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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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国华
一
浩浩大海，飘逸几片风帆，是记忆的景象，还是理想的景致？
老家蓬莱仙境，是千岛之一荷，青绿的荷叶铺展在大海之上，岛海相映，秀美自然，古人谓“乃仙子之所居”。 四周开阔，是一片辽阔的海域，绵延通连1750余平方公里，以衢岛为中心，东至三星列岛，濒公海，北到大小洋山，连黄泽洋，南至岱山岛，大长涂山、小长涂山、中街列岛，与黄大洋相通。如果再延伸至西靠杭州湾口，绵延扩展，乃有3430余平方公里的海域，那片海域浩浩荡荡汇入东海，苍茫浩淼，一望无际。
大海是童年的梦幻世界。浪涛奔涌的奇丽和气势，海水拥抱的美妙和升腾，海涂领受的神奇与灵动，是童年的色彩。而站在海崖绝壁，观望大海一会儿蓝色，一会儿灰白，几块岛礁装点成一幅浩大的山水画；极目处，白茫茫一片，水天相接，分不清是水还是天。忽尔，有赭帆穿越苍茫，从水天之际飘然而来，如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渐行渐大，顿时让那副浩大的山水画飞扬灵动。帆是赭色的，海是蓝色的，色彩相映成趣，画面流溢生气。赭色是渔家的颜色。早先，网是纱线做的，帆是布料做的，为使之结实且耐用，渔家总要用大桶的血来蒸烤渔网和帆布，血水浸染，热火蒸烤，造就这别样的赭色。
几年前，市博物馆的一幅一堵墙面大的图照，让我伫立久久：无数渔船，高张赭色篷帆，在浪涛涌动的茫茫大海上涨捕作业。这是四五十年前的景象？是衢港的景象？眼前的图照，记忆的画面。
衢港海域，曾经的大黄鱼部落繁衍的家园。春夏之交，大黄鱼旺发，岱衢洋头，双衢港际，寨子山旁，北老虎边，黄泽洋面，赭帆点点，号子阵阵，南船北舟争奇斗雄。那鱼汛时刻，万舟竞发，扬帆奔驰，碧水涌白色浪花，映衬赭色帆篷，金黄的阳光给大海和舟楫镶着金边，雄浑壮观，绮丽无边。一片生动的繁忙之情，一眼新奇的捕捞之象，一幅海天帆影的壮观之景，影动在衢港的浩瀚之中，隽永成辉煌的篇章。
在这样的季节，老家的港湾便是一片帆樯的世界。傍晚时分，大大小小的渔船纷纷拢洋归港，高扬的帆篷慢慢下降，静静躺在船樯边，安然而息。渔船在港湾只只并靠，排排停泊，从港湾向着湾外的海面排开，延伸十数里，只见密密麻麻的樯桅，就如平地移来了大森林。每一幅帆篷就是长在桅樯上的舒展的枝叶，一旦升起，大森林该是怎样的繁茂与深邃。夜幕下，帆休息了，只有渔灯闪亮，“无数渔船一港收，渔灯点点漾中流。九天星斗三更落，照遍珊瑚海上洲”。 而清晨，一对对渔船起锚，一幅幅帆，升上桅樯，像是船儿张开了翼子，要展翅飞扬。那漫漫一片赭帆，浩浩荡荡，在青黄的大海背景下飘逸，胜过“星河欲转千帆舞”的壮观。雄浑壮阔的大海，有了这片片赭帆，就有了风致，有了风情，显示生动。
赭帆张扬，大海浩瀚，交融在记忆的画窗里，是挥之不去的历史美丽。
二
“风”字钩上一个“舟”，这是“帆”的最早写法，即“以风载舟行”之物，会意显义，中国的文字就这么形象逼真，意味无穷。东汉刘熙在《释名》释“帆”道：“帆，汎也。随风张幔曰帆，使舟疾汎汎然也。”那高高升起的船帆，如神奇的芭蕉扇，借风助力行舟；芭蕉扇在铁扇公主手中才玩出花样，相风使帆那可是船老大的功夫。
