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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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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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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月知道[短篇小说]

作者:徐琦瑶






三个女人谁也说不清她们是怎么聚上的。一定要追溯的话,应该是由那次意外引起的。

老范突然晕倒在路上,旁边经过的小孔拦住了阿金的出租车,把老范送进了医院。事后,老范并没有去感谢过小孔和阿金,她俩也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三个人都不知另两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都各管各过着日子。

有一天,她们又意外碰在了一起。这次是在海滨公园。老范拎着一只蛇皮袋,急急跑来,跑到阿金坐的长椅跟前,突然发出尖叫,顿了一下,马上又拖起一条腿,向前小跳着,一边歪着嘴向后张望。后面追上来一个老头,个子瘦小,气势却很大,竖着头发,吊着眼睛,舞着两手。看样子,他是冲着老范的蛇皮袋来的,确切地说,是冲着袋里的几个矿泉水瓶来的。

老头夺了袋子,把瓶子倒在地上,踩在脚下,两眼瞪着老范,嘴里骂着:说过多少遍了,这里不准外人来捡!不懂规矩的臭婆娘,以后再来,敲断你的腿!

当时,阿金刚好情绪很低落,她没有按自己的性子,帮着老范去吵架,也没有扶一下崴脚的老范,仍然坐在那里,静望着远处一艘小白船在波浪间漂动。

啊呀,你脚肿了,快去水龙头那里冲一下。小孔刚好经过,看到坐在地上的老范,脱掉鞋子,在那里痛得直哈气。

阿金回过神来,和小孔一起扶起老范,朝公园一角的水龙头走去。水花扑扑地落到老范肿得像火腿一样的脚踝上。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互相看上了,然后又都呵呵笑起来。此时,距离老范上次进医院已有半年多。

老范经常要头晕。她跟阿金和小孔说,我头晕,是那小鬼头在想我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漂浮不定。

我初中没毕业,我妈就给我找好了老公。他叫阿康,做我家的上门女婿。他刚来的时候,又黑又瘦,我家的大黄狗一扑,他就一抖一颤,弯下腰,又咬牙起身——他不好意思往地上蹲啊,那时他的脸才算有点白了呢——

哈哈哈!阿金和小孔都笑了。小孔笑得嘴都歪了。小孔长得很普通,扎在人堆里一点都不起眼。小孔的丈夫阿达说,我就喜欢你这普通样,让人放心、踏实,你笑起来歪着嘴的样子,更是俏皮可爱。于是,小孔在别人面前,也不打压她的笑容了。

你那阿康好不好?阿金逗着老范说下去。

那时,香港明星四大天王已经出来了。我最喜欢刘德华,他那鹰钩鼻太让人动心了,我两个妹妹一个喜欢黎明,一个喜欢郭富城。阿康到处为我们买这三个明星的贴纸,让我们贴在书上、桌上、床头。我妈每个月给的十元零用钱,他基本都用来买贴纸了,买的是最贵的那种,在太阳光下也不易褪色。

每个月有十元零花钱?阿金很惊讶。她记得父亲死的时候,家里办后事还缺点钱,向人家借了五十元才成。那时,她八岁,老范应该十五六岁,正是这个时期。

阿康那时已经下海捕渔了,挣来的钱全都交给了我妈。你们不知道他在船上有多可怜!他只比我大一岁,才刚念完初中,下海就晕船,趴在船舷,吐得连身子都起不来。我爸找来一条粗麻绳,把他捆在桅杆上,才让他习惯了风浪!老范说得有点激动了。

脚下的海浪一滚一滚,把整个海滨公园当作一只船来拍打。小孔看得有点发晕,抬起头,对着天空吁了一口气,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老范说完,转过身去,走了。自从上次崴脚事情过后,她不捡这里的矿泉水瓶了,但还会经常过来。

阿金看了一眼小孔,将手中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追上老范,把瓶子塞到她手里,也顾自走了。

