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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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立夏
九月初秋，阳光依旧炽热，从海边吹来的风里，明显有了凉意。
秦不凡和苏陆走在略显寂寥的飞鸟岛。这是岛上仅有的一条水泥路，对向单车道，从码头开始，在双峰山中间穿过，直通养殖基地。秦不凡听到两边聒噪的蝉鸣陪了他们一路，前方已经可以看到黄色的海平面，与蓝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一片的海水是浑黄的，因微生物丰富成为各种鱼类的滋养，最终又滋养了人类吃货一族的味蕾。
换在平时，离开了钢筋水泥办公楼的秦不凡会趁机欣赏一下左右两边被风吹动着的草木。他一直觉得植物是很有意思的物种，它们没有可以走动的脚，但只要有阳光空气和水，就能恣意生长。平日里，它们的根须在泥土中默默伸展，上枝却只是随风微妙地摇摆，传递出某种经过克制的活力。但今天，他没有心情琢磨这些。这次他和苏陆来飞鸟岛没通知鲁大海。大多数时候，他们去企业都会提前通知，但偶尔，他们会突然出现，当觉得有些疑问必须得到解答的时候。
似乎就是为了证实秦不凡的担忧，随着他们离养殖基地越来越近，蝉鸣声渐渐被另一种声音盖住，那是从养殖基地内传来的嘈杂声，有很多人在大声说话和叫喊。这声音不同于蝉尖利而持久的叫声，因为离得有点远，像一大群黄蜂嗡嗡嗡地飞过来，其中有个声音特别响亮高过了蜂群。秦不凡扭头看了一眼苏陆，苏陆一脸惊愕：“鲁大海的大嗓门 。”
“出事了！”秦不凡把手提包往苏陆手上一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基地跑去。
飞鸟岛是慧泉县下面的一个悬水小岛，状如飞鸟而得名。海舟市飞鸟国际水产集团是慧泉支行最大的贷款客户之一，在支行有7000万贷款。法人代表鲁大海渔民老大出身，以魄力大、脑瓜子灵活在慧泉县乃至海舟市的传奇人物榜里占有一席之地。
那条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是飞鸟水产集团的核心竞争力。如果说双峰山是飞鸟的两个翅膀，那么鲁大海的养殖基地就在鸟头部位。鲁大海就是从这条海岸线白手起家，从养殖到运输都围绕着这块靠海的宝地。所以尽管集团如今已在海舟市新区气派的核心商务区买下了几层办公楼，但鲁大海除了接待重要客户，极少在新大楼一百多平米的豪华董事长办公室出现。他把公司对外联络和贸易两大块工作都交给了总经理，而自己大半的时间都泡在飞鸟岛养殖基地和设在慧泉县城的水产品加工厂，坐阵一线指挥生产、把关质量。据说，每当他人生路上碰到过不去的坎，就会来到飞鸟岛——他的出生地，似乎这里有种神秘而又强大的气场，能帮他渡过难关。
此时，秦不凡已冲到那片黄金海岸，他看到背对着他面向海边围着二、三十个人，刚才的嗡嗡声已完全消失，秦不凡甚至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声。还没等秦不凡刹住脚步，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啊！”的一声惊叫，接着“扑通”，是重物落在水里的声音。人群乱了，有人往前涌，有人比划着双手慌张地往厂区跑。秦不凡拨开几个人，恰好看到一个背影，跑在最前面，几乎没有一点迟疑，直接跳进了海里。
跳海的人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很好辨识，正是飞鸟水产集团的法人代表鲁大海。
“鲁大海怎么跳海了？”秦不凡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涌，人一下子懵了。他跑到海边探头往下看，脑子里似乎转了几十个念头，但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停顿了几秒，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浑黄的大海。
