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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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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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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滩上的碱蓬

作者:李慧慧






秋天,岛上的颜色如同岛外一般,变得绚丽多彩起来,水稻沉浸在秋风里,银杏在那个古老的村落里迎着风,在姹紫嫣红中,荒废的盐滩上那抹绽放的红色特别让人意外。或许,也不能称之为意外,那一抹红色每年都会绽放,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它,直到去年的这个秋天。

这个秋天岛上的风依然如往年一般吹,甚至吹走了来岛上旅游的客人们,往年一般都往外跑的许多朋友,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岛上,但秋高气爽,蓝天蓝得透明蓝得像初恋让人心醉,朋友们闲不住脚步,寻找着岛上的风景。有一位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了张美丽的像盐湖一样的盐滩,那片盐滩,像镜子一般映照着蓝天白云,美得让人忽略了它曾经的样子,美得像初恋的情人。我知道,那片盐滩,应该是荒弃的,它本来应该是别的模样。年初开始,除了另一个小岛上还保存着一个不大的盐场,全县所有的盐场都解体了,那些曾经的盐滩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所有一格一格的盐田已经荒废。想着,或许有那么一天,连朋友圈里这为数不多的已经没有用武之地的盐滩都要消失不见,我们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盐滩,我以后可能无法向女儿有实物地介绍盐滩,忽然有点感伤,就有一种冲动,带着女儿出发去找那片已经荒弃的朋友圈里的盐滩。

岛上曾经有许多盐田,我最熟悉最亲切的自然是离家最近的这片盐田。初中时代的学校前后左右都是盐滩,每天的上学路上总能闻到盐的味道以及黑膜在阳光下散发出来的那种塑料味道,一格一格几何图形的盐滩,形成庞大的盐田,蓝天映照下非常壮观。

我骑着电瓶车,带着女儿一路往记忆中学校的那条小路而去,期望的目光寻找着记忆中的盐田,找了一会儿,一直没有找到朋友圈里那片美丽的盐滩,后来向朋友确认,朋友拍的盐滩就在附近,但要往另一条小路而去,然而那一刻,我已经没有再寻那块盐滩的念头,我和女儿被眼前这片盐田里的红色吸引了目光,停下了脚步。

这片盐田曾经属于某个盐场,这个盐场自然同岛上所有的盐场一样已经解体,曾经的工作人员都分散到各个地方,有的去企业打工,有的去社区里工作,有的年纪大了回家带孙子,曾经的工作大楼已经人去楼空,而爷爷也曾在这个盐场工作了好多年。虽然都与盐有关,但最苦的是盐民,拿钱最少,最闲的是盐业站,拿钱最多。属于盐业局管理的盐业站工作人员是有编制的,而盐场的工作人员是没有编制的,这两个单位是不同的,多数人搞不清,我也是盐场解体以后才真正弄明白他们各自归属的机构。

这片盐田还是能够看清一格一格的盐滩。只是视野所见的盐滩都变了模样,已经看不到一粒白色的盐,我甚至蹲下来仔细地去盐滩上的泥土里寻找,依然没有找到哪怕是一粒散落的白色的盐粒。有些盐滩,依然能够看出它曾经的几何形状长方形或者正方形的,规规整整地呈现着,而有些已经不像盐滩,已经不能算是盐田的一部分。

那曾经一格一格的正方形或者长方形的盐滩,有的已经被黄色的泥土覆盖看不出盐滩曾经齐整的形状,倒是有不同的工程车正在忙忙碌碌地奔腾着,不知从何处运来了泥土砂石一车车地往盐滩上堆砌,也许不久盐滩填平后,这里又要建起一幢幢大楼,其实这里很久以前也不是盐田,而是荒弃的荒野,如今又要变模样了。有的格子里已经看不到黑膜,也看不到堆砌的盐砣,只有边上的卤水池里漂浮着一些细枝蔓条。有的格子里倒是依然有黑膜存在,只是大部分黑膜被凝固干裂的泥土层层覆盖,厚厚的,只剩下边角不甘心被泥遮盖依然挣脱着挣扎着,企图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是盐田的一部分,这里曾经有海水逗留,这里曾经是盐水浓缩的地方,这里曾经是盐水寻找合适的温度后再重新出发的地方。