小孔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地甩向大海。海面上空荡荡的。

海滨公园是由一座废弃的码头改造而成,沿着小城南端的海岸线,朝东西展开。西边是依海而建的栈道,顺着岸势,曲折而去,尽头便是在建的海景大酒店,老范和丈夫都在那里打工。栈道东边是几个相连的阔大的观景平台,下面躺着大海。平台往东,走过一座木拱桥,便是一小片沙滩,北面有座小亭。有几次,三个女人都是在这海天亭里碰上的。

老范进了公园,总是先要在亭子里呆一下,如果直接来到观景台或者栈道,放肆的海风会把她吹得头晕。

离家毕竟那么多年了。每次在海风中头晕,老范总会在心里低低地叹一下。

来了?老范没有回头,但知道身边站的是阿金。

阿金开出租车,一般都是这个时间在附近交了班,然后来这里动动腿脚。老范在工地里做饭,准备好一天里的第三餐后,也有稍许空闲出来走走。

阿金递给她一个香蕉,自己也剥了一个吃起来。

老范接过,在手里掂了掂,轻轻笑了。我女儿小时候最爱吃香蕉,可惜香蕉不好带,那会儿她爸在广东打工,回家过年,一路挤火车挤汽车挤拖拉机,到家后香蕉已经像融化了的冰棍,软耷耷的直往下掉。

我第一次吃的香蕉,是供奉在我爸灵前的,都已经成灰黑色了。我以为香蕉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后来做作业,我怎么也不会在“香蕉”前填上“黄澄澄的”,被老师批评了好几次。阿金把剩下的半截香蕉狠狠地塞进了嘴。

老范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和着海风,把香蕉吃了。

你女儿也不小了吧,还在老家吗?阿金问。

是的。她也想跟我们一起出来,但我不让。老范说。

姑娘大了,到外面来看看世界,也是应该的吧。

她小时候从山上摔下来,没及时上医院看,右腿跛了,在城里能够做什么?还是在家给她奶奶作伴吧。

两人都面向大海,沉默着。

我也有个女儿,不太懂事,已经好久没理我了。阿金说。

老范转过身,在她肩头搂了一下,回去了。

这天,小孔没有去海滨公园。她是公园附近海滨中学的老师,工作比较忙,有时下班后还要个别辅导学生,所以去公园散步的次数也不多。这天,她下班后一个人直接去了小城最大的美发中心。看着镜子中时尚帅气的发型师在她发间手起手落,心有不安,又很是解气。

我们的miss杨做了个新发型,早上一进教室,就叫人眼前一亮,大家都拍起了手。

你们班主任确实让人赏心悦目,哪像我们家那个孔阿姨呀,整天扎着个马尾,土不拉叽的,笑起来还歪嘴。上她的课,我头都不愿抬起来。

中午,在教学楼的洗手间无意听到了学生的对话。等这两名女生出去后,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尴尬又粗糙的女人。

听话的好孩子,是块读书的料,纯得像汪清水……从小到大,诸如此类的话就像一件件衣服,把她温暖地包起来,而刚才那一句却粗暴地把这些衣服瞬间撕得粉碎,让她赤裸裸寒颤颤地丢在那里。

我才三十出头呢。她解开马尾,对着镜子,抿了一下嘴,搓了搓脸,把手指叉进蓬松得像毛线球一样的头发里。

走出美发中心的那一刻,小孔觉得自己如竹子般被拔高了一截,体内的气息顺畅无比。街道热闹而有序,她像一条鱼,清浅地游着。游到尽头,抬头一看,星辉满天。

这场雨很爽利,劈里啪啦了一阵,就霍地收住,刚歇脚,天突然亮堂了。

阿金坐在海天亭里,望着前面晶亮亮的草地发呆,她不知道,空中已挂上了一道虹,她和亭子正在虹的怀抱里。

姐姐,你今天来得早了。小孔进了亭子,注意到阿金身上都是干的,没有淋到雨。

我今天没出车。昨晚没睡好。

你看我刚做的发型。不想再被学生叫土阿姨了。

我前夫出狱了。我怕他去找女儿。她今年上高三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十年前就没资格当父亲了。那回,女儿替他挨了一棒,鲜血顺着她的小辫往下流,在她的白裙子上染出了大红花。