仅仅在头一天，秦不凡的心情还十分舒爽。海舟市分行八月份的业绩分析会上，秦不凡所在的慧泉支行夺得了对私日均存款新增、对公贷款新增市场占有率和手机银行渗透率三项第一，其它指标也基本上保持在前三，是秦不凡到任半年来慧泉支行取得的最好成绩，也彻底改变了秦不凡到任前慧泉支行任何业绩都进不了前三的颓势。秦不凡身板笔挺坐在会议桌前，精神饱满但面上毫无表情。这些年的工作经历已经让他养成了这种习惯，在所有的正式场合喜怒不形于色。银行间市场竞争激烈，形势瞬息万变，任何的得意忘形都有可能变成转手打回来的响亮耳光。但是看上去波澜不惊的秦不凡内心是得意的，这不光代表着他的能力被普遍认可这么简单。作为全辖最年轻的县级支行行长，他并不想只止步于这个位子。
对于秦不凡来说，上任半年先把业务拉上去只是他支行管理三步计划的开始。这半年他做得非常累，没日没夜在外拓展业务，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一切可以曲里拐弯找到的资源。如果九月末和年底仍能保持这个势头，行里三十多名员工的收入就有望得到大幅提升。在此基础上他想走第二步，优化整合并提高管理效率。只要大部分员工的收入得到保障并均有提升，那么他想做的岗位调整、重要业绩给重奖，按贡献大小拉开差距等举措就可以比较顺利地推进下去。走第一步的时候，他没有过多依靠看上去已信心不足的团队，光靠愿景去提振几十个人的信心这事，有时候比自己孤军作战更难。等第二步基本实现，秦钢相信，慧泉支行全体员工的积极性和活力肯定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团队骨干发挥作用，其他员工保障配合，大家心往一处使，支行就进入了良性循环。这个管理策略，他在担任网点负责人的时候已经试过了，短短八个月，就把一个低产网点拉到了全行排名第二。
然而眼下，胸怀大志的秦不凡在海水里。从陆地跃入大海的一刹那，海水是冰凉的，让他的头脑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但世上向来没有后悔药可吃，秦不凡打起精神，挥舞双臂游动起来，并在海面上寻找鲁大海的踪迹。
头天在市行开会的时候，秦不凡收到慧泉支行客户经理苏陆的微信：“秦行长，明天我想去飞鸟养殖基地走访，听说鲁董这几天在。”会议间隙，秦不凡特意回了个电话给苏陆：“你去飞鸟，是例行走访还是有什么问题？”苏陆说：“例行走访。”但说这句话之前，苏陆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恰恰这“一下”，让秦不凡捕捉到了什么，他当即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去飞鸟岛。”
飞鸟岛原本有一个自然村，村里的青壮年以近海捕鱼为业，三十多年前，曾经是慧泉县响当当的明星村。鲁大海初中毕业便跟着父亲下海，风里浪里摸爬滚打，后来等他当上老大的时候，近海能捕到的鱼已经越来越少。好在村里的渔民前些年手上大都积攒了几个钱，就纷纷跑到慧泉县城买了房子，另找出路去了，有的去跑远洋船，有的去跑运输船。岛上住户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些老人仍然坚守。鲁大海是个孝子，因他父母死活不肯离开飞鸟岛，所以虽然他也在县城买了房子，却一直寻思留在岛上能做些什么，可以顺带着陪陪爹妈。经过一番市场调查，他当机立断，以县城的房子作抵押，在信用社贷到了第一笔钱，启动了他的海水养殖产业。那几年市场上水产品奇缺，而岛城的人从小吃海鲜长大，对鱼虾蟹贝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海鲜，鲁大海一炮打响，产品供不应求。他又不断扩大养殖品种，最后成功引进深水大黄鱼养殖技术。大黄鱼一直是海舟市头号经济鱼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遍地都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却近乎绝迹，哪条渔船若运气好捕到几条，立马有人出天价来收购。后来虽然研发出大黄鱼人工养殖技术，但口感与野生黄鱼不可同日而语。鲁大海有多年的捕鱼经验，又爱琢磨，他在养殖基地的黄金海岸边捕捞小鱼小虾，不停研制试验他自创的升级版养殖饵料，使飞鸟牌深水养殖大黄鱼在口感上与野生大黄鱼几乎吃不出区别，成为市场新宠，价格也比其它牌子的高了不少。
鲁大海的水产品打入国际市场不久，他兴致勃勃地跑到日本市场去考察了一圈，回来后却闷闷不乐。他的鱼一条条整齐码在冰块里卖到国外，人家拿去在加工厂里做成各种罐头与零食，价格翻了几倍，甚至几十倍。闷头想了一星期后，他高薪请了专家，把厂里的管理层拉到宾馆开了一天会，半天讲课半天研讨，到傍晚的时候他在会场里一拍桌子：“上！”就开始着手筹划水产品精深加工板块。在政府支持扶持下，飞鸟水产集团就此成立，鲁大海由总经理升格为董事长，又聘了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职业经理人担任总经理。企业扩张需要大量资金，鲁大海在信用社之外，又选择了两家银行建立了合作关系。
