暂的停靠,总有一些人要下车,有一些人要继续前行。人的一生会遇到约2920万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十分万之四,相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四,相知的概率是十亿分之三,而相爱的概率,难以计算,遇见的都是天意,拥有的都是幸福。感谢有你,在我身边。”

不知怎么,每次听到这段,我特别想给小宋写信,在第三天晚上,我终于在手机上写下:

亲爱的宋,遇见真好。我把它发送出去,管她有没有收到。

我每次与她在对门相见,都要写一封信,亲爱的宋,遇见真好。我想反正我与主持人都不认识,可以放开了谈。那天,我写了一首诗:

“你在电影中抓着话筒和机身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样子

真是迷人

电话线那么长

容你在卧室客厅餐厅和卫生间之间来回蹿

容你又哭又笑

亲昵的时候把电话线朝怀里拽

愤怒的时候把电话机砸向墙壁

我曾想像过你在生活中的表情

并试图模仿过那种恣意的生活

但我打电话的地方已经没有电话绳了

我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信号弱的时候我在找那根看不见的绳子

信号强的时候我被那根绳子捆绑着

没有人见过我

真正的悲伤和喜悦

我打电话的地方距离你

抬头看见的那些事物

时远时近”(来自张执浩的诗)

写完后,我在她号下发了过去。

有一天她回了:

“我的爱情改变着我,就像把盐海

变成秋天第一场雨的甜甜雨滴

我落下时,慢慢把自己带给你。让我进来吧。

没有天使会救赎我们,

我们俩在一起。彼此都孤独。”

《我们俩在一起,但彼此都孤独》(耶胡达阿米亥)

收到她的回声,我照例给小宋发一个微信:亲爱的宋,认识你真好。

我妈打电话来,让我去火隐寺去还柱香,我妈在电话里说,她有事要办,不过来了,请三柱香在菩萨面前忏念一下,然后到师傅那里写上名字,捐一百元钱。我妈这样的事从不啬刻,节头节面日子记得贼牢,手脚大放的让我妒忌。这事又不能推掉,我妈会说我上次应承的,在佛面前撒谎那是万万不行,要遭报应。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最近火隐寺出了桩事,可能跟杨师傅有关,即使跟他没有关系,他也得忙乎一阵子,能不能碰到他很难说。想了想还是别告诉她,我不想找这个麻烦自讨苦吃,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搞得我睡不好另说,起头奔脚,以为闯了天大的祸孽,够折磨她后辈子的。那还得了?

我其实也想见见杨师傅,上次碰面潦草的没有印象,如果不是林警官让我回忆,我真不知与杨师傅有过一面之缘,瞎比了几句。今天是十五,按这里的习俗,初一、月半及二月十九、六月十九等属于大日子,相比之下,初一、月半没有后两个隆重。我起个大早,说是大早只不过早上七点钟出发,洗漱完毕,在阳台里抽个根烟,撩手弹着烟灰,心不在焉往对头张望了一眼,对头客厅间、书房间的窗帘已卷起,瞅了一会,没见人走动。我对于早上九点之前的生活场景一概抹去,它们的存在于我来说就是空白,阴晴圆缺,鸟语花香,那都是别人的事。今天受我妈郑重委托,我得为我妈负责些,寺院里抽烟总归不敬。本来想吃了早餐再去,想起我妈的叮嘱,最好不要吃荤,估算来回两个小时左右,等完事后再填肚子不迟。我给她发了条微信:干吗?