两人都没有再说下去。

许久,阿金用力呼出一口气,说,明天又到周末了,日子过得真快,这周还是你过去?阿金知道小孔婚后一直和阿达分居两地,只能在周末相聚。

还没想好。可能他要出差。小孔低着头,翘了翘脚。她今天还穿了一双新皮鞋,把脚后跟都挤红了。

平时各自过,周末在一起,这样也挺好,见面时总是亲亲热热,都没时间吵架了。阿金笑着说。

小孔淡淡一笑。

我今天改变了形象,走进教室,学生却没有什么表示……

哦。你希望他们怎么表示?

可以表示的方法多了。比如,壮着胆看我几眼后相互微笑,或者用目光亲热地粘着你,还可以直接跟我说,老师你今天真漂亮。

阿金看过去,小孔的新发型确实很时尚,可与她的形象气质并不相符,像是瓶子盖错了盖儿,怎么看都别扭。

小孔继续说了下去。现在的学生,特别是中学生,好多时候喜欢以貌取人。作为老师,我迎合他们,应该也没什么错吧。可是,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教室里很静,很可怕……

过了半晌。阿金突然问,你小时候头上长过虱子吗?

当然长过。我奶奶用给爷爷剃头的剃刀,硬把我剃成了光头,说这样虱子才没地方藏身,害得我要天天戴着帽子上学去。有个男生不小心把我的帽子撞飞了,同学们把我团团围住,我蹲在地上,用胳膊抱着头,真想白天突然变成黑夜。长大后,我再也不戴帽子,连结婚那天穿婚纱,也坚决没戴头纱,那头纱好漂亮……小孔讲着讲着,声音低下去了。

阿金把小孔牵到自己怀里。隔着扰鼻的发香,她摸到小孔薄薄的小耳垂,好像还有耳垂下细细的绒毛。阿金用自己的鼻子去轻轻碰了碰,说,我女儿爱戴帽子,你不需要戴,回去吧,去洗个头,这发型有点像帽子。

晚上老范洗澡用的是新买的沐浴露,据说还是韩国货。要不是临近保质期店家低价大甩卖,她怎么也不舍得买。洗过之后,全身上下确实又香又滑。套上儿子的旧T恤,把自己在简陋的板床上放开来,拉过被子,两手在被子下面绞在了一起。食指,中指,无名指,都不行,只有左手的小指可以戴上。她微闭着眼,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细细地摩挲着左小指,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

洁白的婚纱,雅致的白手套,耀眼的钻戒,手指微微翘一下,侧过一点,刚刚好,戒指戴上了,手也被握了起来,递到对方的唇边,轻轻一吻,对了,这时脸要低一点,看起来羞涩而幸福。

老三今天来电话了,浩浩还在上海浦东。一股熟悉的味道靠上来了,是男人,边说边在旁边躺下。

老范忽地睁开眼,又闭上了。一动不动。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上海?男人问。

不知道!老范低吼了一下,侧过身子,一手揪起被子,盖住了头。

男人盖着被子的一角,不再言语。

时至半夜,老范依然没有睡意。她留出被子被泪水浸湿的一角,把大半条都盖在男人身上。为什么连做个完整的梦都没有机会?她望着月下的影子,笑了一下,把赖在眼角的两滴泪又扯了下来。

阿康没能为她戴上钻戒,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没有,嫁给他的时候,连个像样的婚礼也没办。她谁也不怪,谁也不能怪,是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到处打工、流浪,碰上了他,然后又做了他的女人。结婚二十几年,父母和两个妹妹都没来过她家,这里实在太穷,她根本没有勇气让他们过来。近些年,她和男人跟着村里人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地跑,好多人都干坏了身子,男人也一样。她苦苦求他回家休息,他坚持说要带儿子一起回家。儿子原先跟着他三叔在上海打工,后来跟人跑了,那是个四十多岁卖房子的女人。老范每每想到这里,心就像插了把刀一样疼。

