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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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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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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能幸免(短篇小说)

作者:王燕






今天是个多事之秋。一早,我收到了一条分手信息:我想了一晚上,你是个好女人,保重。我再回过去,微信已经被拉黑,电话被屏蔽。赵先生头像依然鲜亮。好在,我现在处理这类事,就像处理一起情词婉转的退稿信一样放松。只是,这次滞留时间稍微长了点,差不多有1年左右。我请了一天假,带自己看了电影,吃了料理,关上门窗睡了一下午。大概6点多起床,又吃了芝士蛋糕,听藤田惠美,看中河与一的《天上的葫芦花》,这是治疗我失恋的最佳读本。夜间12点左右,我在自己的公众号里更新完文章,头昏脑涨,正打算睡觉,云溪发来一条微信,“我看到自己身边那些离异朋友的辛苦,自己也差点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这个点劈面一条这样莫名又凶险的信息,瞬间把我吓醒了,第一反应是假的,“云,是你吗?”

“是我。”

也是,如果是骗子,谁会说我不是呢?

“那你喊我全名。”

“别闹了。苏玉红。”

“你怎么了,干嘛这么说?”我正色道。

“虽然没有做决定,但并不意味着过去了。事实上,我像站在悬崖一般,随时会掉下去。一些发生的事情,让我失去了判断。苏,我需要你的帮助。”

等等,这话密度太大,我一时难以消化,“什么悬崖边?我的帮助?你瞎说什么啊?”

“你擅长写情感和婚姻问题,你帮我分析分析我该怎么办?”

我失笑:“你还当我真枪实弹啊,纸上谈兵而已。”

我看到微信名字边,云溪在拼命输入,但最后只发过来一句,“微信说不清楚,你先睡吧,我明天找你聊如何?”

说实话,我的眼皮已经打上架,失去追问的斗志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好,那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到时联系。

我发了个抱抱的表情包。

第二天,我神奇地早醒了,脑袋里溢出两团阴影,挡在眼前,左边赵先生,右边林云溪,赵先生黑面,林云溪白面,我动,他们也动,但很模糊,一早上,吃饭,乘车,坐电梯,发邮件,都在眼前挥之不去,与此同时,“好女人”“悬崖边”这几个字也像长了翅膀在我脑子里盘旋。不过,最后,云溪小时候的清晰模样成功地赶走了这些阴影,从远处朝我走来,晃着两条漆黑的麻花辫,露出高高的额头,穿着墨绿连衣裙,丁字形皮鞋,穿街走巷,抱着布娃娃一蹦一跳,叫着我的名字,走进我家的院子来。那时我们都只有自己缝的圆头娃娃,放在火柴盒里,既丑又单调,云溪的却是真正的金色长辫子娃娃,羡煞人。但我知道她不是摆显,是让我玩,我们就这样摸着娃娃能玩一下午。云溪是独养女,这在我们那时的农村是少有的,并且她父母都是教师,父亲温柔,母亲严厉,养雪白的猫,种火红的海棠,都是雅致之人,还有亲戚在市里工作,常有稀奇的糖果和玩具带过来,所以在我们同龄人眼里,云溪就像公主一样。但是她却一点不高傲,走路蹦蹦跳跳,笑起来无拘无束。云溪也和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在小岛上读书,直到高中,她才去了城里。这以后,我们一直失去联系。直到多年后开小学同学会,我们才又见面,得知云溪大学毕业后回到了这里,和我同一个城市,也就是她亲戚所在的城市,那个曾经在我们心中无比神秘无比向往的地方,其实是个小岛城。

如果把婚姻也比作著名的四类土,我始终相信,云溪是幸运的那类土。其上枝繁叶茂,结出累累果实。

这么说,不是因为云溪多会经营,多么性感,多么能化解干戈,多么聪明,不是,恰恰在于云溪罕见的简单,无为而为,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身上神奇地保留着了一个女孩儿的样式,这么多年历久不退,身形单薄,只是长发变成了一头小短发,爱笑爱看书,喜欢旅游,美食,爱写点诗歌;他的丈夫周可比她大3岁,一个性情温和的工科男,爱穿衬衫牛仔裤,喜欢电影,爱好摄影,在一家船厂从事船舶设计。两人抱着对婚姻化繁为简的本能,聚在一起。结婚5年了,容我打个比喻,就像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早起去赶海,追着潮起潮落,一起看日出,漫步,斗斗嘴,看夕阳,然后又一起乘着月色上岸。

当然,不可否认,保证这个乐趣的前提也并非空中楼阁,物质丰富,不用担忧,关键处还有双方父母财力的支持,云溪自己也有一份不错的广告设计的工作,还有母亲帮着照顾孩子,整理家务,他们可以从各种鸡零狗碎中解脱出来。