那年秦不凡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市行，还是个菜鸟，他从行里的简报照片上看到鲁大海，印象深刻，一米八几的个子，西装笔挺，正在和行长交换签约书。
在海水里游动了一会儿后，秦不凡觉得不那么冷了，岸上的人扔下来几个橘色的救生圈，不过离秦不凡有点远，离他试图接近的那个小黑点更远。秦不凡朝着小黑点的方向奋力游去，却发现鲁大海时不时一个猛子扎到水里，过好大一会儿又露出水面，这才恍然大悟。之前那一声“扑通”是有人落水，而鲁大海下海是为了救人。鲁大海的水性，高出秦不凡不知几个段位吧。秦不凡回过神，分明听见苏陆的声音飘了过来，他朝岸上看过去，苏陆把手拢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喊：“秦行长，快游回来。”
九月二十日是银行扣息日，虽然还有十几天才到，苏陆还是习惯性地抽空查了一下各家贷款企业的账户，如果有企业账户资金不足，她可以提前提醒企业补足，顺便多争取些存款。飞鸟水产集团的账户虽然扣息足够，但资金明显比平时少许多。苏陆又去查了企业最新的资产负债表和销售报表，没发现什么异常。九月份正好进入海鲜收购季，对集团来说资金紧张也属正常。但苏陆心里总觉得不大踏实，上次去例行拜访的时候鲁大海恰好不在。她给公司财务老总打电话，知道鲁大海第二天在养殖基地，就给正在开会的秦不凡发了条微信。但她并不知道秦不凡心里的忐忑。市行的会上有几家支行谈到了一些企业出现的风险苗头，让秦不凡很是不安。秦不凡担任慧泉支行行长仅半年，虽然他一到任就把贷款列支行前十位的客户纳入了自己的重点走访计划，并要求客户经理只要涉及这十家客户的重要情况都要直接向他汇报，但毕竟他对企业的情况还没有了如指掌，心里没底。
秦不凡准备往回游，再待在海里已经没任何意义。他挥动双臂，自嘲地笑笑，心想回去之后，这事可得让苏陆保密，被人知道了笑话。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游偏了方向，竟被海浪推到了鲨鱼礁边。鲨鱼礁并没有鲨鱼，它是一块巨型的礁石，平时在岸上观望，倒是一道独特的风景。潮汐涌动，一次次冲刷着礁石，激起浪花，看上去很美。但若是有人被带进了那股潮水，后果难以想象。
秦不凡被一股潮流裹挟着，离鲨鱼礁越来越近。在秦不凡的经历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浑黄的海水中，他的自主控制力渐渐消失，有一种阴冷的东西正在向他逼近。他不禁想到小时候，母亲在海边带着哭腔的呼唤：“不凡，不凡〜〜〜，你快给我滚回来。”秦不凡还没有出生前，有个哥哥在海里溺亡。自秦不凡懂事起，母亲就扯着他的耳朵不许他下水。是父亲偷偷教会了他游泳：“哪有渔村的男孩子不会游泳的，你妈以为不游泳你哥就不会死，她不知道不会游泳的孩子才更危险。”
秦不凡随着波浪在水里翻滚，突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高高抬起，然后把他重重地甩到了嶙峋的礁石上，他的左手臂一阵剧痛。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股神秘的力量又将他拉离了礁石，似乎酝酿着再一次发力。他想抗拒那股力量，但左手臂已经痛得使不上劲。秦不凡听到岸上一片惊叫声，苏陆在骂人：“你们这帮男人愣着干嘛，快想办法救人啊。”
苏陆是慧泉支行最资深的客户经理，在客户经理队伍上干了5年。论营销能力和业务水平，她在全市的客户经理中都数一数二，却未被提拔。有人说她个性太强，得罪过支行的几任行长。有一年市行缺人，想把她往市里调，但被她以父母都在慧泉需要照顾为由拒绝了。秦不凡到任后发现她是个十分称职的客户经理和非常省心的下属，所有该她做的事她都能主动又妥贴地做好，缺点就是性格又冷又硬，秦不凡从没见她露过笑脸，工作上的事说完就走，没一句废话。不但对秦不凡，对另外一个已任职几年的副行长也是如此。
秦不凡拼命地用一个手臂划水，但还是被潮水拉向礁石，说实话，已经到了这个关口，秦不凡倒没有什么畏惧了，他只想着怎么调整姿势，在第二次撞击时保护好关键部位并受力最小。就在这时，他的脖子上突然被套上了一个东西，一摸是个救生圈，然后有人拉住救生圈把他拖离了那个漩涡。