中秋的月亮,竟然也瘦得像一片纸。老范对着工棚的小窗口,木木一笑。今晚为什么要对她们两个讲那件事,即使对男人,她也没有认真地讲过。是因为自己偷捡了这个吗?她把左小指上的戒指转了十匝后,又按了按额头,抹了一把脸,终于确定已经原谅了自己。

今天是中秋,打车的人很多。傍晚交班时,阿金还没吃上中饭,累得整个人沉甸甸的。她为自己买了一盒寿司,选的是露露最爱的口味。在海滨公园走了一圈,吹了吹风,才感到身子轻了一些,来到海天亭,慢慢吃起了寿司。

夜色还未完全抖落,来公园的人已经很多。坐在亭子里,看着眼前走过的一拨拨人,远比平时开出租车看路上行人的感觉要好得多。一对年轻情侣头贴头地腻过来了,跨上木拱桥的第一个台阶,女的突然往桥下的沙滩跳,顺手把男的也拉了下来,两人就势倒在沙地上,咯咯地笑着。阿金也笑了,那男孩的笑容带有一种清浅的肆意,令人亲近。多年以前,他也这样在阿金面前笑过,阿金为之醉得很深。只是欢情来得太早去得太绝,还没想好,两人就已各自行远。

等小孔过来时,阿金和老范正准备离开。

月亮刚刚升起,怎么就要走了,为什么不赏月呢?小孔疑惑地问。

老范看着阿金,没说话。月下,阿金的眼神已淡了一大半,让她暗暗喘出一口气。

阿金说,也好,还早,我们一起去观景平台吧。

她一手挽起老范,一手拉起小孔,上了木拱桥。桥下的沙地里,那对情侣还在摸索着,手机都没电了,无法照明,但钻戒还没找到。本来,男孩打算在海边的中秋月下,向女孩求婚,待要掏戒指时,才发现口袋空了,想想十有八九是因为之前那一跤掉在了这里。

回去吧,不找了。女孩的声音很细。

让我再找一会儿。戒指装在小盒子里,丢在这里肯定找得到的。男孩的声音藏不住沮丧和忐忑。

能找到肯定找到了。女孩嘤嘤地哭了起来。

阿金拖着老范,走得很快,一边把嘴凑向她的耳边,说,你不用多说了,我确实看到了。我也痛过,哭过。

回到家,洗了澡,阿金坐在地板上,燃起一支烟。烟盒空了,她叼着烟,把里面那层锡纸抽出来,细细搓着,捻成一线,圈起来,套到左手无名指上。她把左手展开,翘了翘,那银色的小亮圈还真像一枚戒指。她笑了,双唇一动,烟灰跳了下来,像迷人的小灰蝶。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像红梅,瞬间开得很盛。等白烟幽幽散开之后,红梅便渐渐隐了下去,如阿金心底的波澜。

那时,他和她都是班上容易让人忽略的中等生,谁也没想到高三第二学期,他俩偷偷地牵上了手。高考结束那个晚上,他们一起爬上学校后面的小山,第一次紧紧相拥。他捡来一只烟盒,抽出锡纸,搓成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她躺在他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

嘟——手机传来微信的提示音。是露露。阿金慌忙掐灭烟头,打开一看,发过来的是一张照片。上面只有一个月亮,小小的,半边还淡隐在云层里。阿金捧着月亮,怔怔的。女儿想通过这个月亮,向她表达什么呢?思念?感恩?孤独?或许,是在嘲笑吧,嘲笑这个永远无法团圆了的三口之家。

十年前,家里突然闯进一帮人,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摔砸东西。阿金上去阻拦,其中一人抡起一根大棒就来,阿金躲过了,但露露被砸中了。那帮人是冲着露露她爸来的,他和那个抡大棒的老婆勾搭上了。几天后,露露她爸到底被找到了,他们围起来打他,混乱中他的刀插进了一个人的肚子,闹出了人命。