这一块一块荒废的盐田,过几年应该会变了模样,也许会是一幢大楼的底部,也许会是花园,也许会是道路,也许会是小区的某个地方,谁会想起这里曾经结过一粒粒白色的颗粒呢?而此刻,黑膜上,那干裂的泥土,就这样径直暴晒在太阳下,越晒越干,那裂开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细细的如蜗牛爬行过的纹路。在那些干裂的泥土格子里,有些零星地生长着几株低矮的植物,还有一些生长着一茬茬的红色,仔细看,那是一簇簇红色的植物,非常有规律地生长着。在岛上少见这样成片成片的植物背景中,在秋天枯黄的落叶纷纷中,这片盐滩上盛开着的红色是那样耀眼,以致让我停下了脚步。以前,也曾看到过这样的植物,也大概知道它应该是生长于盐滩上的,与盐田是分不开的,但从来不曾看到过如此规模的一大片,当然也不曾如此近距离地亲近过,亦不曾真正了解过它。

这是什么植物,为何盛开得如此红艳?当然,它的红艳并不像红玫瑰那样艳俗,也不是油画里的那抹鲜红,眼前这片植物的红带着几分羞涩,带着铁锈般的红,带着让人感到安心的红,像岛上船厂那艘老旧的船体上生锈的红,带着某种时光的碎语带着海岛特有的气息。近年来,随着旅游的兴旺,岛上开始成片种植颜色艳丽的鲜花,那些空旷的田地里会种些季节性的短期鲜花,开一期旺一季,等来年的时候,又拔掉重新种些别的品种,当然那些植物是人为种植,是易生长的。与那些植物相比,眼前的这片红色属于野蛮生长,虽然杂乱地生活在荒弃的盐滩上没有人管理,但仔细去看,却是一簇簇间隔有规律生长得很整齐,谁会想到这是天生的呢。是的,这片红色的植物就是碱蓬。

我在干旱的某一块盐滩里,拔了一株碱蓬细看,发现它长得像草,根是直直的,细看还有许多细细的须,根部非常坚韧,不易扯断。它的叶子细长形,有些是绿色的,很厚实,肉质,有点像肉肉植物,叶内贮有大量的水分,头部是圆润的,像鸡的爪子,每一根叶上每隔五六毫米或者更短的距离均有褶皱,像人的手指关节。我拔出来的那株碱蓬,上面既有绿色的叶也有红色的叶,还有一根是红绿相间的,越往上越厚一些。

我拿着自己拍的照片去问单位里的两位老同事,他们均在岛上土生土长,已经从原单位退休。我问他们,我们当地人把这种植物叫做什么?在岛上,我们当地人的方言里对有些东西的叫法与学名是有距离的,比如玉米我们叫做“六角”等。我期待听到这种植物别的名字。两位老同事一开始都脱口而出,这是不是我们当地人称为“海绵”的植物。然而继续翻了一下照片,两位老同事却有不同的意见,一个说,以前看到的海绵好像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根茎也没有这么粗,另一个同事说,好像不是海绵,以前也曾看到过,只知它生长在荒废的盐田或者盐滩。我说,我查到它的学名叫“碱蓬”。两位老同事听了反而更懵了,当我告诉他们,别的地方还拿这个当食物来吃,他们对这个植物的疑惑更大了。甚至肯定地表示,这不是海绵,盐碱地上倒是一直生长着许多植物,或许我们一直不知道。

我知道,小时候盐碱地上有一种植物,我们当地人是叫它“海绵”,但我忘记了它到底长什么模样,而眼前所见的这片红色,自己小时候在盐滩边,也经常看到它,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成片成片的,只有偶尔几株,两者到底是不是一样的呢。两位老同事也是这样的疑惑,印象中觉得“海绵”大多数是单独成株的,哪怕偶尔几株成群结对的,也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所以就觉得可能不是“海绵”。后来,拿着照片重新去问一位在盐场工作多年的朋友,他反复看了几遍,最后看到我拔出来的那株碱蓬,他说,或许我们当地人所说的“海绵”就是你查到的碱蓬,只是以前没有这样多成片成片的。是啊,那时候盐滩还是盐滩,滩上还有雪白的盐,甚至还有晒盐的人呢。是不是因为盐场消失了,碱蓬才这样成群地出现呢?

