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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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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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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意味

作者:汤竹青






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认为万物是水的变形。万物从水中来,复归于水。

《管子.水地篇》亦云: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也。

水包围着陆地。陆地似莲在水中漂浮,得水的滋养而丰泽,开花,生长作物,孵育生灵。

在我,这水是初见之时的浑浊而亲切。是海。是溶于生命中的存在,是所在,所见,所有。

总有陆地来的朋友说,舟山的海是黄泥汤,他们更喜欢蓝色的海。我也喜欢蓝色的海。那是美,而从小就见的这浑浊的海呢?那是我生命的底色。

所以每次坐上汽渡回家,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走上铁锈的阶梯,站在栏杆旁,边闻游人的二手烟边拍照。拍下的无非是别人看来浑浊的黄泥汤的起伏,海浪的追逐。有一次手一抖,照片上黄的海和白的浪显得朦胧、抽象,我发给一个远方一直用手机通信的朋友。她说,她觉得美。隔着手机,我说我有点感动。

我小时候,母亲常说,我家的后门原来是泥涂,也就是海的边缘。那时的我象在听一个古老的传说。幼年的我哪知沧海桑田,总以为自己所见的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

一晃,几十年过去。我所在的位置离我小时候那个海的位置似乎越来越远。前不久,到老家,和小学同学去海边走了下。从写着“东沙古镇”门牌右拐,走到海边也就几百米。与我上次看到的海又不同了。

我在海堤旁站了会儿,滩涂上堆满乱石,不远处是施工的现场,象是一座新桥的基座。我们还去了海洋博物馆,看到了史料里里传说的大黄鱼,鱼市,当然还有小时候记忆力隐约的新鲜大黄鱼的滋味,当然更多的是新鲜大黄鱼头。那时大黄鱼头几分一斤,不富裕的年代,象我妈这样勤俭的家庭主妇总会成筐成筐地买来红烧,下饭。起初,东沙角一带大黄鱼如潮,后围海造田改变了海水的温度,大黄鱼不再来产卵,慢慢地鱼市萎缩,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闹猛的街市也不再,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县城迁至高亭镇。

我拍了父亲当年工作过的剧院,现在已改为东沙古镇街道服务中心了。剧院是我们小时候的神往之地,一年中难得有一两回,学校会组织看电影。电影结束后的兴奋感似乎胜过电影本身,我们在充满湿漉鱼腥味的街市穿行,人手一份冒着热气的海棠糕。而那条有坡度的水泥路,是我们来时的路,我们简直是飞奔着跑下来的,因为坡下面就是剧院。我把剧院那条路的照片给父亲看,父亲说知道,他好像一点也不惊奇,仿佛昨天还在那里。

这几年迷画画。最初临摹的就是莫奈的海,似乎更能找到感觉,阳光下海面的变幻,搁浅的船,礁石的颜色,似曾相识。我画的画里有海,《生逢四月初八》,那是一个孤独的舞者及他的倒影与海的对话。《夜色阑珊》中深蓝的海的远处温暖的灯火点点。《一千个意念及最后一个归宿》中无数的人们,包括幽冥界的先辈在海边汇集。他们自由地倾诉着,灵魂相连,天地人合一。这几年慢慢转向非写实,奇怪的是有时画着画着会不知不觉地把画面涂成海一般的画面。

那次在白沙岛写生,在鱼虾螃蟹谈笑打闹嗨玩的晚餐间,我悄悄溜到餐厅后门的防腐木围廊,围廊连着海。我伏在暗的栏杆上看海。正是月初之日,我看到云层上头的月亮在海对面山丛中时隐时现。屋里屋外,明与暗,喧嚣与宁静,生命的表面与内在,海包容地接纳了此时我的打扰,夜,正是它调养生息的时候,它象一位并未完全睡着的老人,就这么躺着,听我无声的言语。

晚上未眠,我起身作画,画那个晚上的海。第二天,一个老师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在跳舞,他说他一夜听着我的脚步声,无眠。我这才啊了一声,为自己的疏忽。我记得我总是画几笔退后几步凝望,又上前几步画,又退后,就算是我对这海的独舞吧。第二天我们又去看阳光下的海与山,那座在群岛毫不起眼的小山,我凝望了它两小时。初冬的阳光显得温和,它让整个海呈现一层鹅黄,山也是,宁静又甜蜜,无忧无虑的婴儿模样,于是我画成了一个在我看来极可爱的厚涂的有笔触感的小山。它合理又亲切地在那里。

看着海与山,似乎一些与之关联的生命迹象凌乱又清晰地呈现在脑海......