从我记事以来,无论在我父辈的婚姻中,还是同辈的婚姻中,都没有见过像云溪那般清朗通透的。总是有贫穷、艰难、不安、争吵在磨损着心性;总是有猝不及防的背叛和可悲的拉锯;总是在和各种内外关系的争斗中剑拔弩张,两败俱伤;总是在无可奈何和的将就中心不甘、情不愿,渐渐积怒成怨;也总是浪漫败给了时间,沙发上只剩下一对大眼瞪小眼,渐行渐远。正因为如此,现在网上有很多关于婚姻制度会走向消亡的论调,说婚姻是人类世界中不完美的契约形式,值得深思。我只能说,云溪的婚姻并非得益于她的能力,而是得益于她的天性,同时吸引了同类的个性。俩人都晚婚,大概因为找到同类不易。又带着儿童的心态经营婚姻,婚姻也是儿童诗般的。所以,当云溪发来信息,我的脑子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这已经不是孩子的语言。说来奇怪,云溪很少和我聊家庭聊丈夫,大概是体恤我大龄未婚青年玻璃心,我也感谢她,让我有空间处理那些狼狈不堪的恋爱经历,只在我愿意说的时候,她可以当故事听听。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是她生活的单纯,没有那么多鸡零狗碎的事和我吐槽。

下午2点,云溪约了我在逸咖啡见面。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她升格为设计部主任,外加幼儿园妈妈,忙是可想而知的,我虽闲云野鹤,但下班后忙于日更,交稿,也苦于时间不够。但不管怎么说,只要闭起眼睛,那股活泼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无论她怎么打扮,多久没见面,她的味道我一眼就能指认。我先到,云溪后到。从木楼梯响起的那一刻,我就直觉是她。但正像她的不变带给我吃惊一样,她的变也同样令我惊愕不已。她对我微微一笑,把包在凳子上一放,一种看得到的沉重从她眼睛、四肢、衣服上泛起,仿佛画纸上扫过一层铅色,即便再涂上一层亮色也难以遮掩。她套了一件长款白色羽绒服加厚打底裤,眼袋很重,嘴唇上倒是涂着口红。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没睡好啊,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最近老失眠。白天喝咖啡扛着。你看,皮肤、眼睛、腰,哪哪都抗议了。

我心疼她,又不解:发生什么了,跟自己过不去?看你这打扮,像是套着前年衣服来的。

还真被你说对了,旧衣服自在,随便一套,省得打理。你又不是外人。

不会吧,堕落到这种地步?到底怎么了?

这话终于轮到你来问我了。还记得,读书的时候,我总是在问你,苏,你怎么了?怎么又不说话了,又闷闷不乐了,又流眼泪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多愁善感的,一朵云、一棵树、一本书,都能让你发愣,让人琢磨不透。

呵,别提了,我那时特傻,青春期综合症。

其实哪有无缘无故的多愁善感呀。我这个年龄更是,总有蛛丝马迹的。

蛛丝马迹?一听到这个词,我的心脏就开启侦探模式,眼睛没羞耻地透出光来,想来也是因为软文写多了,变得庸俗了。

嗯。

接下来就是云溪和我说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不知你们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大学毕业后,我妈就把我召了回来,说是我孤身一人在外,他们不放心。我一向也不介意在哪里,就随了他们。谈了几次恋爱,都没成,不是我嫌弃他们,就是他们嫌弃我。后来,亲戚托朋友,朋友再托朋友,找到了周可。我记得,我当时懒洋洋的,妆都没画,我妈的朋友约他出来见面,是傍晚,他直接从船厂出来,还穿着工装裤,娃娃脸,胡子拉渣,不敢正眼看我,这样我反而来了劲,问这个那个,不怕他恼,想着快结束吧,他都不亢不卑一一作答,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回去后立马发来短信,说我给他的感觉很好,不管怎么样,想试试。这胆把我震住了。这是一种腼腆和意志交织的风格,很带劲。周可对我胃口,他会的东西不多,没有不良习惯,除了做设计,就是摆弄相机,看电影,看书,做起来又特别投入,如果你突然叫他,他会摇摆两下脑袋,抬起头来找人,眼镜吊在鼻尖上。生活上和我一样也是笨手笨脚,因此傻人欢乐多,互相出错,互相取笑,互相摸索,关键是要我妈妈不在。

我们平时去爸妈家吃饭,爸爸去世后,就把妈妈接过来了。一来怕她寂寞,二来互相有个照应,其实几乎都是她在照顾我们起居。一直住到半年前,我和妈妈分开住了。年初,我们搬到了新房子,老房子归她,不远,就隔了一个小区,步行10分钟。不怕你笑话,真有种另起炉灶、收复失地的感觉。

啊,阿姨不跟你们住了?那孩子怎么办?怎么还有另起炉灶的感觉?