一只小岛的木帆船，撑离岛镇码头，调转船头起航。老大在船尾手握舵把，号令起帆，伙计合力拉动帆索，滑轮脆鸣，安卧在舱板上的帆忽然醒来，抬头仰身，顺着高高的桅杆，步步站高，横在布幔间竹竿“帆骨”，洞开赭色胸襟，如大鹏展翅，似太极含胸拔背，拥抱天空，驾驭风云，带动船舟劈浪开道。小岛没有固定的渡船，来往渔船成了载客的便船。
老大稳握舵把，轻轻拉动缠在舵把上三四个硬木楔钉间的绳索，那绳索如风筝的牵绳，掌控帆开张与方向。船渐行渐疾，正是顺风，老大令伙计船头挂起了“镶片”（一种小帆）。好一个“风饱征帆腹”“风高帆影疾”的感觉。老大悠然抽起烟，说着海上的故事。眼前的生动是“顺风挂镶片，老大吃香烟”俗语的真切展示。耳边没有机械的喧闹和柴油的臭气，只有船舷与海浪脆脆击掌，阵阵笑语。夕阳圆圆的，没有耀眼的光，此时半含在远处小小的岛顶上，把金黄的汁液撒开，海面便有了一条静谧，无声的金鳞大道，帆便在这大道飘逸，那画面令人难以忘记。说话间，小岛那个红红丘色的岙口就在眼前。我说这么快到了。老大玩笑说：那是托老师的福，顺风顺水，难得遇到的气运。让人开心真是好话，于是笑声中上岸，抬头，见夕阳还露出小半个红脸笑着。
这是四十多年前那个傍晚，第一次去一个小岛代课时乘船的景象，木帆船的快疾顺利，深化了帆的记忆。乘机械船很少有深刻的印象。
又一个秋冬之交的周末，从岛镇家园返会小岛校所，又是傍晚，登上的是又一只木帆船。船上尾旗，飘向东南，西北风，虽不很大。但在海面制造了小小的波涌。逆风行舟，令我心有戚戚。
老大眼观四方，把转舵把，船头转向东北，大声发令。伙计各就各位，听令作业。桅顶滑轮转动，帆就慢慢爬上桅杆，展开身段。老大却收紧缠在舵把活动绳索，帆跟船成一个锐度，向东北驶行，偏离小岛，驶向他方。疑惑之间，老大忽而一声叫响，舵把一拧，“调戗”，船转向西北。老大把舵把上的控帆索一拉，帆慢慢转侧，伙计合力把定帆桁，船身只轻轻一侧，帆已转到了船的另一向。帆锐角张开，船微微侧身行进。估了一些时候，老大就又“调戗”，船在海面大写着“之”字，就像汽车在高山上盘曲上升。每临“调戗”，老大把舵转帆，注目船帆，一丝不苟。完成好，轻松把舵，谈笑随意，答问轻松。他说起海上岛屿，潮汐波涌，风力风向，如数珍宝的娴熟。他觉得家门口的行驶，是家常便饭，在大海里，在洋地上行驶，进行捕捞作业，风浪之间的应对，都得讲究精到…… 耳闻眼见，不禁自感浅陋，敬佩起渔老大的博闻强记，灵活应变，发令如将军威严，驶帆似放筝的悠然和禁得起“海阔孤帆迟”的耐心。
秋冬的天日显短，夜幕早早降临，一弯鹅毛月挂在帆的一方。帆如大纛，凌空而飘，卷舒有范，正侧合规。在这样的夜晚，坐在这逆风而行的船上，面对大海，却有一种特别的诗意，似乎有“片帆烟际闪孤光”的奇妙，“扬帆海月生”的清丽，“挂帆远色外”的壮阔， “归帆但信风”的随意。
曲折行进中，小岛终于在夜色中大起来，近起来。进了岙口，老大一声落帆令下，高扬的帆幔徐徐而下，卷躺桅面梁上。橹桨、竹篙撑船近岸。我一看手表，叹息道：这不到10里的水路，竟花了二个来钟头。老大应声说：“顺风顺水有几回，逆风斗水倒常随。认准目标，巧借风帆，曲折而行，这是生活常态。” 这句话，咀嚼不尽的味，至今不能忘怀。
三
一年后，岛上全部船只实现了机动化，机械震响，柴油散发，把控行程分秒，可是少了帆的高扬，大海似乎少了点风采，多了点单调，行程便枯燥了。不久我也离开了小岛，以后又离开了岛镇。而帆似乎也忽然远去，消失在我的眼前。
可与风共舞的帆影，与月对拉的帆影，与海鸥并肩的帆影，顺风满张的帆影，逆风半侧的帆影，常常在眼前飘逸。后来听说小岛上民众都移居到了岛镇，后来又听说小岛成了砂石大基地，面貌一新。有时不禁生出“何时扬帆临岛，旧地看取新貌”的痴想。
