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敏
高亭是由南北两座山相夹而成的狭窄地带。北面的摩星山,人人皆知,它是岱山岛上最高的山,山顶还有一座规模宏大的慈云极乐寺;而位于高亭东南、靠近海边的护龙山,却鲜为人知。高亭人不是不知道那里有座山,而是不知道这座山原来叫做“护龙山”。
如果你问蓬莱公园在哪,或义火寺在哪?很多人马上就会指向那座山。但那座山的的确确叫做“护龙山”。这有历史的记载为证。这条形似游龙、龙头伸入大蒲门的山,没有高峻险要的山峰,没有雄伟连绵的气势,只是一些隆起的山岗、平缓的坡道,所以称为“岗”或“岭”倒比较合适,但海岛人一直来习惯将在海面隆起的土堆或岩石,都称作“山”。
这座为“护龙”而生的山,本身就像一条龙。你看它雄踞岱山岛的东南角,面对浩阔的黄大洋和滔滔不息的风浪,四肢伸展,身姿扭动,摇头摆尾。它的头已经伸到海边,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似乎正与波浪对峙。为保护身边的幼龙,不被海浪吞没,它随时准备着与迎面而来的波浪搏斗。它浑身的鳞片都已竖起,四肢紧撑地面,眼神警惕而凶狠。
岱山古称“蓬莱仙岛”,岛上草木葱茏,摩星山上经常云雾缭绕,仿佛海上仙山。而岛上有龙的传说,一直在民间流传。譬如岱东的后沙洋,沙滩开阔,号称“万步沙”。那里多风浪,经常白浪滔滔。传说一到台风天气,那里的一条海塘里,会发出一声声奇怪的鸣叫声,人们听说,那是一条金色老龙在悲鸣。
那么,护龙山是在保护哪条“幼龙”呢?那自然是它身后的高亭——这座海岛渔镇。从民国初期出版的《定海县志》中所绘的地图来看,当时的高亭,还是护龙山后很狭小的一片区域。后来高亭西边和东边的海涂渐渐扩展,变成陆地,再加上后来的填海造地,才形成现在高亭中间狭长而两头伸展的格局。所以,护龙山的长期佑护,使高亭渔镇长大起来,变成了一条姿体舒展、已能腾飞的蛟龙。假如岱山的东南角没有护龙山,那么,高亭还是摩星山下的一片滩涂,而且将直接面对大海风浪的侵袭,高亭这条“幼龙”,将不会有未来。
所以,作为高亭人,要铭记这座山的恩德。尽管现在因泥沙沉积,填海技术的发展,山对陆地的保护作用已经下降,但是,这座山依然在给高亭遮风挡雨。
这座不起眼的山,也蕴藏着无穷的乐趣。这座山多山道,四面八方都可上山;翻越这座山,可以与多个地方连通,可谓四通八达;山路蜿蜒曲折,曲径通幽,山间还藏着古寺古庙。登上岗墩,有一条平缓的山脊,往里可见城镇、田园、水库、农舍;往外看得见渔村、码头、大海、岛礁。山上多松树、杂木、竹林、果树,确实是个玩耍观景的好去处。高亭的孩子,不像城里的孩子,整天呆在家里,要玩只有上公园;我们春秋在这山上跑,夏天在海边戏耍,野得很。在山里捉迷藏,摘野果,抓蜈蚣,有时也顺便捡些松果、干树枝,给母亲生炉子。
上山最有劲的,要算抓蜈蚣。我和表弟,跟在舅舅屁股后边,一路像探地雷一样,在松树根边,翻起一块块石头,不时就发现一条金头蜈蚣。蜈蚣嘴上有毒牙,我们有专门的工具,火钳。如果怕蜈蚣被火钳夹坏,就用粗铁丝,把头折弯,打成铲状。发现蜈蚣后,用工具把它的头按住,然后用手捏住它的头,拔去它的两颗毒牙,就把它随意丢到大口玻璃瓶里面。黑身金头的蜈蚣,有无数对橙红的脚,毛茸茸的,看起来有点可怕。但我们知道,它卸下“武器”后,就变得孱弱了,我们让它爬在手臂上,逗它玩。回家后,用两头削尖的细竹杆把蜈蚣撑开,然后用火烤干或在太阳下晒干。蜈蚣可入药,我们拿它到药店里去换钱,大的3分钱,小的2分钱。
山上有不很陡的坡地,上面有松软的草皮,孩子们都喜欢在坡上追逐,打滚。当然山里玩也有危险性,有一次差点出了人命。几个小孩在山上追逐戏耍,我追着表弟从山坡上一路下来,快要追上时,发现尽头是一处断崖。啊呀,不好!眼看表弟就要掉下去,不料他一个转身,反扑在草坡上。当时他才七八岁。我赶紧走过去拉他,探头一看,下面竟是一堆乱石。真的好险呀,掉下去就没命了。这事一直让我心有余悸。我想,当时,真是菩萨保佑呀,否则,我这一生,会在痛苦的阴影中煎熬。此事时时警戒我,人生充满危机,凡事处处谨慎;有时难免凶险,唯有心存善念,才得神灵庇佑。