孩子上幼儿园了可以托管。家务我也可以自己来。哎,你先别打断我,让我说下去。

我妈一直有洁癖,人能干,闲不住,我怕她累着,买了吸尘器、洗碗机、干衣机什么的,但是她不放心,眼又尖,凡事必亲自动手,地板擦了又擦,厨房、卫生间、阳台整了又整,衣服刷了又刷,总觉得哪里还有脏点,我心疼她累,她嫌我粗心,叫豆豆这个不要吃,那个不要碰,搞得到处都是禁区。我妈身体不好,有点精神衰弱,她很爱我,想帮我,但很多时候成了我和周可中间那个不时响起的闹铃,叮铃铃,叮铃铃,这个不对,那个不行,让我很紧张,就跟小时候逼我学作文一样。我和周可是自在惯的,宁可粗线条点,不想处处受限,周可又不好意思说。所以,上半年,她体检出来血压有点高,我们就借此让她休息,老房子留给她,我们搬新家住。

不过,你说阿姨这些,跟你要说的事有关吗?我不解地问。

不能说直接关系,但有间接的关系。先声明这事不是妈妈的问题啊。以前,我觉得自己和周可就是玩伴,下班了回来,早上起来就走,空了看看书,听听音乐,陪孩子玩。房子就是一简单几何,我像个临时访客一样,还劝妈妈,别干了,够干净了。但是,自从我们开始离开妈妈,自己独住,我们成了这屋子的绝对支配者,一切开始变了。我突然发现,家变得像地图一样繁复,家里的角角落落,细枝末节,都吸引着我,一扇门,一块地板,一个裂缝,一个斑点,厨房间的气味、台几上的摆设、卫生间掉落的头发、放在洗衣篮的衣服,全都变得明晃晃,赤裸裸,开始紧紧拴住我的目光。我开始像只老鼠一样,视觉、嗅觉、听觉各种感觉都无比敏锐起来,结果……,结果你应该猜到问题出来了。

我摇头。以云溪的叙述套路,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讲到哪里去。

你的意思是,因为妈妈的离开,你开始对家变得极其关注,于是你发现了问题?

我只能说,我看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也许以前就有,只是我从没有发现。

理性点,不要说风就是雨。

以我的智商以前根本不会。我的脑子和生活以前还是玲珑剔透的。正是这些蛛丝马迹,让我一点点陷入崩溃。但是很长时间,我都没办法声张,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比一颗子弹,噗打过来只嵌在我身体里。周可不知道我知道的一切。以前我和他的外套除了一部分送到干洗店,几乎都是妈妈在洗晒。每次换下来,都是往脏衣篮里一丢。想想那时真是可耻。现在都是我自己在打理。其中有一件我给他买的米色麻质外套,当时是在丽江旅游时看到的,所以特别有记忆,每次他脱下,我都会好好挂好烫平,别留下折子,麻的很容易皱。

那天,我快下班时候,他打来电话,说晚上和同事聚聚,不回来吃了。我挺纳闷,周可平时不爱参加饭局,能逃则逃,这阵子聚的也有点勤了,他宣告地特别干脆:不是饭局,是讨论项目晚了一起吃个饭。这干脆又打消了我的疑虑。正好孩子想吃客胜客,我和孩子就出去吃了顿披萨,回来,孩子看书,我把他昨晚脱下的外套取出来熨烫,在整理领子和袖子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根头发,在肩膀和领子的衔接处,穿过了表层的纹理,还绕了一圈。我把它轻轻抽出来,放在手里,是女人的头发,细长,柔软。我没有多想,没准是同事的头发,没准人堆里碰到的,我还没有那么无聊。我感慨是这头发也太顽固了,居然能穿过衣服的纹理,简直像是绣上去的。

之后,我在打扫阳台的时候,发现洗衣台角落里有一个烟蒂,这之前找了人来修理洗衣机,但我记得人家没抽烟。除了周可,不会有谁。我把烟蒂捡起来,细细端详,已经干瘪了,他是什么时候抽的?为什么要抽?周可在我怀孕的时候就已经戒烟了,现在豆豆都5岁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是他竟然有毅力戒烟,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怎么可能轻易复抽呢?要知道,他是从大学时代就开始抽的,为了我和孩子的健康,决心戒烟。当初他戒烟有多辛苦,断的就有多决绝,就像和恋人分手一样。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会再抽呢?我不敢打听别人,我问了百度,一般是身心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可是,周可最近单位里挺平顺,孩子和家人也都无恙。我把这个问题存在了心里。一种本能在我心里复苏,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一种体验:我心里好像陷进去一块,开始学会隐藏心事,眼角有了余光,不会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问个不停,这一次,我变得安静,为了看到更多。我趁和他接吻,注意闻周可嘴里的烟味,没有,衣服上也没有。但这个烟蒂不是从天而降的。