秦不凡终于躺在了岸上暖洋洋的太阳底下，鲁大海湿漉漉站在一边，一脸诧异。
所幸手上的伤并无大碍，鲁大海找了一套衣服帮秦不凡换上，带他去医疗所包扎了一下。
回去的船班既已错过，秦不凡索性留在养殖基地和鲁大海畅谈起来。他发现鲁大海最大的特点是善于接受新鲜事物，并能够把这种接受落到企业的实际转型中，这在本地的民营企业家中较为罕见。海舟市又被称为千岛市，岛屿众多，以前因交通不便造成的层层阻隔，使本地的居民习惯了很多事都会比大陆地区慢上一拍。如今的信息高速公路，赋予了岛城与大陆同等便捷的信息速度，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信息都能同步到达海舟，但很多人的观念却跟不上这个速度。鲁大海跟上了。在一些传统企业苦于无法转型升级面对被碾压的当口，飞鸟集团已经完成了好几次转身。
水产企业在销售上普遍面临两个难题：做外销受汇率影响较大，做内销则面临资金回笼极慢的困境。鲁大海在淘宝刚开始冒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其中的转机，他开了几家网店，售卖飞鸟牌水产品，网络市场打开后，他逐步和一些付款过慢的超市终止了合作。经过这次调整，飞鸟的销量实现了一次超越，且每年都有可观的增长。后来朋友圈兴起微商，很多人对此颇有微词，而鲁大海却从中又嗅到了商机。他派销售部人员了解微商情况，挑选了几个已做到一定规模的成长型微商，通过微商和他们遍布全国的代理，又让飞鸟牌水产品和海鲜零食的销售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在此过程中，鲁大海对原销售部门进行大幅精简整合，人员分流，大大节约了销售成本。
晚饭在养殖基地食堂吃，包间的装饰虽不豪华，却也简洁干净。秦不凡和苏陆进包厢的时候，桌上已放了几个菜和两瓶茅台。苏陆不声不响上去，一句话没说，把茅台拿起来，塞到旁边的柜子里，从里面翻出几瓶本地产的杨梅酒，放在桌上。
秦不凡虽然胳膊上绑着纱布，还是倒了一杯酒去敬鲁大海：“鲁董，感谢救命之恩。”
鲁大海哈哈笑了：“秦行长，虽然你是为了救我跳下去的，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你。你跳下去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你的贷款吧？”
秦不凡尴尬地挠挠头：“只听说有上高速的，突然冒出来一个跳海的，还真有点不适应。”一桌的人都笑了。然后秦不凡又正色道：“我十分敬佩鲁董的为人，跳下海只为了救一个普通的工人，这事其实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不是我吹牛，几个人有我这好水性，浪里白条，一救还救了俩。”听了鲁大海的话，满桌的人又笑开了。
鲁大海又满满倒了一杯酒：“秦行长，玩笑归玩笑，敬你是条汉子，为了工作敢跳到海里的，我只见过你一个。”
秦不凡说：“当了这个行长，就是挑了一副担子在肩上，压力山大啊，三十六个员工跟着你干，总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鲁大海道：“这句话实在。要不是有这个集团这么多员工跟着吃饭，我早就退休不干了，弄条小艇，找个女钓友，天天扛个鱼杆海钓去，多舒心啊。”
酒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回到支行，凳子还没坐热，市行办公室黄主任就打电话过来了：“不凡啊，听说你昨天下海救人了，怎么回事？明天我派小汤过来采访一下，赶紧写一篇事迹报道报上去。”
秦不凡说：“老领导，你就饶了我吧，鲁大海下水是去救他的手下，那个小年轻因为失恋受了刺激，我稀里糊涂不清楚状况，也跳下去了，最后还得鲁大海回头再来救我，多大的洋相啊，你还给我写事迹稿，拜托拉倒吧。”
“你就别推托了，你的出发点确实是担心企业出现还款风险。光这种精神就值得宣传，我宣传口子的任务也很重，你就算是支持一下我的工作。”
秦不凡听黄主任这么说，无法再推托，便说：“也行，我跟小汤着重说一下我这次的感触。我们以前考察了解一家企业更多从他们的报表来分析，其实是不够的，多去企业实地看看，看他们厂区的机器是不是都开动着，水电费缴纳了多少，各科室里的人是忙还是闲，员工和老板是不是一条心。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认真考察企业负责人的人品和理念。人品好，讲诚信，理念超前的，企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快下班的时候，苏陆来到秦不凡办公室，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随手拿起一支铅笔在手里转圈，说：“秦行长，我有个事想听听你意见。”