那年冬天,大冷。忙碌。有一天老总把我们几个叫了去。给了我们六张去三亚的机票。说,代我去看看海吧。老总一页一页向我们翻着他在三亚创业时的影集。象在回忆什么。

时间过去了很久,有的记忆已经模糊。搬家,加班,材料,甚至连照片都遗失了。但那一张六人大笑着挽手追逐浪花的照片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至今犹感浪花滑过光脚的凉意,以及一脸湿润清澈的愉悦。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样的一种笑不只是浪花飞溅而起的兴奋,而是灵魂在摆脱枯燥、理性、繁琐的现实后流露的真实而自由的表情。我感觉我的身体被浪花托举着,象要飞起来。

我又想起另一个景象。早些年,在老家的鹿栏晴沙,我和女儿在空旷无人的海滩上奔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海。此时,天空与海连为一体,地平线就这么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张开双臂似要把天地之气拥入怀中,忽感一种油然而生的深刻的自由。

某年,在炎热的暑期,我和女儿来到鼓浪屿。据说八十年代的朦胧诗人舒婷在此幽居。午夜,我被窗外迷人的景色吸引,绕过熟睡中女儿的床,从酒店来到近在咫尺的海边。

我盘坐于海滩不远处的石阶。见零星的游客从海那边的隧道走来,一对母女用手机拍着夜景,一边说着,多美的夜景,真好。一对恋人坐在海滩堆得高高的沙子上,在深蓝的天空和海的背景下留下一个依偎着的剪影。不远处的酒吧传来有节奏的乐声,似见红男绿女,杯影交错。欢愉着的人们在这夜的边缘沉醉于自己认定的幸福中。

子夜时分,各种人间的声音渐渐淡去,我开始静听海。此刻的海像是已经睡去。发出轻微的咕咕声。月明星稀的夜空下,海面微微泛着亮色。天空最远的那边象是有白昼未完全退去的驼红。海的更远处露着隐约的山的痕迹,不高,起伏连绵。山前点点鹅黄的是灯光,灯光是隐藏着的房子的眼睛,闪闪地,散发着朦胧的微光,我想象房子里一定住着些人。

月光洒在沙滩,那对恋人的影子开始在月光下移动。海水在有礁石的地方发出了极细的响声,我听到四周不为我知的那些虫声鸟鸣。在这静的夜,我的思绪似要越过蓝的海连接到更遥远广袤的地方。是的,离白昼越远,离灵魂越近。离繁复越远,离童真越近。我象是回到我的童年期,面对天籁,思绪连绵如童稚。那么,人是海上那些小蝌蚪变的吗。我似见一个个微蓝透明的氢气球从海面升腾,一群带尾巴的爬行物,在介于海和海滩之间自由地行走。我还想象着沙滩上出现一个巨大的脚印,就象是传说中的史前巨人的脚印。这时似有三五个巨人轻盈地游走在海面,象要穿越整个黑夜。它们的神情也象这黑夜,平和,安静,美好。我的思绪象一颗苍蝇在巨人的身上萦绕,它们全然不理会,和蔼地看着我,也没有拍打我,任由我嗡嗡地低舞,我看见我渐渐脱离了渺小卑微,向着夜空的深处飞去。

某个春节,还是在老家的东沙古镇,那天车行至古镇后面的一条被称为彩色路的新路,我发现了它。那是属于白天的海,在白天喧嚣的边缘它孤独着,面对着人间烟火。在离人群最近的地方,它任由人们在它身上取水,捕鱼,捉蟹,打船,篝火。只有在某个安静的夜晚,它象个孤独的哲人,越过那一缕人间烟火,升腾而起的自由的思想和这夜的天空一样的深邃辽阔。

在某个梦中,我看见海边的人们举着火把展开着一场与海的对话。人们诅咒着,哭泣着,倾诉着,赞美着,海象是在瞬间进入了角色,咆哮着,感动着,喘息着,沉吟着。我想起来了,那是多年前新加坡的一场海边情景剧。

我不禁哑然失笑。与海有关的联想似乎太多了。不,倒不如说是自己割舍不断的海的情结吧。可不是吗。在远离海的地方我买的房子名字里有海,楼层单元名字里有涛,更好玩的是小区真的有一片据说从海南运来的白沙和一片小小的海。也许当初就是因为这小海而择居。

我家有一本家谱,很薄,主要记录我家祖宗的生辰和去日,还有在世家人的生辰八字。在家谱本开头有一小段前言,光绪年间,太祖公率全家迁居舟山岱山云云。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从相对成熟繁华的镇海来到这个荒岛?我有一个笔记本上记着某年我“采访”我父亲留下的痕迹,说祖上那时有良田千亩。这次我又问已在敬老院的父亲,祖先为什么要来舟山?父亲象是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说是为了增强家族的力量,兴旺人丁。我不解。父亲已九十出头,他说后来不是有五房了,汤姓的人增加了很多。我查了当时祖先离开的那个村名,现在倒还在,只不过已是一个街道了。刚好看到有关那个街道各姓氏户名的资料,确实没有汤姓的了,难道当初都迁往舟山了?不得而知。困惑。我也不是那种凡事爱追根究底的人,虽然也约了一个在宁波研究地方志的同学说什么时候去寻根一下,终究没有成行。