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不对劲。周可陪豆豆搭乐高火车和铁轨,他一直指导孩子搭建,搭完后,豆豆要周可当火车,趴在地上,背着他跑,一开始玩的很开心,后来豆豆抱住他脑袋指挥他往东往西的扭动,这时候,周可突然大叫一声,别闹了!把豆豆掀翻在地,径直起来离开客厅。孩子直接吓哭。周可一向是个耐心的爸爸,一直信奉卢梭提倡的自然的童年,尽量不要压抑孩子的愿望,还经常提醒我不要吼孩子。这次嗖地起身离去,让我目瞪口呆。一会儿他拿着一只小熊出来,蹲在孩子面前摇晃,满脸羞赧的样子,说爸爸刚才态度不好,爸爸最近有点忙,人有点累,对不起,爸爸抱抱。孩子破啼而笑投进了他的怀里,但我感觉他俩都已经不单纯了。我说,你累的话,早点休息,豆豆我来陪。他几乎快速地说,没事,我再陪一会。

夜里,我躺在他身边,轻轻呼吸,其实我没有睡着,我心里还是大白天一样的翻腾,周可是沾床就能睡的人,这次,我感觉他睡得不踏实,翻身时,动了下喉咙,咕噜吞咽了一声,我明白他也是醒着的,像一只干虾蜷在一边。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知道我也醒着。这样在一张床上,各怀心事,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云停下喝了口咖啡,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前面的桌子,仿佛在看那张床和床上面的两个人。

我忍不住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呀,人都有突发状况,你离得近,刚好看到,再说周可说单位忙。

苏,这些事从单件看,确实是一种偶然,但合在一起,你不觉得有端倪吗?忙,你就信了么?渐渐地这些偶然变成了一串浮子,在我心里起起伏伏,忽明忽暗。曾经我们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一中年女人,大雨天,戴着面具跟踪她的丈夫,在看到她丈夫和情人共躲于一顶伞下时,她眼泪倾泻而下,但回家,换上衣服,她还是笑脸迎人。她想挽回那个男人。你还记得吗?

我有点忘了,好像是有这么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怎么啦?

我震惊她的面具和眼泪,更震惊她的忍耐和苦涩。我的心里冒出了各种奇怪的念头,我数次忍不住想要问问周可这一切,把证据像大石头一样,一颗颗摆在他面前,看他怎么躲。但是我控制住了,宁可难受,宁可失眠,我也绝不去问他,更不想从他嘴里得到结果,因为,你知道,结果是可以被篡改的,我不愿意听他撒谎,我只想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到确切的结果。我选择自己寻找答案。

你又何苦呢?瞎想,自己折磨自己。

不是的,我在等待,一方面,等待这些偶然会慢慢消失于无形,像大气蒸腾了,生活再次恢复如初,没有被惊扰的痕迹,一方面我又在等待,等待事发,让这一切得到验证,最终亮出谜底。所以,我不声张。我自我分裂。每一个环节都不能代表什么,又代表一切。我庸俗而多愁的本能为他编排了很多故事。生活一如既往平静地过着,早出晚归,大家都不露声色,和和气气。有一天,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嘴角下垂,两眼无光,我已经断断续续失眠十多天了。

苏,我现在才知道,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扑上去打,而是逃避,因为你害怕面对一切变故,你心里远远没有想的那么强硬,如果可以,宁可逃得远远的。

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外出银行办点事。等办好出来,想到对面超市买点东西。这时,我看到周可和一个穿着深黄色风衣的女人一起走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那天是阴天,黄衣服特别显眼。女人中等个子,过肩长发,背影不挺拔,但柔和匀称。我怕看错,拍了照。是周可,是律师事务所,是落在衣服上那个长度的头发。他侧过脸来看她。那一刹那,我几乎要叫起来,就这么没有想象力吗?我本能地转过身去,感到自己从头到脚没有要冲过去的那股劲儿。这时候,我发现,我其实并不爱这个城市,它狭小逼仄阴冷混乱,它,只是我的容身之所、习惯之地。