秦不凡起身倒了杯水：“说吧。”
“我想辞职这件事想了好久，一直下不了决心，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
秦不凡盯着苏陆看了一会儿，刚要开口说话，苏陆说：“先声明啊，如果你以行长的身份和我说，那就没意思了。”她又瞄了一眼手机：“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行长教育员工的话可以省略，我都懂。”
秦不凡笑了：“我本来就没打算以行长的身份和你说这事，因为说了也没用。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辞职。”
“现实的原因，压力大，又太累，经常加班，收入在县一级也不能说很差吧，但与我对自己界定的能力和期望值不匹配。
“那你为什么又下不了决心呢？”
“因为我其实很喜欢银行这样凭数字说话的单位，银行需要理性，我恰好有。”
“这点我已经看出来了。恕我直言，我倒觉得你感性不足，理性有余。如果你能再加点感性在里面，可能就下得了决心了。”
苏陆诧异地看着秦不凡。
秦不凡故意停了个顿：“下决心不辞职了。”
苏陆说：“此话怎讲？”
“理性能让你作出正确的选择，但光有理性不够快乐，感性能让你体验过程的乐趣。理性加一点感性，就能进入一种更理想的工作状态，比你再去重新适应新的工作环境新的同事更好，毕竟出去会有很多不确定性。”
“说的好象很有道理啊。”苏陆作思考状。
“其实我来银行倒是阴差阳错，你知道我原来最想做什么工作吗？”
“什么？”
“我小时候生活在渔村，经常看到鱼被捕上来的样子，它们离开了水就活不了。所以我很羡慕鸟类，可以自由自在在天上飞。我十多岁的时候，海舟有了机场，经常有飞机从天空飞过，所以我从小的理想是当个飞行员。”
苏陆很难得的笑了，秦不凡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后来当然没当成飞行员，大学毕业听了一场招聘会，就报了银行。刚开始很不适应，因为银行的规矩特别多，与我想要的自由自在相距太远。后来我越来越适应了，银行工作具有的变化和挑战性，是我喜欢的。在工作中，我们要和各种不同的客户打交道，了解各种各样的行业和产品，虽然身处海舟这样的小地方，不但要分析当地和全省的经济形势，还要了解全国和国际的政治经济动态，这些都很有趣。另外用杠杆帮助企业发展，看企业一步步成长，其实挺有成就感的，但同时还需要辨识风险，你有没有发现，银行工作特别锻炼人？”
苏陆仔细想了想：“确实，这几年在工作中我学到了很多，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
“我记得你是浙大毕业的，当初为什么会到慧泉这个县级支行呢？”
“当时我妈妈身体不好，我就回来了。说实话，我本来就打算等我妈身体好了再去杭州，我有个同学在杭州开互联网公司，一直在叫我过去帮他。”
“你倒是可以叫你同学来海舟开个分公司，现在海舟变成了国家级的自贸区，有政策红利，今后发展空间大，企业进来了，还可以成为我们的客户。”
“对了，今天飞鸟集团的财务老总来过，他说鲁董准备利用自贸区的政策成立一个远洋渔业贸易公司，从国外进口深海鱼，销往周边长三角地区的市场。过几天鲁董会约您洽谈新公司合作的事情。另外汇报一下，这些天我们对公存款形势很好，估计到季度末日均存款新增会比年初有大幅的提升。”
“都是好消息啊。这样吧，苏陆你也不用急着决定，今年先一心一意把业绩做好，咱们一起努力，把全行员工的收入都提升起来，明年初我再和你商量辞不辞职的事。”
苏陆说：“好，谢谢秦行长，那我不打扰了。”她把铅笔一扔，起身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秦行长，有个事我还是要谈谈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你那天跳到海里的举动实在太不理性了，作为一个前去公务的行长，一是不了解情况，二是没考虑后果，就贸然跳下去了，真要是出点什么事，得捅多大的篓子啊。”
秦不凡尴尬地挠挠头，说：“你说的对，我那天确实太冲动了。”
“当然，这是从工作的角度，如果从个人的角度，我甚至有点崇拜你，血性果敢。”
