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常良
我不记得第一次去后沙滩是几岁,六岁那年九月的某天肯定不是第一次,否则母亲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涨网套小学。大哥在那儿上学,他比我大三岁。那天,母亲说,你先把昼饭给你哥拿去,再回来吃饭。我答应一声拎起母亲准备好的饭盒包出门。母亲在后头喊,顶头摸脚去,别顾野。
我很开心,很想看看上学读书是什么样子。
大哥未满周岁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两条腿残疾的毛病,走路用一条小板凳,两手拿着撑在前面,往前挪动。其实大哥读书的地方离家并不远,走上后沙滩,绕过小城门嘴,再走一段沙滩就到,可毕竟走路不方便,中午就不回家了。
要是潮水涨平,就不能从沙滩上过去,得走沿山公路,相对远一点。出门时母亲关照过我,潮水落出了,从后沙滩过去。
到今天,我仍旧以为后沙滩不大不小正好。弧形的沙滩朝向东北,兜风兜雨,自在逍遥地伴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我拎着饭盒,迈开两条小腿,小会儿就走上沙滩。开始一段是干燥的沙子,踩上去软软的,刚好将我的赤脚窝进去,太阳晒得沙子暖暖的,比踩在硬泥地上舒服多了,然后是一段湿湿的沙子,凉凉的,硬硬的,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这脚印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每走一步使劲的跺脚,看看能留下多深的脚印,却没能将脚印踩得多深,于是失了兴致,跑上海水漫到的沙滩。我不敢走多下,刚好让海水漫上来淹没我的脚板。第一次将脚放进海水中,一股凉意从脚下升上来,游遍全身。海水漫来又退去,脚底的沙子随着海水的退去而淘空,我感到自己好像在向海中移动,这让我感到害怕,不敢再站在海水中,快速地跑向大哥的学校。
这饭盒拎了一年多,等我八岁那年过完春节,一天,母亲将她用一块毛巾缝制的书包背在我的肩上,书包里放上几支铅笔几本簿子,对我说,上学去吧。她把我领到一户村民家,教室就是他家的堂屋。我十多年的读书生涯从这个简陋的房子里开始。
我不用再给大哥带昼饭,也就与后沙滩疏远了。
但后沙滩方向的隆隆声依然每夜传入我的耳中。我问过母亲,这声音是咋回事。我分明知道海浪的声音不是这样的,翻卷着的海浪发出哗哗的声响,我喜欢哗哗声而不喜欢隆隆声,隆隆声沉闷得让人心慌,而哗哗声却令人心怡。母亲说,那是因为海中有一条龙,隆隆声是它沉睡着发出的鼾声。我说,所以我们村子叫沙龙村,对不对?母亲说,是啊,等到刮台风的时候,这条龙就会醒来,它在海底翻滚发出的声音更响。我确实听到过台风天后沙滩传来更响的声音,轰隆隆的声音整天不绝,台风天里还特意和小伙伴们跑去过沙滩边看。我相信海中真有一条龙。
等上三年级的时候,村里建起崭新的校舍,大哥也在自己村的小学上学了。
忽然有一天,老师说,学校要开运动会,在后沙滩。
我们学校没有运动场,平时上体育课还好,就在教室前不大的空地上,可那块小地方开不了运动会,上次的运动会是在学校前面不远的盐滩上开的。
听说在后沙滩开运动会,村民们都当成一件稀奇的事,一下子涌上沙滩,站在沙丘上看西洋镜。而一些小孩子则跑进场中,在人缝中乱钻。
比赛选在潮而不湿的那段沙滩上,那沙地硬一些。跳高跳远就方便了,都不用挖沙坑。别说村民们感到新奇,我们参加运动会的人也同样感到新奇,一下午热热闹闹的,就把运动会开好了。
后沙滩的海水不像岱山其它地方,混浊得像一锅泥汤。它常年是清澈的,秋天的晚上,月在头顶,有时还能看到海水泛着蓝晶晶的光泽,让人不禁将手伸进海水中,掬起一捧来,那蓝色便从手指缝间流淌下去。
我想,这可能得益于东山嘴与狗头颈嘴,这两个海岬一左一右从两边将这片海护卫起来,将泥沙挡在了外面。