我看了云溪一眼,想象着那泪眼婆娑,绝望的样子,正发愁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并没有。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苏,你不用担心。你不需要安慰我。那些已经过去了。那种感觉,就像冷冷地看着自己做噩梦却醒不来。我走到地下车库,打电话问他下班来吃饭吗?他说来吃的,声音平静。这声音是从我刚刚看到的街上传来的。晚上他陪孩子玩积木,我做我的设计。纸被笔尖划出道道深痕来。这个巨大的船板一样的书桌,是我和周可一起相中的,我们喜欢面对面一起做图纸,谁能不喜欢夜晚静谧而黄色灯光照在我们中间呢?在我头脑里,再熟悉那些电视剧情节,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遭遇这事,以及我该怎么做啊。大闹一场还是继续隐忍?我不知道。我喝了浓咖啡。深夜。我用耳朵捕捉他的呼吸,等挨到他彻底进入睡眠,我起身去找他的手机。我知道周可手机的密码,他也知道我的,他居然没有改。根据出现的频率,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女人的电话号码,并拍了下来。然后,我打开微信。同样,几乎很简单就找到了她,头像是一朵栀子花。聊天记录只有今天。周可:“你找到了吗?”女人:“找到了。”周可:“我看看。”底下是2张照片:一张是肩颈部的照片,一张是腰部的照片,都是裸露的。一目了然就是那个女人的照片。发照的时间是晚上10点半,我正在洗澡。我控制住手抖,把那照片转发到我的微信上。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打鼓,胸闷,血往脸上冲。放下手机,我告诉自己我可以躺下了。明天该是号角吹响的时候了。

云溪说的时候,习惯性地蹙额头,拧眉毛,这让她童稚的脸庞起码老了十岁,一路听下来,我心痛曾经单纯无知的她在独自惊惧中,变得“聪明”“世故”起来。所有变故,留下的后遗症都是孤独。

好在,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我能从云溪的口气中听出来。她不急不躁,只是灰心,茫然,孤独。我问,这大概是多久前的事了?

一个多月。

我猜的没错,这样的时间,足够她知道了事情真相,做出相当的回应,现在要做的,是如何从中走出来。

第二天下班回来,我把孩子带到妈妈家,和他单独在家里,我说,我们好久没聊了,你工作忙,我也差不多。他摸摸脑袋说,我听着怪怪的。我说,没什么奇怪的。昨天下午,我看到你和一个女的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我看着他,忽然满嘴的话只说出这一句。我相信我冰刃一般的眼神代替了我的话:说吧,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了?

你误会了,那是我同学。他几乎嚷起来。

我误会了?衣服上落了她的头发,戒掉的烟又抽起来了,凶孩子还找借口说忙,手机上存着她的照片,我误会了?我索性一股脑儿说出来了。愤怒代替了眼泪。

你真误会了,云,你不要这样。怪不得我觉得最近你怎么变了。没精打采,脸色也不好,也很少和我说话。

我还同你一样,失眠,夜不成寐,对吧?说说看。

他忽地站起来,云,你在怀疑我呀?我没说,是因为这事没必要说出来,它是很快会过去的事,不代表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她是我高中同学。一个月前的一天,她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空,想找我说话。我很惊讶,我们平时很少联系,同学偶尔聚会,她也几乎不出现。我想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是非常真实的。尽管心里有所准备,看到她时,还是有点意外,她的笑容里含着苦楚,下垂的眼睛不再是过去的光彩。她一开始问候我和家人,然后低头喝咖啡,突然,眼泪滚下来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愿意面对别人哭,她平复完情绪,告诉我,她过的不开心。她丈夫有家暴。8年了,她一心想他能改,他每次动手,都会道歉,保证,但是他控制不住时又会动手,而且发展到言语上的威胁。她没办法再坚持下去,而且也不希望孩子在这个环境里长大。想离婚,她丈夫不同意离,离的话房子不会给她,小孩不会让她带去。她没办法,孩子是绝对不能离开的,她说,她需要找个律师,能真心帮到她和孩子的律师。自己也不愿意唐突地跑去律师事务所。她告诉我,很不好意思,这次把你叫出来,听我说这些烦心事。不知为什么,心里憋得慌,想找同学说说。我知道她是心性要强的人,当年高考不理想,毅然填了一个志愿选择卫校念护士,之后很少和同学有联系。生活的苦楚她是不会轻易说的,这也是她这么多年生活成谜的原因。我心里很难受,又不想让她感觉我是在同情她。我说,你不要想太多,我们是老同学,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我刚好有认识的律师朋友,或许可以帮你。

我看了他一眼,为什么那么多同学她要找你。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徐澜。我也不知道,其实留在这里的同学不多,可能读书的时候,我和她前后桌,聊的比较多吧。我在船厂,船厂摊上的大大小小官司不少,认识的律师也多点,总之她来找我了,我不能视而不见。所以,这样,你看到的一幕刚好是我带她去见律师。

你这阵子晚上不常来吃饭,推说厂里有事,是不是也是和她在一起?