下楼后,从车棚里拎出那辆单车,两个月没骑,轮胎气勉强凑合,逃逸的不单单是气,还有我过去的生活。刚骑上,有些别扭,车把子一晃一晃,像一个刚学会骑车的新手,骑过两条街,身子与车子融为一体,我使着劲蹬起来,衣衫鼓满了风把晨跑的人一个个撇在身后,人活着不能被习惯所囿,固执地认为自己坚持的是好的,你换一种方式,看到的,嗅到的,感受到未必不如你所愿。比如今天,虽然刚开头,整个身子迷迷糊糊,风一吹,迎着晨光,对面匆匆而过的行人,陌生的面容,有意无意间的一个动作,像是特为为我准备的,想想真是辜负了时光。如果,还有如果,小宋在会有多好,今天,她一定会把在睡梦里吵醒,我如果不接,她会更来劲,隔一分钟一个,隔一分钟一个,弄不醒你,她是不肯歇的,她的认真与无厘头,像枚细小鱼刺哽在喉咙里,隐隐地作疼,结果总是她胜利,她会问:是真的吗?为什么呢?你对这样的问题,并不能一笑了之。她曾打过插曲,说,她妈知道她在处朋友,咨询我怎么问答,我报以长久的沉默,她踢了我一脚,顾忌着我的自尊,我何尝不想坚定地回答,我妈给我算过命,相差四岁八字最好了,相差六岁不好,犯冲,我跟我妈开玩笑说,那么世界上就没有相差六岁的婚姻了。我妈相当认真地说,你找个相差六岁,还不如倒长两岁。反正,我是不同意的,我只是笑笑,生米做成了熟饭,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们第一次单车之行触了个霉头,怎么会倒下去呢。小宋,我应该多出来,像今天这样骑着单车,替我妈还愿,顺便给我们还愿,你下次,如果,见面,如果,我们还能再一起,我载着你,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哼着快乐的小调,“我来到你的城市......"我和小宋相差四岁,怎么也冲呢?

山下是一个风景点,一处亭子的门首镌着一副对联:大肚包容,了却人间多少事;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进门时,有几个外地香客与景区管理人员起了争执,一个咬定是游客,按规定办事,一个定准不肯买景区门票,大声嚷嚷,大师傅邀请他们过来的。手里抖擞着一张介绍信,她向我招呼,撇直一句,你看看,字写得很清楚嘛。我瞟了一眼,黄纸黑字,落款是雪松法师,盖着火隐禅院的章。我顺手指着那副对联劝道,今天是月半,这么好的日子,为了这几块小钱有什么意思,外地香客来一趟不容易,我们不是要搞宣传嘛,总得给外地留下好的印象,金杯银杯不如游客的口碑嘛。管门的工作人员,嘟嘟囔囔,冷着脸,不情愿地放她们进去,便宜了那个和尚,精刮得很,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以为他是普度众人呐,赚钱黑得很哪。谁知道,背后吃喝嫖赌啊,穿上袈裟是出家人,脱下袈裟上酒店,喝酒吃肉按摩样样行。另一个管理人员,打着哈哈,杨师傅人品不错啊。一言不合,两个人又争执起来。若在平时,我也许认可这样的结论,今天却听起来不是滋味,我妈若是听到了必要理论一番,我笑了笑,打个圆场:其实香客来,大都是有了一个心愿,和基督教教徒一个意思,心愿到了,意思就到了,和法师是谁已经没有关系,来一趟看风景嘛。两个管理人员被我说的面色一缓,我丢给他们两根烟,你自己不抽,我说,我等忙完事再抽。嗯,心诚要紧的。

上香的时候,刚好又碰到与门卫争气的两个外地香客,我在旁边一边上香,一边听她们絮叨,菩萨保佑,顺顺利利,今天菩萨真帮衬,门票也没买,等会我把省下的30元钱都捐了,好人好报。内中意思一目了然,和尚的算盘打得老紧,香客省了门票钱,有了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侥幸,若不是在这庄重的场合,我肯定摒不牢要开涮一下:心思弄歪了,菩萨肯定想怪罪你们的。然后,跟她她普及一下佛法的道理,什么是好人好报。眼下,还是别管这些闲事,赶紧办完自己的事再说。

法师那间厢房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旁边拥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挤进,填好名字,住址,看那老妇人歪歪扭扭地写上100元钱。我说,现在不都流行微信红包了,弄个电子交款多方便,寺庙也要与时俱进啊。旁边有人回应道,要的就是这份心思,都电子上山有什么意思,电脑上弄个菩萨拜一拜就行。一众人笑了起来,再说,一些年纪大的人,连个智能手机都没有,微信、支付宝都不会弄。说的是实话。这时,我感觉揣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我以为是我妈打来电话,问我事办得如何,或者来提醒我。一看是如梦令的微信:今天有事,忙完聊。一会又发来一条,你起来了吗?