不过我倒是一个习惯想象的人,我想,一定是祖先血液中有一种不安分的基因,使得他们奔赴“新大陆”。爷爷看上去有点文弱,好像不像是爱折腾的人,爷爷的爷爷呢?谁知道呢。总有一个祖先先想起来要去远方吧。这就够了。远方的良田也许更多,远方的庄稼会更茂盛,远方的人丁会更兴旺,就像父亲的答案一样。如此这般。我有点理解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寻寻觅觅,那是遗传。父亲最后确切地说,对,现在是第六代。我象是从我印象中汤家人的规矩程序温和中看到了一个或多个不安分的有趣的灵魂。

我还在一段资料里看到,岱山岛在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已有人类繁布生息。有文字记载的也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以前,今岱山岛为东岱山、西岱山两岛,中隔一浦(即水道),两头通海,自南浦(今岱中南浦)至北浦(今东沙镇桥头至泯山寺锁宫门之间)间,可通船舶。清至民国,东、西岱山间在东沙镇桥头有桥相通。1948~1949年在南浦至茶前山一带建成机场,浦被淤塞,两岛相连。岛西端的双合山,原是悬海岛屿,1980年建仇家门大坝后与岱山岛相连。岛北端的燕窝山原亦是孤岛,1974年拷门大坝建成后与岱山岛相连。

我估计祖先当时是船行至东沙,后在宫门桥头一带寻寻觅觅,有桥的地方总是热闹有商机,于是选择此地,盖房,定居,开店,据说祖先原先做船用桐油生意,爷爷后来开米店,听姑妈说米店赊账的纸条堆到吃饭桌那么高,爷爷在一个大年夜把这些赊账一烧了之。那接下来的日子呢?可想而知。父亲以前聊天时说,六岁的他从外婆家抱着一只大南瓜走到宫门,三四公里的路足足花了三个小时。途遇一大树,根部蛇一样缠绕,父亲不敢前行,还绕了更远的路云云。细节中可见当时时有父亲外婆家救济蔬果杂粮,可见日子从爷爷那代起慢慢衰落了吧。

那些往事,由于得不到一手的资料,越发如坠雾中。如果当初爷爷的祖辈不迁徙,是否一代又一代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祖先的开拓迁徙还有没有意义呢?答案在风中。答案在风中吗?

那天我走在故乡海边的码头,台风前的港口众多的渔船在此汇集。渔人们在敲打,补船,修理。在与远方暂别的空隙里他们安享岛和亲情的关怀,梳理着关于海的记忆。码头边的水泥地上一张张横躺着的渔网里象是藏着渔人一生的隐秘和渴望,那边还有一些晒着的米鱼干,空气中弥漫着我熟悉的海与鱼的腥味。再看看眼前浑浊的海,他们有着与远方的蓝的海不一样的颜色,却是我生命中先入为主的颜色,象是已经留存于我的血液中了,任凭唯美的蓝怎样的勾兑都覆盖不了它的颜色,对,它们是已经存在了的,就象我的生命,不完美,但美。那个浑浊的海在对我说,自由的心是必将从迷失的高楼的丛林里走出,走下无垠。

我拍下码头边渔人们站在船头的剪影,扁平的剪影里隐藏着他们健硕的肌肉,骨骼,醇厚的心。他们微笑着跟我说话,反复说我说他们的家乡话说得象。我不再辩解。也许在他们眼里我的灵魂疏离海已久,只有他们能辨认,连我自己都不能。但毕竟我血液里海的颜色还是眼前这浑浊的海的模样,无法改变。

我又想起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的水是万物之源的素朴哲学观点。是的,始于海,我们终究还是要归于海的。海的性格早就在我们的血液里,那是流动的好奇的对远方和未知有着永远探究之心的基因,我庆幸自己有着这样的基因。万物皆流,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会象水一样地流动,就会有这样拉长脖子向着远方的那种探究和渴望,找寻我们存在的那个点。对,我们探究,我们找寻,就象海。日夜起伏不安涌动好奇激情宁静的海,海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海不是它,海是我们,我们是海。

我坐着夜的船靠近了海,岛一寸一寸地退后,伫立着,目送着我。

我安静于海的怀里,远处与海连接的星星点点,是岛,生生不息。






原刊发于《群岛》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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