这座山,似乎真的住有神灵。
从蓝天宾馆附近的山嘴头上去,顺着一道斜坡,很快到了一个岗墩。这个岗墩前面有一个岔道,左边沿着山腰过去,就会发现树林中竟藏着一庙一庵;右边沿着山坡上去,很快就能见到一座幽静的寺院。这两处建筑,现在是高亭蓬莱公园里颇有来历的景点。
先去山腰上的那一处看看。这一庙,就是“高显庙”,一庵便是“庆余庵”。这一庙一庵的格局,早在清朝中叶前就已形成。不过,高亭人人人皆知高显庙,却大都不知庆余庵。这座庆余庵,明确记载在民国的《定海县志》里。而高显庙在《岱山镇志》里这样记述:“高显庙,在高亭护龙山麓,庆余庵右。康熙间建。同治十三年(1874),士民公修。丁巳民国六年(1917),沈景峰又集资重修,添筑照壁、旗杆等。”在大约三百年的时间里,这一庙一庵在护龙山麓,各司其职,并无相扰;而信众也分祀互求,共祈所念。这种庙与庵相邻共存的现象,在其他地方可能比较罕见。
另外,《岱山镇志》还介绍,高显庙供奉的主神叫高显侯王。相传高显侯王原名高霖,广东人氏,出生于宋咸淳年间,三十岁即考取功名。此时,正值宋元纷争,而东海海上,海盗十分猖獗。有一次,高霖与同乡水师统领张连福乘船北上,遇风浪,船系泊高亭港。他见岱山位于海上要冲,岛上又物产丰富,淡水充足,正是屯兵抗盗的好地方。于是请求张统领给他留下一营兵力,用来阻击海盗,保民安国。后来,这一营兵力与当地百姓协同联防,击退了盗匪的一次次袭扰,让老百姓过上了安定生活。岛上百姓深感高霖离乡入海、爱国护民的恩德,决定立祠敬奉,而同乡张统领又以高霖助民抗匪的功绩,奏请朝廷表彰。于是,皇上颁旨,敕封高霖为“护国佑民高显侯王”。
从此,高显庙一直香火不断。高亭港毗邻渔场,居民多以捕鱼为生。而海上多风浪凶险,当地百姓常到庙里,祈求神灵能保佑他们出海一帆风顺。高显侯王生前,护国佑民,竭忠尽责;死后,百姓爱戴供奉,并相信他的英灵一定能继续护佑地方。不知何时起,高显庙成为了高亭人灵魂的户籍地,凡高亭人前来祷告,必报告自己“住高显庙脚下”的身份。人们认为,人死后,其灵魂也是归高显庙老爷管辖的。
庆余庵,位于高显庙右侧,庵堂不大,四合院似的建筑布局,也有正殿、后殿、东殿、西殿等,格局小巧而严谨,供奉的佛菩萨,与一般寺院无异。正殿的匾额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当代高僧书法家明旸法师手书,可见其有一定的影响力。
出了山门,东边有一条山步道,我们可从这里拾级而上,到达山顶的“义火寺”。“义火寺”,现名“义火禅寺”。我小时候一直把它误为“尼火寺”,因寺里住着二位女众师父。上学前,我喜欢跑到义火寺玩。其实,这儿并没啥好玩的,就是几间普普通通的庵堂,远没有扩建后这般雄伟气派。只是那里的师父特别和善,看见小孩,总叫过去,摸着头,拿几块供奉的糕点给我们吃。当时嘴馋,又很少吃到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所以,义火寺对我们极具吸引力,时不时溜到山上去转一下。
有一次,我在寺里还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那天,我一个人留在佛堂里,就在我的眼前,一条长桌上依次摆放着几尊一尺来高的菩萨坐像,忽然,我看见中间一尊佛像,上身动了起来,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并没有害怕,因为当时我以为菩萨是活的。那年我大概六七岁光景,这件事几十年来一直难以忘怀,但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它却已深深刻入我的记忆。我的外婆三十岁起就茹素念佛,我从小就在她的身边,听她敲钟磬,念佛经,还常用字典帮她查找经书上的生字。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佛缘。人成长后的道德情感,往往来自于从小就开始接触的点点滴滴的人生体验。