差不多吧,有时是陪她说说话,她和他丈夫周旋,情绪失控,有几次是约了律师谈。

你还对孩子发火,还找借口说工作忙。

对不起,是我不好。

那你何至于抽烟呢?

心里难受,痛惜,特别想不通。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笑眯眯的,人也安静,我们觉得哪个男人对这样的女人动手,都是一种犯罪。当初我们还觉得一个护士,一个老师,都是助人为乐的工作,老师为人师表,应该也是很文明的吧,没想到这么垃圾。

我又问,那照片是怎么回事?

这个更没有什么。律师说,一方有暴力,需要有证明,如果有证据,就会更加有利于原告。视频,录音都可以。很可惜,我同学以前都没有留下证据,因为想着过下去。这次,她说起孩子和房子的事情,丈夫又一次动怒对她动了手,她事后拍了照,没敢留在手机,就把照片给了我。她告诉我,自己现在不怕他打,打了就有证据了。我听了特别心痛。

我听周可说完这一切,心里也一样沉重,遭遇这样的事情,虽然不认识,却也忍不住有同情之感。他跟我说,云,相信我。我只是想帮助同学渡过难关。律师说,这证据很重要。事情也应该快有眉目了。

我如释重负,之前所有的疑虑都瞬间消失了。我说,好吧,你下次如实说好了,我不是不讲理的人,又不会阻挡你。他笑起来,是,云,之前是我做的不够好,对不起。他笑起来还是从前的摸样,一个嘴角歪着,眼睛倾斜地看着你。

突然,我觉得自己很羞愧。像是考试没过关的学生,说最了解他,爱他,事情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还是信不过他。但是,就算在以后,这种本性怕也还是会继续打头阵吧?即便是周可,不也如此吗?他也没有选择信任我,也是独行其事,或许碍于告知的不方便。这样想来,心里又涌起淡淡的苦涩,但略有平衡。当晚,我们带着孩子出去吃了一顿大餐,权当误会解除的庆典。

我按了按云溪的手:两人误会解开就好。你所谓的蛛丝马迹,不代表什么呀,以后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云溪收回自己的手,摇摇头,嘴角浮出一缕带着嘲讽的笑,像见怪风雨的人。你呀,情感博主白当了,要不我会来找你说这些?要不我继续失眠干什么?她不顾我瞪大眼睛继续说下去。

当晚是我这些天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天,周可抱着我,我很快就睡着了。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透明和简单,周可如果和她同学出去办事,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当然也很支持。如果我和徐澜认识,我们会成为姐妹也未尝不可。官司很快有了眉目,朝着有利于徐澜的方向推进。开庭那天,周可刚好出差。当天他就回来了,他一进门,第一时间告诉我官司赢了,最大限度地争取到了,孩子归徐澜,房子拍卖掉,75%的钱归徐澜,另每个月付1800元抚养费。我替徐澜高兴,也替周可舒了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周可声音有点低沉,情绪也不高。想来也正常,这事,无论什么结果,对于女人和孩子,都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周可是个上心的人。我安慰他,不管怎么样,徐澜打赢了官司,也算是脱离苦海了,你也尽力了。他勉强地笑了,模棱两可地点头摇头,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带着豆豆去玩了。

其实,苏,我和你都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人的潜意识。刚才,你在我的叙述中,是不是被我带着走了?同样我在周可的逻辑里,也一样被他带着走了。你会发现,我所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都被他完美的破解了。随着徐澜事情的结束,更加尘埃落定。但是真的破解了么?尘埃落定了么?本来也许可以。

我瞪大眼睛,不能不打断她的话,什么叫本来也许可以?难道不是吗?

她摇头:有一个疑问,一直在我心里,一个并不怎么联系的同学,遭遇再不幸,你心里再同情,如何会影响自己的生活习惯呢?抽烟是其一,对孩子发火是其二。你不觉得,这种同情是过了么?我和周可结婚这些年,不管怎么说,总也有烦心事,哪怕我当时得了产后抑郁,他再慌乱,也没看到他抽烟,孩子再皮再闹,他都能努力控制住。这次太反常了。之前,周可一直在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处理好。我没有往深里究,那时的我与其是怀疑,愤怒,更多是希望得到安慰,听到他合情合理的解释和诚恳的道歉,我早已做好了原谅的所有准备。爱一个人就是这么可笑,他只要一低头一道歉,就会立刻撤去防备,张开双臂迎接他。所以反常就反常吧,人这一辈子谁不保证反常几次呢。我就这么一边怀疑一边劝解自己。