嗯。

今天是什么风,她回了一个“太阳”。好想看看你哦,早晨的样子。

我捂了个脸送给她。

她快速地回个“丧”表情。我不喜欢这个表情。忙了,待会聊。小宋从没这样跟我聊过,和她聊天从来没有压力,或许她只是个虚拟的存在,我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自己,我期望的样子。那么,她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她吗?现代科技的发展,机器人实现的可能性大增。十五年后,二十年后,当我们买来后,是不是又会厌倦,又会想到另外的出口,找到一个替代品。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见面,她一直在。

走到院子外,看了时间,九点四十分,与预估的时间差不多,这地儿真是不错,底下的城镇一览无余,寺庙里树木葱郁,叠青泻翠,院中靠左的一侧有一个大钟,我们平时听到的钟声大约从这里响起。大年三十吧。我妈以前说,点头香,敲头钟,要排队,拿号子,花大钱。小宋倒热切切地怂恿我,起个大早一块去吧,给你的小说,敲个好思路。这要起个多大的早啊,心动身动不了,小宋说得对,你太无趣了。我滑开手机,想给如梦令发个信息,干吗?又抹掉。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心里过了好几个,却找不到妥帖又有意思的。哪一天,我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到这里做个和尚,好山好水好地方。我给我妈挂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没有接,她一定在忙“月半”的事,当你想找人的时候,偏偏都找不到,每个人都有忙的理由,我又在忙什么呢?面前众多的信男信女磕倒爬起,喃喃自语,为自己的自私打点。云层揭开了一块,阳光斜斜照射过来,稀薄、透明,庙宇的建筑隆重而热烈,流光溢彩。我眯着眼,退到柱子下,掏出一根烟,忘了拿打火机,一定是刚上来的时候给哪个管理员了。我把烟含在嘴里,等待借火。

“哪一天,你火借不到了,向我来借啊”,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记忆这东西真是奇怪,它如影随形,像左脚紧跟着右脚。

我想起我的小说,那个姐姐如何在弟弟关押的岁月里完成自我救赎呢?不甚聪明的读者凭我有限的抖擞的蜘丝马迹,肯定知晓姐姐某天在情缩失控的情况下杀死了父亲和母亲。她想切割过去的生活,然而她把自己带入了死胡同,如果她话着,一定备受煎熬,生活的强大之处,有如灰尘的,需要在阳光下,才能看见自己丑陋而精致的舞蹈。秋天的落叶未必都要扫掉,风吹落叶是一种方式,把它归拢沤烂成为自己是一种方式,随意地散落成为别人的步履何尝不可呢?

我依俙地记得她倚在那里向我讨根烟抽。忽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被火隐寺买菜撞死的女子便是她。如果是这样,我倒希望她与和尚有一腿。像小宋这样一去不复返有什么意思。人死不能复生,和尚可以找到千万种理由解释,当然关于这事的来龙去脉,我不会告诉我妈。一切神圣的东西容不得半点亵渎,《嫌疑犯》的电影里,川石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对于他来说得到比失去更没劲,无疑他是个好警察,珍贵的是他并因此稀释自己始终如一的情感。我又有些摇摆,为自己无端的臆测而自责,或许雪松老师真是个好师傅。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喊着把人从迷盹中拎清醒,哈,作家也在这啊?林警官也在这里。我只能作如是答,我把斜靠的身子周正。林警官今天一身休闲打扮,后头跟着雪松法师,林警官侧转身子,对和尚说留步。和尚客气地拱身相送,双手合十,阿弥驼佛。所有寺庙的和尚都是这腔调,话谈不下去了来一句,谈兴正浓,来个小插曲也来一句,就像那啊嘛叭字真语,稀里糊涂一笔帐,谁也说不清楚。林警官哈哈了一句,这里风景真不错。和尚捻着佛珠,手一抬,施主,右面一长溜,全是我们的茶场,刚才我们喝的就是自家茶。说到这,他好像想到了一件事,手一招,支使一位身后的跟班。跟班到旁边的厢房里跟一个穿玄色的女人说几句,女的人影一晃,掩没在我的视线中。未几,跟班拿来两盒茶叶,我伸头向里张了张,厢门半掩看不清楚。和尚双手合十,一点小意思,请施主笑纳。林警官倒不推辞,一手接过来,一盒递给我,说,作家请喝茶。今天难得,法师自家做的茶真不错,我就喜欢就清淡的味道,你也可以荡荡思路,下笔如有神嘛。和尚得到表扬,两爿肥嘟嘟的嘴唇一翻,说起西湖龙井,明清茶、谷雨茶,黄山毛峰,信阳毛尖,信手擒来。他说道,若不论名气,我们的茶完全可以匹敌。说完他睃了我一眼。我没有搭话。