后沙滩的乐趣似乎与我的年龄成正比。整个暑假,我与一帮哥们就赖在后沙滩上,连吃午饭都要大人催。我的游泳就是在后沙滩学会的。几个人赤条条地一排横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浪涌到身前,我们一齐向上跳,浪头过去,身子刚好落下,然后等下一浪涌来,再起跳。比跳浪更刺激的是钻浪。站在半身深的海水中,躬起身,两臂向前平伸,一个大浪打过来,两腿在底下一蹬,身子就钻进浪中去了,等大浪在身上过去,人便从海中站起来,一个个朝着远处乱吼。钻浪有巧门,既不能钻得太浅,一下子被浪打翻;又不能钻得太深,否则你就被浪打趴下了,灌你几口又咸又苦的海水那是轻的。
钻浪钻厌了,我们就去沙地上挖沙蟹。海水退去后湿湿的沙地上,有一个个小洞,洞口四周布满黄豆粒大小的沙球,那是沙蟹出洞时推出来的,沙蟹与沙子一个颜色,最大的也就同大拇指差不多长,还没等人走近,它们就飞快逃进洞去。很难捉到。
可我们有办法。先去抓一把干的沙子,灌进洞去,等灌满沙子,就可以动手挖了,刨去一层又一层的沙子,依照干沙的指引,很快就抓到了沙蟹。
于是玩沙蟹赛跑。找一块平整的沙地,我们一字排开,每人手中拿一只沙蟹,轻轻地摁在沙地上,一声“放”,抬起手指,沙蟹立刻爬动起来,却并没有按我们预想的方向爬去,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有,每人追着自己的沙蟹,于是乐趣也就向四面发散开去。
有一年夏天,不知谁发现,沙子下竟然有沙蛤,就在潮涨潮退海水漫到的那一段。第二天,满沙滩都是挖沙蛤的人,这沙蛤的味道竟然比泥涂中的蛤蜊还鲜美。可惜到了第二年,沙蛤没了,以后都没了,它竟然只出现了一年,这让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
沙蛤没了,但另一种海鲜又被发现了。之前我们谁都没见过,个头比蚊子还要小得多,颜色又和沙子相近,我们叫它小沙虾。
捕小沙虾可比挖沙蛤有趣多了。先准备一个网兜,网兜的口子是用竹片弯成的U字型,再缀上做蚊帐用的纱布。捕小沙虾时,一人背对着大海站在浅水中,等一浪涌过,迅速将网兜口平整的一边朝下放在海中,紧贴着沙滩,另一人或两人就在网兜口的前边快速踩踏沙子,将钻在沙子中的小沙虾踏出来,随着退下的潮水游进网兜,每一网差不多有半调羹的收获。将小沙虾中混着的沙子清理掉,过一遍淡水,蒸熟,晒干,储藏起来,每次做汤时放一些,根本不用放味精,就鲜美无比了。
后沙滩还有一件事深深地吸引着少年时的我们,那就是打靶。
沙滩右方靠面前山的脚下,有一个靶场,那是驻扎在我们村一个连队的,战士们时常去练瞄准,也常会实弹射击。战士们在前边趴着,我们就站在后面看。一名指挥员手拿小红旗,口里含着哨子,一百来米远的前方树着几个靶子,我们知道,靶子下是一条壕沟,里边有人,他们树好靶子就躲在那里。这边子弹上了膛,站着的指挥员小红旗一挥,哨子一响,只听噼里啪啦响过之后,哨声再响起,那边钻出来两个人来,一人拿着一面旗,来到每一个靶前看一看,小旗一阵舞动,我们知道这是在报靶,告诉这边每个靶子弹打在哪个部位,打了几环。另一人挨个将一张小纸条糊在靶上,盖住弹孔。两人又跳入沟中,随后又是一阵枪响。
战士们在打靶,而我们早把眼睛盯在了掉在地上的子弹壳上。等战士们一撤退,我们就一拥而上,争抢起子弹壳来。
要是碰上打机枪,那就更来劲了。机枪子弹壳可是黄铜做的,个头也大,可惜战士们自己要捡回去,不过大家都熟悉得很,我们软磨硬泡,准能要来几个。
在靶场不远处,是一个高起的沙坝,那是村里囥蕃薯种的地方。每年深秋收上蕃薯后,捡出一部分质量好的,留作来年的种。在坝顶挖出一个个洞来,深度与成人身高差不多,直径在一米左右,将蕃薯种一颗颗依次垒放在洞中,最后在上面盖上用稻草做成的圆锥形盖子。这沙洞用来囥蕃薯种最佳,因为这些洞一来透气,二来湿润,适宜蕃薯种保鲜。等到第二年下种的时候,再将蕃薯种起出来,就像刚放下时一样新鲜。
沙坝西边,是一长长的沙丘,进入沙滩,就要先爬过这个沙丘。我不明白这高高隆起的沙丘是怎么形成的。我问过大人,他们说,是风将下面的沙子吹过来,堆在一起,越堆越高,就成了这样子。这要吹多少年,才能堆成这么高。
我们在海中玩厌了,就在沙丘上玩溜坡,或者仰天晒肚皮,又或者坐在沙丘上,望着远处海中的上海山出神。