义火寺原址,是一座祠堂,始建于清雍正十年(1733年),供奉着道家俗神。直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才由僧人开定与里人赵少云募捐扩建成寺院,始供奉佛像。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寺院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在寺外建起了高大的牌楼,寺内又建造了占地270多平米、高四五层楼的大殿,大殿的额匾“大雄宝殿”四字为赵朴初手迹。
值得一提的是,义火寺内有三棵古树,自建寺之时起,先后栽种在寺内院中,其中两棵树龄已愈百余年。一棵是海桐树,位于正殿左旁;一棵是红楠树,位于正殿下方。这两棵古树如今仍苍翠葱郁,枝繁叶茂。一百多年来,两棵树静静地伫立原地,伴随着寺院的兴衰,见证了高亭的沧桑。还有一棵树就是“舟山新木姜子”,也已栽种了八九十年。此树种,冠以舟山之名,是因其最早在舟山发现,外地栽种很少。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现又为舟山市市树。这种树还有一个别名,叫“佛光树”,我们掀起其树叶背面,发现其叶底无绒毛,呈金黄色,在阳光下的照射下会熠熠发光,故其多栽种于寺院周围,给人一种神圣、吉祥的感觉。
后来,因高亭街的道路扩建,我家与义火寺在空间距离上,有了更为直接的联系。我家房子从高亭菜场对面拆迁后,搬到高亭南岙重建。而南岙对面的山上,就是义火寺。如从义火寺寺外平台上向外眺望,就能一眼瞧见我家的房子。那几间平房,虽只存在短短二十来年的时间,(后被建筑商收购,建造商品房)却给我留下许多温馨的记忆。平房外是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公路那边,是几块不大的水田,水田的边上紧靠着护龙山。我家的围墙很矮,站在院子里,抬起头来,层层叠叠、满山葱茏的护龙山就在眼前。当时,正是我刚热爱诗歌的时候,高亭的几个诗友,经常上我家串门。我们围坐在院子里的一棵香樟树下,谈诗品茗,有时站起来看一眼碧绿的水田和茂密的幽篁、松林,听听山鸟的婉鸣和田间潺湲的流水,觉得平淡的生活中也有着一份诗意。
建房不久,父亲因病去世。父亲的坟墓就筑在义火寺后边的山上,与义火寺仅一墙之隔。这块坟地,了却了母亲的一个心愿。父亲一生奔跑劳碌,又因特殊工作,忙起来没日每夜;他命运多舛,在运动中受到牵连,屡遭打击,甚至身陷囹圄,最后又因公务劳累,患上恶疾,英年早逝。现在父亲总算有时间可以静下心来,慢慢咀嚼自己的一生,安心聆听寺院里日夜吟诵的阵阵梵音。父亲在此的坟茔,也成为我们心头的挂念。每到年初或清明,我们家人总带着除草工具和一些祭品,清早爬山到达义火寺山门,然后沿着寺院右边的围墙过去,在围墙拐弯处,走上几个台阶,就到了父亲的坟前。拔草、洒扫、祭拜,以尽对父亲的绵绵思念。
父亲的早逝,家境的贫困,使我们几个子女早早走上社会,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那段时间,护龙山一直伴随着我的身影。从小道上山,背着背包,我在岗墩上踽踽独行,走过小蒲门,走过大蒲门,乘船去江南小岛代课;从小道上山,爬上岗墩,沿着一条斜路,到达小蒲门修船厂,在那里给船舶敲锈铁,刷油漆,给老轨师傅打下手;从小蒲门爬上岗墩,月光照着我回家,我穿着油腻腻的衣服,浑身污垢,但我并不悲哀;山路旁到处可见坟茔,我也没有害怕。我想,山上的神灵,就在我身边,她会帮我渡过难关。有时,我清晨登上岗墩,看见山外渔村沐浴在晨曦中,渔船静静泊在码头,有的人家已经炊烟袅袅;又把眼光移向蒲门,太阳正从海面冉冉升起,整个海面都是波光粼粼,正所谓“蒲门晓日”的美丽景观。清人王希程有诗云:“万重海水连天白,四面山光向晓青。涌出一轮红日丽,蒲门空洞接苍冥。”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