林警官问我,作家懂吗?我可不懂,我只管喝。我说,懂一些,没有像法师如此精通。林警官看了我和和尚一眼,我猜想他一定是想到那张照片中去了。他再次请和尚止步,笑着说,你在,我们都不好意思抽烟,眼不见为净。和尚头微微一低作别。我和林警察移步而下,我向他勾了勾手,有打火机吗?俗话说,人生有四喜,解急便,急尿,抽根憋了很久的烟,也应包括在内。我就着他的打火机,舒心舒肺地吸了一口,像是把所有的烦躁吐了出去。只是觉得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吞云驾雾,毕竟与这雅致的环境不搭,我们抄了旁边的小道下去。走出一段,转头瞧一眼,和尚立在原处,像一尊抛光的雕塑。我说,谢谢你给我的光。林警察怔了怔,哈哈一笑,能借就借吧,普度众生嘛。

我问林警官事情了解了。

他说只能这样了,找了一圈,没有什么证据,暧昧都是人家的猜测,人们总喜欢在单调的生活里找些色彩。作家尤其喜欢吧,可是生活毕竟不是小说,我这个警察总不能凭空想像吧,谈吐中和尚看不出任何瑕疵。其实,人们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寺院像一个社会的一面,我们只看到光鲜的部分,说藏污纳垢过能过分了,但各色人等真不少,没有暂住证,没有身份录入,帮手都是信徒,断断续续。我刚才在厢房里就看到一个比较年轻的女子,平时不来,初一,月半必来,有了十多年了,一直来。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脚步一踢空,差点摔了一跤,这真摔下去又是一桩命案。在警察面前发生这样的事,一定太无聊了。

你不会再向我找证据了吧。

目前不会,不过也说不定,现在的痕迹就是将来的证据,对我们警察来说,你在一天,每一天都是存在的证据,直到退休。一个案子,可以接触到很多人,有些人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些人会存封,可以变成了朋友,你难道这么讨厌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说,你脱掉警服比你穿上警服显老,像一个普通人,我喜欢跟普通人交朋友,在你这里兴许可以找到小说的素材。他问,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把两兄妹的故事告诉他。他沉吟着不语。然后转过头来向我讨了一根烟,我们索性在寺庙门口的一处凉亭上,边上一只石狮子被人掰掉一只脚。

他随意地坐在一根石条上,我则斜靠着狮子身边,一只手轻抚着那只破损的脚,再往下不远,可以看到景区的门岗,完了法事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地上上下下,今天是大日子,香火很旺,景区和法师各有道理,无法说服谁。意外是例外,对我来说,享受今天起早的日子,肯定也说服不了我晚起的毛病,习惯一旦养成,改变它需要抽筋伤骨,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大概如此。林警官像是在拼命回忆,不再年轻的脸庞严峻,两道粗大的眉毛拧紧,他狠狠地吸了几大口,终于开口了。

你讲的这个事,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案子,那会儿女儿刚刚出生,还没从刚从做爸爸的兴奋中抽身,马上被尿布、米糊各种不知所措的打理所缠住,局里就出了这个案子,案子基本情况与你讲的差不多,稍有出入的是,聋子父亲早死,母亲是瞎子,两兄妹都很聪明,或许母亲的孽帐变了法子以一种方式偿还。如果他们出生在其他家庭,一定是让父母自豪,邻居羡慕嫉妒恨的那种。你知道,这样的家庭自从懂事起,不快乐就跟随着他们,如果想忘掉,只有一个办法?

我说,切割。

是的,但现实摆在面前如何切割。懂事的哥哥在妹妹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就下海捕鱼了,他已经念高二了。他们的那个瞎子妈妈心灵手巧,清清爽爽。所有到过人在欣慰之余,抱以同情的叹息。这曲折波澜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别看他们表面与旁人无区别,该干吗就干吗,有一年,妹妹的几个同学一起过来到他们家玩。哥哥异常兴奋,倾其所有张罗了一场晚宴,那天是妹妹的生日。年轻人嘛,总不在意眼前拥有什么,诗和远方,星星、月亮,是他们的将来。未来就是远大前程,妹妹的一个同学弹起了吉它。