这些事,只能算个故事,在电视里看看,被女人口里传传。阿金从来不把它往自己身上揽,就像她从来不去看不去摸露露头上的伤疤一样。露露伤好后,阿金再也没有为她洗过头梳过辫子。头上长满虱子的露露,常常在半夜哭叫着梦醒,把阿金紧紧抱住。待她不长虱子后,半夜醒来就不叫了,也不抱阿金了,即使阿金去抱她,也不让了。母女俩吵嘴,是经常的事。三个月前,阿金无意中看到露露手机里一个男生向她的表白。母女俩没有因此而吵架,但露露至此没再跟阿金说过一句话。

只有月亮知道。只有月亮知道。阿金笑着,躺倒在地板上。

小孔喜欢阿达,主要是因为阿达很会讲故事。阿达长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在小孔看来,那是一双会找故事的眼睛。他会看着路边的破花盆,或者缠在树上随风飘扬的布条,甚至是面前走过的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很快想出几个故事来。阿达的故事是有色彩的,温暖的红,淡远的蓝,压抑的灰,充满想象空间的白……每当阿达讲故事的时候,她都歪着头,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阿达说,你听故事的样子,真像个小学生。有一次晚上停电了,两人很无聊,阿达又讲故事了,小孔捂着他的嘴不让讲,说,看不清你讲的样子,这个故事听起来的味道就只剩一半了,还不如留着以后讲。阿达哈哈大笑,说,那你讲一个给我听听,我最喜欢在黑暗中听别人讲故事。小孔想了好久,终于想好了,阿达已经打起了呼噜。

小孔自己也很纳闷,今天晚上竟然那么想让人听她讲故事。是因为阿达好久没讲故事给她听了吗?阿达岂止好久没讲故事了,还好久没主动打电话过来了,就是发微信也少了步步紧追的缠绵劲,话语都是淡索索的。上周末,小孔在家看电视娱乐节目,被一个笑点引爆了,忍不住笑得很响,阿达刚好从她身边经过,瞟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尖,把小孔热烈膨胀的心绪,像一个硕大的肥皂泡一样戳破了。

小孔洗好头,吹干头发,在镜子前笑了几下,用手拍了拍嘴角,又笑了几下,扯得很开,最后用双手掩住了脸。她觉得自己真的不好看,特别是笑起来歪嘴的时候。

今晚本是她提议要每个人讲讲自己的中秋故事,结果她没讲,只有老范讲了。要是真由她来讲,那肯定是讲不了的。她本来就没有故事。如果教室里所有的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那怎么也无法发生故事,只有有人坐错了位子,或者坐歪了,倒坐了等等,才可能有故事。每次走进教室,面对那些齐刷刷的面孔,小孔的心底总会漫上一层淡淡的忧伤。

中秋无故事。小孔这样想着,就上了床,透过窗子,看见月亮不大不小,直直地挂在那里,跟平常日子里没什么两样,便往里侧过身子,关掉手机,闭上了眼。

但是,老范的脸,和老范的故事,还一个劲地在眼前晃着,像小时候家里挂着灯绳的灯泡,被飞虫撞的。

我在十八岁那年的中秋节成了小寡妇。虽然我当时和阿康还没有领证,因为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也没有成为事实夫妻,我们那时都还很保守。但在我们那个小渔村,人家说上门女婿,就是指谁谁的老公,女婿进了门,等于亲事已成,女婿死了,女儿就成寡妇了。

八月十五一早,他和我爸吃过早饭,就去船上了。船停在码头,快要开了。他来到船尾,把一个水桶丢进海里,想打桶水上来,冲洗一下舱板。头天夜里,有野狗从码头蹿上船,留下一堆狗屎。他把桶绳在手腕上缠了一圈,正准备把装满海水的桶拉上来,马达响了,船尾的螺旋桨飞快地打起来,水桶连着桶绳带着他,钻进船底下。