痴想，是一种执迷，一种幻想和呆思吧？常以为大海飘飞帆影，是绝配的美景，不管是“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清丽，还是“云帆转辽海”的深远，“海阔孤帆迟”悠闲，“朱帆开远浪”的绚丽灵动；或是“星河欲转千帆舞”的壮阔，“千帆一道带风轻”的悠扬，都是大海、帆影有机融合的绝美意境，富有诗意，让人回味。
可是帆影已远去，尽管站在家乡的海崖，痴想的脑海常还是有风帆浮影：那是秦时的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来蓬莱仙岛采仙药的船队，那高高的白帆在衢港飘逸：那是汉朝的陈棱率军出师琉球（台湾）的万人船队，从钱塘江人东海，避风衢山，白帆片片升降于龙门港湾；那是唐时海上行商的船队，帆似朵朵白云，飘在衢港之北；那是宋时前来膜拜高僧的船舟，帆影在衢港画出彩光；那是清时前来捕捞大黄鱼的渔帆，似彩旗无数，飘飞在衢港南北……舒展的帆面，张开的怀抱，迎风而舞，绕桅而转，握风成力，带舟以行，“来往风帆得自如”。
可是，毕竟眼前只是大海茫茫，茫茫大海。快速而过机动船只，总感到少了点飘逸潇洒，少了给人浮想的变幻和灵动，少了点风景的色彩和姿态。
尽管帆影远去，帆的风韵却以精神的姿态依然飘逸，依然高扬在我们的心间。一句“扬帆起航”，宣示行动开始，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前行；一句“布帆无恙”，寄予平安而回的希望；一句“一帆风顺”，向往行程顺利快捷，希望办事毫无阻碍，祝贺事业顺利成功……美国人成功发射宇宙飞船到太空时，他们把它称之为“SPACE-SHIP”——帆船，因为风帆满蓄着创造的意味；而位于阿联酋的迪拜海湾的金碧辉煌、奢华无比的阿拉伯塔酒店，人们喜称帆船酒店，因为高扬的帆影有着一往无前的无畏。帆影远去，而“帆”多彩的形象，似乎发射出丰富的意象，给了人们无穷的联想和想象。
四
去年荷月中旬，又回老家，岛镇大街延长了，挂上了人民路的门牌，岛镇渔港拉开了绵延的架势，夜晚的灯火，给人回到大黄鱼的时代。跟上时代的变化发展。那一个海湾，一个宽广金黄的沙滩，镶接在碧波涌动的大海，给了人们亲近自然的一片空间。忽而，在那半月形的海湾西边，扬起数片白帆，在碧波中跌宕飘逸，顿时，海面似乎生动风流起来。朋友告知说，这个海湾成了帆板运动培训基地。虽然这不是我世俗感知上的帆影。于是跟着朋友又到了一个与之相连的港湾，拥着一万清碧，有几条小小的帆船轻轻摇动在堤岸。抬头看湾口，高张的风帆，飘逸在蓝绿的海面。朋友说，张风帆，航近海，正在试运营。想起几天前，青岛的网友，传到他们扬帆航海的图照，网友说：“清新的空气，海浪、海风、阳光、海景，尽收眼底，驾着帆船，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中畅游，饱览海上美景的同时，与大海亲密接触，享受乘风破浪的乐趣,，这是帆船给我的欢快和惊喜。”帆影归来，似梦似幻。
手机铃声震响，是市里的一个朋友，告知，有非遗帆船绿眉毛将有海上扬帆，游历他乡的活动。正在报名之中，他请我一起前往感受帆影的奇妙。帆影再现，从生产战线下岗多时的帆，以别样的风采，走近了时代的生活里，给人们一种新的情趣。生活，不能只是一味大干快上，生活有时需要悠然，需要远方，需要灵动，需要回味，需要底蕴，需要乡愁。感觉中帆影似乎蕴藉折那些梦吧。
大海，帆影，这绝配的美景又浮现在眼前……
我等待着随帆影飘逸的时光。
原刊发于《群岛》2021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