但我刚才说,什么都能掩饰、抹去,唯有潜意识不能。潜意识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顽梗的异类,是什么举动和文明都改变不了的叛徒,也是我们的战友。我依然会失眠,他也一样,背靠背,不说话,都装作不知道。有时睡着了,半夜我会突然醒来,眼睛明亮,无比清醒,夜晚的世界是很奇异的,各个感官都磨得尖尖的。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喊了一声“嘘”……随之又喊了一声,徐澜,别走!梦话不像现实的那般流畅,但这一声清晰可辨,喉咙像是被掐住了,发出的声音近乎嘶吼,同时脚重重地蹬了一下床。他这是要追出去吧?徐澜,别走!我做梦的时候如果要跑,也会重重地蹬床,身体像从空中摔下来。

之后他安静得像死去一样,我直挺挺地坐起来,眼睛在黑夜里睁大,里面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全被这一声打得粉碎。梦是潜意识的流露,梦是意愿的形成,梦是最真实的,苏,你说这是巧合吗?又是我太敏感了?

第二天晚饭后,他像往常一样和儿子玩五子棋,两人对坐,黑子白子,寂寞又热闹地对抗着,儿子突然叫起来:爸爸,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不走啊?啊好,我走。爸,你拿错了,你是白棋。我知道他在走神。这边儿子兴奋地大叫我赢了,他嘴角向上推起,温和无力地笑着,像面具一样。别看我忙东忙西,我一直在暗暗观察。

等孩子入睡,他拿着手机在一边看书,我边整衣服边随意地问:周可,徐澜这阵子还好吧?

应该还好吧。

她买房子了没?

我没问她。

你们最近没见面吗?

没,事情了结了,还见什么啊。

同学啊,没事就不能见面?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关心关心同学也是应该的。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我撇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话也不愿意多说。如果一个人要装,他会装得多么风轻云淡,铜墙铁壁。但是越是这样,越说明他在装。我感觉可笑可憎,我说,过来。怎么啦?吻我一下。别闹了,我看书。你昨晚有说梦话欸。啊,说什么了?我捕捉到了他眼里一丝比蜘蛛丝还细的警觉,我笑嘻嘻地看他:听不清楚,像在叫什么。叫什么啊?乱梦而已。好,下次我录下来给你听。我继续逗他。他恼道,你无不无聊啊?我哪无聊了,你怕暴露隐私啊?我看着他,嘴角含笑,那一刹那,我感到我们的眼神里都冒着寒气。我怕什么啊,我去洗澡了。他腾地把手机放在桌上,走了出去。他的举动让我再次坚信尘埃未曾落定,答案要自己找,绝不是通过他的嘴。

周可几乎每天都回来吃饭,脾气镇定,和我聊天时脸部表情坦然,似乎更耐心地陪孩子玩游戏,手机依然没有设置密码,他和徐澜的聊天记录彻底消失了,像某样东西一夜之间被地面吞没一般。他几乎没有变,没有破绽,和我正常地说话,要他做事也不含糊,但是,如果一个人想要隐藏,无论如何是有办法的,比如把繁杂的情绪和欲望压缩在上班时间也未尝不可。也就是说,他可以在不同时间扮演不同的角色。这样,他越镇定,越有问题。

我做了一件令自己心跳的事。调出原来拍的那张背影图,仔细地揣摩了一下徐澜的衣服和头发,她和我个头竟然相仿,都在周可的鼻子处,我跑了几家店,最后在商场买了一款类似的黄风衣,在头饰店里买了一款过肩假发,然后订了一束香水百合。4点左右发微信给周可:一起吃晚餐,就我们俩。十分钟后,他回过来:刚刚有事没看手机,怎么突然有兴致了?我说我手头刚好有瓶拉菲干红特藏(酒精度14),同学带过来的,等你来。孩子怎么办?送到妈妈那里好了,我已经跟妈妈说了。

我做了周可爱吃的茄子煲,葱油蟹,海带汤,还有清蒸鳊鱼。6点一刻,周可开门进来。我倒上宝石般的红酒,放上小野丽莎的音乐,换上小香风的裙子。我们面对面坐着,在暖黄灯光营造的私人城堡里,品着酒,聊着电影,我说,最近有新片《镰仓物语》放映,很魔幻,想去看看呢。他说好啊,确实好久没看电影了,镰仓?上次看的《海街日记》不也是在镰仓啊。我说是啊,很有味道的地方,沿山建的老房子,出门就是电车站,海岸线一路环绕,感觉特别适合恋人一起呆上半天,是不是啊?周可。嗯,你说是就是。我们找时间一起去啊。现在哪有时间啊,孩子要带。我弯着头看他,捉住他的目光,细细研磨。妈妈带呀,简单。我用含笑的嘴唇微沾红酒。