碱蓬的嫩苗俗称“狼尾巴条”,常称海英菜、碱蒿、盐蒿、盐蓬、碱蒿子、盐蒿子,还有别名老虎尾、和尚头、猪尾巴等,而我们当地人为何叫它“海绵”呢?朋友说,可能它长得肉质软软的,所以才叫它海绵吧。朋友也只是猜测,虽然常年在盐场工作,虽然经常见到碱蓬,对碱蓬的作用也不太了解。当我告诉朋友,在某些地方,有人拿碱蓬当菜还可以入药时,朋友的表情如同两位老同事当时的表情,是懵的,甚至连连称奇。是呀,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植物,待真正地了解它,深入地认识它,才发现这是非常让人值得尊敬的一种植物。

碱蓬自然不是我们岛上特有的,很早以前就有关于碱蓬的记载,北宋散文家、史学家、政治家曾巩曾在《隆平集西夏传》中,就有关于古人食用碱蓬的记录。碱蓬的医药价值也不是现在的人破译的,《本草纲目拾遗》就有记载,碱蓬具有降糖、降压、扩张血管、防治心脏病和增强人体免疫力等药用效能。多么奇怪啊,盐滩本身产生亮白色雪一般的盐,而稀释土地,恢复土地让它可以继续运作的却是这样耀眼的红色植物。它神奇地把泥土中的盐碱度一点一点地降解,然后等土壤中的成分可以适应其他植物生长时,就悄无声息地落幕。

在有盐滩的地方总能找到这样一片红色。在黄河边、在渤海北岸,区别,可能有些是成片成片的规模大一些,有些是小片小片的规模小一些,还有就是颜色的不同罢了,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图片像素大小的原因或者是拍摄时天气好坏的关系,因为对比网络的照片和我自己拍的照片可以发现,黄河那边的碱蓬颜色更红,红得更高调,而我们岛上的这些碱蓬低调内敛许多。直到看到一些文字的解释说明,才明白,原来是盐地上的碱性越大,碱蓬的颜色才越红,如此说来,辽宁盐地的碱性比我们岛上要大得多,所以才有了盘锦那个充满魅力的红海滩,那种丹心烈焰的红,那种集天地大爱的绝美的红色。

据说,在黄河、渤海等地方,在最贫困的那些年月里,碱蓬是当地人们最廉价的食物,曾经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人们会剜回来把它放在开水里焯一下,再拌上一些玉米面,做成菜团充饥。我问过单位的老同事,也问过我的父亲,据他们所说我们岛上并没有食用碱蓬的经历,不知道是我们那时候还用不上这些,还是不知这些植物可以吃。父亲曾说过,当年最穷的时候,他吃过蕃薯藤,有些人家也吃过糠加米的汤,当然也有人吃过树根,但碱蓬是不曾听说有谁吃过。或许,那时候人们吃过的野菜太多,忘记了;或许那时候碱蓬太少,被忽略了;或许,当时岛上的人们忘记了盐滩边生长着的这片红色;或许,当时太过耀眼的红色让人误以为有毒所以哪怕肚子很饿也不敢吃。

碱蓬的生命力极强,越是盐分多的地方越开得茂盛。为什么它只生长在盐碱地上,为什么越是盐分多的地方越是生长得茂盛?是因为这些地方有盐,有咸味,有碱性。可是它并不是为了吸收盐的味道,并不是为了从地里吸取营养,而是,为了净化这片盐滩,稀释土里的碱性,它的存在是为了这片盐碱地。

它不用人为栽培管理,一簇簇地野蛮生长,一丛丛地任意生长,年复一年地生死轮回。一个生命,想要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肯定有着非比寻常的生命力,碱蓬就是如此,它用并不粗壮却坚韧的根系倔强地扎根在盐碱地里,忍受着烈日的炙烤,海风的摧残,暴雨的侵袭,然而,等扎根的这块盐碱地可以让别的植物生存的时候,它却消失了。与其耀眼张扬的外表相比,碱蓬本身的个性是多么低调,就像是个伟大的开拓者把站在前面的困难都消灭掉,然后这位开拓者不留恋皇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归隐山林,淡然地离开了这片自己曾经打下的疆土,或许它又去别的地方重新开拓,而属于盐滩的其它继任者才粉墨登场。






原刊发《群岛》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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