鲁大海对于他看好的事总是雷历风行，第一次上门找秦不凡时还在探讨成立新公司的设想和相关的业务合作种类。第二次上门的时候已经去国外考察了一圈回来了。鲁大海兴冲冲地说：“深海鱼的货源我已经找好了，质量相当不错。新公司的注册资金也准备好了，公司的框架基本上都搭起来了，万事俱备，就缺一个总经理，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加盟？”
那一刻，秦不凡感到自己的心里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到半空，然而盘旋了一圈，又落回原本栖身的树上：“鲁董，别开玩笑了，我对这个行业一窍不通，不怕我把你的公司玩坏啊。况且，辞职去贷款企业是银行员工的大忌，你想让我犯错误是不是？”
鲁大海摇着头：“唉，秦行长你是个人才啊，又有激情又肯钻研，其实专业这东西很好学，沉进去几个月就成专家了。不过我也知道，你肯定不舍得离开这家银行，百年老店世界五百强平台大得很。呵呵不勉强你，就当我没说。”
飞鸟集团的远洋贸易板块一炮打响，第一船货物比预定时间提前5小时顺利到港，货品在长三角地区供不应求。鲁大海跑到秦不凡办公室哈哈笑着吹牛：“我现在可比你银行行长还牛，很多星级酒店打电话追着要货，想开后门先拿货，我也向你学习，铁面无私，严格按销售计划来。”
转眼过了新年，慧泉支行营业厅挂起了红色的卡通装饰，员工们笑容满面，身着唐装迎接客户，引起客户啧啧赞叹，纷纷拍照上传朋友圈，支行成了慧泉的网红银行。最近秦不凡大多数时间都在行里，支行获得了很多业绩奖励，秦不凡召集班子开会，按年初制订的考核奖励方案研究奖金兑现分配，评选先进，拟定新一年的工作计划。和一年前不同的是，面对下达的任务指标，大家不再面有难色，都信心满满。秦不凡心里暗喜，一切都似乎按着自己设想的轨迹往前走。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市行通知召开总结评比会，慧泉支行被评为先进支行，秦不凡也被评为优秀行长。那天，秦不凡正抽空在办公室写获奖感言，苏陆急匆匆地跑进来：“秦行长，出事了！”
鲁大海组织了大量货源，想赶上春节这一拨的销售。因原承运公司的冷藏船有限，忙不过来，鲁大海又新联系了一家，虽然冷藏船使用年限稍长，但鲁大海看他们原来的货运记录良好，又只是临时应急，就把合同签了下来。结果船到中途，冷冻设备出了问题，到港后满满的一船货一大半都变质了。
“承运公司会承担赔偿责任吗？”秦不凡问。
“这个需要法院裁定，据说有些免责条款，可能赔偿比例不会很高。”
“保险呢？”
“远洋贸易的总经理有侥幸心理，总觉得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为节约成本，在购买保险的时候只选了些基本项目，这次损失没纳入保险范围。另外鲁大海已经与国内的许多客户签订了购货协议，现在那些客户春节期间的货源泡汤了，纷纷提出索赔。”
“鲁大海呢？”
“财务老总说鲁董让他及时和几家银行汇报这事，并让银行放心，他自己正在全力处理这事，等告个段落他会自己过来跟各家银行汇报。”
“你问一下鲁大海在哪里，我先向市行做个简单汇报，然后我们马上过去，找到他本人才能了解走向，作出判断。”
秦不凡抄起电话，把情况向市行风险管理部老总简要叙说了一番，老总问：“如果出险，对支行的影响有多大？”
秦不凡沉默了几秒，老老实实地说：“很大。如果飞鸟集团无法按期向供货商支付货款，慧泉支行的信用证面临垫款风险。目前还不清楚其它几家银行的态度，一旦有银行收贷，集团的流动资金贷款也会出现问题，如果因此形成不良，慧泉支行前面的努力全都白废了，别说发展，就连吃饭都会成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好在这次的情况是企业第一时间通报我们的，说明了企业的诚意，我还是相信鲁大海能解决这次危机。麻烦你跟行领导汇报一下情况，我现在立即去企业了解情况，如果情况没恶化，企业自救措施得力，我想我们支行应该帮助企业共渡这个难关。”
虽已进入冬季，但双峰山脚下的植物依然保持着葱郁，一阵又一阵呼啸的北风，只不过让枝干变得更加坚韧有力。秦不凡和苏陆走进飞鸟岛养殖基地，看到工人们正在忙碌地工作，海边有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拿着手机，边走边说边比划，嗓门很大，腰背挺直。
“飞鸟有翅膀，不会那么容易趴下。一起努力，会好起来的。”秦不凡说。像是在跟苏陆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