八月十五的月亮升上来了。我裹着一身白衣,站在码头上。我们为阿康招魂。当——当——铜锣声很响,一下一下落到海面上,好像打在阿康身上。我很心疼。

阿康的父母在我家一直闹了七七四十九天。在阿康满七那天,他们又大哭一场,带着几万块钱,走了,再也没有上过我们范家的门。我的父母也被折腾得大病一场,父亲还没养好身子,又咬牙下海了,家里攒了多年的钱,已经花光,四个女人还需要他来养。

老范讲得很顺,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晚上小孔再次想起,还是泪流满面。

霜降。该吃柿子了。小孔昨晚给阿达打电话说,想吃柿子。阿达说,这还不简单,你们学校附近就有个水果摊,价钱也很实惠。

小孔第一次跟阿达见面,穿了条红裙子。两人一起去买柿子。阿达看看小孔的裙子,又看看小灯笼一样的柿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小孔问他笑什么。阿达说,莫言有篇小说,里面写着一句话:我有一件红裙子,跟那柿子叶一样颜色。小孔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拿的柿子上刚好留着一片漂亮的红叶子。

小孔没想到,学理工科的阿达竟然爱看莫言的小说。这以后,小孔一看到柿子,就感到自己的脸跟那柿子叶一样的颜色。

婚房装修好后,小孔往书架上放了一套新买的《莫言文集》。今年暑假,整理书房时,才发现两人谁也没有动过这套书。

白天短了,好像打个哈欠,都能把天光扯下一寸。海面逐渐变得幽暗。

小孔提着一袋柿子,最早来到海天亭。本来,中午小孔在学校附近的水果摊买了好多水果,就是没买柿子,午饭也没吃,直接把水果把饭了。下午刚上班,在操场碰到了校长。校长说,小孔啊,这次中期调研,学生打分这一块你有点低,孩子嘛,还是要哄着点的。校长说完,就走了。小孔直愣愣地在操场上杵了十来分钟。她就是恼自己,怎么就不讨人欢心。

老范慢慢地剥着柿子,左小指上戴着的戒指很显眼。我要向你们告别了,明天我要回老家去了,回我自己的老家,我爸病得很重。

你一个人去?小孔问。

是的。我结婚后一直没有回过老家。我男人要去上海找儿子。

儿子怎么了?阿金问。

儿子跟着烂女人在混。我男人答应我,找到儿子后,就去看医生,然后回家等我。

他身体不要紧吧?

老范没说话,低头吃着柿子,火红的汁液从嘴角淌了下来。

阿金掏出一张纸巾,帮老范去擦,老范伸出左手挡过来,阿金抓住了她的手,把纸巾塞给她。戒指上的钻石有点硌到阿金了,阿金把老范的整只手都握了起来。

早点去看你爸,然后早点回去。阿金说。

我妈走的时候,我没送着。老范说。

我爸走的时候,我还小。我妈走的时候,我在医院里偷偷流产。我妈是得知我怀孕后,血压升高,突然倒地的,昏迷了几天。我想趁我妈昏迷时,赶紧把肚里的孩子去做掉,结果,还没下手术台,我妈就走了。所以我怎么也无法原谅我的初恋男朋友……后来他也再没有来见过我。

剥了皮的柿子,像一垛快要融化的夕阳。两人女人互相看着,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各自伸手拍了拍小孔的肩头。妹子,好好过,别想得太多。阿金说。

手机响了。阿金接起。突然脸色大变,起身往外跑,说,我去我女儿学校!

在公园门口的停车场上,阿金竟然撞到了人。这一天,她没有按时交班,把车停在了那里。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倒在血泊中。

阿金从车里爬出来,疯狂地打着电话。人群愈围愈重。

老范突然间又头晕了。她啊呀呀地叫着,跑回海天亭里坐下来。她改变主意了,明天要和男人一起去上海。

小孔按着胸口,两腿一步一抖,她想早点回到宿舍去。我有一件红裙子,跟那柿子叶一样颜色。小孔怎么记不起来,小说里说这句话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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