哎,我要怎么叙述这个故事呢?长话短说吧,哥哥爱上了妹妹的女同学,为此上了一趟县城,回来后,不讲了你应该知道怎么样的。我点了点头。他爱上了弹吉它,据村里人说,吉它弹得可好了。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掺和进来,就没有我这个案子。妹妹大学毕业后,想回来工作,照顾母亲,母亲自然高兴,只有哥哥不同意,与他母亲吵架,与妹妹吵架,哥哥整日喝酒,下海捕鱼也吊儿啷当,一会推说生病了,一会推说睡过头,船东回掉了他。母亲劝说他,你这样下去,还不如把我杀死算了,哥哥发狠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哥哥喝醉了酒,经常发酒疯,还打他妈妈。妹妹怎么劝也劝不好。

后面的事不用我讲了吧。我苦笑了一下,我们都是局外人,只会设想,从没去设想过哥哥的苦,换作你,你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不是写小说的吗?把它写出来。哦,对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妹妹的男友家人不同意这样的婚姻。我接手的案子是,母亲喝拌了毒老鼠药的粥死了。

我说,谢谢你提供这么好的素材,我相信它会是好的小说。你并没有把故事说死,给我留下很多的想像空间。他说,我期待你写好这个故事,别忘了让我看看。

我抻直身子,向山上望去,和尚不见了,同一个地方,一个女子站着,很熟悉的身影。我向林警察努了努嘴,寺庙里有很多热心的香客、信徒吧,义务帮忙的这种。

林警官说,很多,我退休了,说不定也会来帮忙。我们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各自默默地抽着烟。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说,哥哥自首了,承认是他下的毒。我进去勘察的时候,妹妹一直在哭,无论问什么,她都不理。他忽然无比烦躁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我那时真的太忙,家里小孩刚刚出生,一揽子的事情等着我回家处理。也许,我把这案子想得有些简单了。

我冲上去,推了他一把,哥哥判了几年?

五年。那时,已是我能帮的最大限度了。

那后来呢?

我不知道。

所以你现在成熟了,没有证据,杨和尚没有作案证据。那个晚上是另外一个人。

我是警察,我得有证据。

你其实应该学学石神,学会等待,在等待中寻找证据。

有时候,等待没有意义,我们可以设计好一切,做父母的总想可以包罗一切,给子女最大最温暖的港湾,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摘给他。可是,你知道,这或许是我们的自以为是。她要的我根本不了解。我不想在故事里碰到现实的自己。你不一样,你尽可以虚构。我告诉自己,那晚在小区里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像,那声师傅真的是听错了。我狠狠地掐断了自己的念头。是的众生皆是虚幻。他现在也是施主。那么她呢?

回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呆呆地想林警察的那个故事,我觉得我写不好这个小说,越想越会觉得自己的虚弱。我打开手机,给她发了个微信,我想你了。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她回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正在写一个小说,在我快完成的时候,我遇到故事的参与者,他搅乱了我写的冲动。我把业已写成的小说,发给她看。她看得很快,半个小时后,她回了一条:

我觉得你写得很好。我告诉你,那个哥哥后来当了和尚。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回了一句:这几年,我在佛前燃尽了手指,这几年的药都很苦,就像你。

我说,我们像在谈一场恋爱?

她快速地回道:我们是应该谈一场恋爱。我说那你把这个微信的名字改一改,她问为什么?我说跟自己告别。她说,好像你也应该换一辆车了。我说为什么。她回道:跟自己告别。

我对她说,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好像梦见了一个人。她回道:什么梦。

我说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和女人。我怎么会傻到跟一个想谈恋爱的人告诉她我做个一个黄色的梦。我打开手机,找到那张我偷拍的照片,把她删了。耳旁突然想起了《嫌疑犯X的献身》小说结尾石神凄绝的叫声......“不知真相原来也是一种罪恶,自己已然身陷罪恶”。电影比小说改动了许多,生活比电影或许更为琐碎,未必更精彩。我终于读完了那部小说。

亲爱的小宋,认识你真好,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们的信就到此为止吧。那晚我还是把这条信息发给了小宋。我不知道小宋能不能收到。她安静时恬淡的面容显得严肃,而一旦动起来,便有了俏丽。这两个身影交换重叠着,像生长的树根,不断蔓生,相互盘绕。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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