三浪头外面,海面平静如湖,阳光下来,将海面照耀得银光闪闪。越开外,银光越连成一片。整个海面就像白缎子一般。就在这白缎子上,坐着上海山。像一个三角形的上海山附近经常会停着几艘大货轮,那是要开去大上海的。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对面这座岛才会叫上海山?想想不可能,那边还有一座下海山呢。再说了,岛存在多少年了,大货轮才几年。那岛上长满了蛎黄、触、海螺,有人开着小船去采过,母亲也曾说起过去的,什么时候也去采一回呢?正这样想着,卡车开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来装运沙子的车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衢山岛,迎来了一波建筑高潮。老百姓纷纷将平房推倒,建造二层楼房,单位上也大建办公楼。而砖头、钢精、水泥等新建材普遍大量使用,这就需要用到沙子。在衢山岛,后沙滩是最大的,沙质又好,还靠近公路,运输方便。于是人们都看准了它。村里想到的是,买出去一车沙子,能收入好多钱,一年下来,集体收入大大增加。村民想到的是,装一车沙子,能赚一些劳务费。靠海吃海,真是一门好的收入来源。有些头脑活络的人,买来拖拉机,搞起了运沙子的生意。村里架不住村民的要求,对外提出了一项条件,凡是买后沙滩沙子的,必须由本村拖拉机装运。村外人没有办法,只好同意。这样一来,搞运输的村民增多,最多是发展到二十来辆。
那时,我在大衢中学念书,经常有拖拉机去岛斗,我可以免费坐拖拉机来回。
可是我发现,那个高高的沙丘慢慢缺了一小块,缺了一大块,缺了一半,最后没了。接着是沙坝,它也消失了,以前难得见到的鹅卵石散落在沙滩上,东一堆西一堆。后沙滩,就像一位丰腴的美人,消瘦了她的身体。
又过了几年,当我踏上后沙滩,我竟然看到,一大块一大块的地方,没有了沙子,裸露着褐黄色泥块,踩上去硬硬的滑滑的。这才十几年的工夫,后沙滩,从一个美少女,变成干瘪的老人,缺着门牙,长着老年斑。我心中不由得一阵辛酸。虽然已经不向外售买沙子,可我的后沙滩就一直这样了?
母亲说,变回原来的样子是不可能了,不过沙子会慢慢多起来。母亲解释说,因为后沙滩的沙子是活沙,会从别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淘来,到了后沙滩,就不走了。
我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过了一年,后沙滩确实变好了些,现在又过了好几年,后沙滩似乎舒展了她紧皱的眉头,海浪声也变得愉快起来。
去年春节回家,初二下午,我走向后沙滩,远远便看见沙滩外的公路边停着好多车子,还有车子开来。走上公路后,就看见满沙滩是人,玩沙的,玩水的,还有人带了风筝来放,更有人带来了露营的帐篷。
听母亲说,这几年,夏天的时候,到了双休日,沙滩上到处是人,大多是外地人,来旅游的。有个外地人投资办起了旅游公司。一看来的人这么多,村里头脑活络的人,开起了民宿,你一家我一家的,就在我家的前后,就有几家。民宿的名字取得颇有些意思,“梨宿”,院子里并没有梨树,倒是有棵高大的茶花,此时开得正艳。“逅.沙滩”,就在沙滩边上。“耕海牧渔”,差了点。其它如“遇见”“忆海”“墅来宿往”“云水间”“淘沙居”等,各有千秋。我闲着无事,将整个村子里逛了一圈,另有几家在建或装修,更是遇上一位好多年没有碰面的发小,也开起了民宿。问起生意,说是还行,自家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一个旅游季,多少赚些家用。
我说,想不到竟开了40多家。发小说,就是托了后沙滩的福,靠海吃海。不过大多跟风,见早先开的几家生意好,也就开了起来。目前各家还是各自为战,村里也没有个章程,他们也反映过,希望有个规矩,现在这样总不是个办法。看邻近凉峙村,立了规矩,就搞得风生水起。
我说,是的,规矩总要有,就像这后沙滩的沙子,和点水,狂风也吹不走。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