我适时给他满上酒杯,扯东扯西,又给他夹菜,他的脸渐渐从两颊红到额头,鼻头,眼睛迷迷蒙蒙,微微笑着,我设法让酒杯粘在他的嘴边。小野丽莎的《玫瑰人生》在周边悠悠包围着我们,“当他拥我入怀,对着我绵绵地说着情话,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我不知道,此时周可眼里是什么颜色,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的头开始垂下来,嘴里的话已经听不清了。我说周可,你还要喝吗?要喝。你醉了,别喝了。我没醉,我还要喝。我又给他倒了半杯,站在一边看他喝完,我说,你扶你睡吧,你醉了。他的身体靠在我身上,很沉,咕咕哝哝地唱着:“焚心似火,让火伤了我……”我搀扶他进了卧室,把他扔到床上。

我转身套上了黄色的风衣,戴上假发,把他揽过来,从上俯身看他,轻声叫:周可,是我。他一刹那似乎睁圆了双眼,嘴巴也张大了,但很快就暗淡下去,他把我朝自己身边拉,但力不能胜,松了手,仰天躺着,叫着徐澜,徐澜,你怎么来了,我想你。徐澜,你别走。一切昭然若揭。如此没有出息地露了馅。

在他喊出徐澜的那一刻,我浑身发抖,泪水泉涌,充满快感,一个亮如闪电的字眼打在心里,心四面裂开了。离婚,这个我曾经认为永远不会碰到的字眼终于等到了我,此时我却发疯地迷恋它,像拽在手里的一把刀。我再一次把他揽过来,从后脑支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这头发和这衣服。我好在这眼睛里看到我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和恐惧,对于眼前的云溪,如果我是周可,我会害怕得不知所措。

真应了赵先生那句话:最残忍的,莫过于对一颗心翻箱倒柜。我们俩,有谁不爱了或者另找人了,一定要说出来,不要遮着让人猜,我最烦猜。我说,真到了那一刻,我会告诉你,你也是。所以,对于赵先生一早的仁慈,我深表感激,也是最后的默契。在海一样的人海中,要将一份随机的感情化作一份婚姻,这是何等的不容易啊。但是,我们又像浪一样偎依在一起。在我的书桌上,我写我的字,在他的电脑前,他打他的牌,泾渭分明,这是赵先生一早知道的,当然我也知道啊。

第二天,我很冷静地对他说,周可,昨晚你喝醉了,还唱歌,对了,我还听到了什么?你喊徐澜,徐澜,说你想她,叫她别走。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看着我。

其实,我骗了你,上次的梦里,你喊的我全听清了,也是徐澜。

周可摇摇头,云溪,昨天的晚餐也是你有意安排的吧。你想要干嘛?

没干嘛。我只想知道真相。现在我知道了,离婚吧。

他说,是,我承认我曾经喜欢过徐澜,我承认我心里自从见面后会想到她,但是,云溪,我如果想背叛你,离开这个家,我不会那么痛苦。你不知道,有些事,它属于我个人要处理的部分,它是我个人的病一样的东西,我需要一个人对付,一个人治疗,让我一个人尊严地对付好不好?

你个人的问题?尊严地对付?那我的尊严何在?你考虑过我吗?

这个问题,是会消失的呀。我知道自己。云,你为何一次次怀疑我啊?

他掩面哭起来。

我为何一次次怀疑你?是你根本经不住怀疑。

他说了一句:我知道自己,人不能拔根看树的死活。树会死的。我不同意离婚。

算了吧。由不得你。

苏,周可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家里睡了。我打他电话,他只告诉我彼此先安静安静。哦,我有徐澜的电话,我无奈之下去找了她,她说他们没有联系。她的眼神是冰冷和礼貌的,这种冰凉由不得你怀疑。这便是我之前跟你说的,我像站在悬崖边,随时会掉下去。我承认我不愿失去他。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该知道真相吗?

我不知道。

我心里突然有种哭的冲动:面对那个被云溪挖开的巨大的沟壑,那露出来的扭曲哭喊的根须,颤抖的叶子,我承认,为了看到所谓的真相,我们都曾是那个拔树人。审判代替了爱。而所谓的真相,又到底是什么?我说,种上吧,不要再伤害了。

你说什么?你不是情感专家吗?你怎么不知道?

我可以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或许不会是一个人了。我极不耐烦。

此刻,我最大的愿望是跑到阳光下,让阳关照透自己,站在混乱喧嚣的地面上,为甩掉每一个沉重的、不愉快的影子而庆幸,包括我自己。

也许我的样子让人害怕。云溪不知何时走了,桌面上只剩下半杯冷掉的咖啡。旁边角落里又添了几对窃窃私语的恋人。而赵先生,是否也已经开始他的新旅程?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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