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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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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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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口(短篇小说)

作者:徐琦瑶






周老师,下次你来看我,能穿着裙子来吗?

手术室的大门关上了。董依依苍白的小脸被宽大的病号服裹着,还在眼前晃个不停。

周丽没想到这个平日在班里不起眼的女孩子,进手术室之前竟会跟她说这句话。这些年,除了同事、朋友,几乎每届学生都有劝她穿裙子的,特别是那些性格活泼,又跟她走得比较近的女生,不是送服装杂志,就是拿她跟别人比身材,想方设法要她穿裙秀腿。去年毕业的一个男生,竟利用电脑技术为她合了一张妩媚的裙装照,打印出来,装在一个漂亮的像框里,作为毕业礼物送给她。

这个董依依,文静内向,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作为班主任,周丽对她自然比其他同学要关心,但她总是报着淡淡的笑容,有点依恋,又有点疏远。

得知她今天在这里做手术,刚好到这个城市出差的周丽,特地匆匆赶来医院,恰巧碰上她进手术室。两人只够说上一句话。

周老师,你看这孩子,就是个孩子……董依依的母亲贴着手术室紧闭的大门,擦了擦眼角的泪,歉意地朝周丽笑笑。她穿着一条麻灰长裙,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整个人显得很消瘦。

这孩子我喜欢。手术一定会很成功。周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周老师,您平时这么关心我家依依,今天又特地来看她,真不知怎么感谢您!董依依的父亲周丽还是第一次看到,戴着大大的黑边眼镜,框下突起的青黑色眼袋非常明显。

周丽朝他点点头,又笑着摆摆手,心里乱沉沉的,说不出什么来。她知道,孩子的病已经耗了他们太多,而且还没到头。

2天的教学研讨会让周丽度日如年。儿子和同学课间在教室追跑,撞到了讲台,把老师的一个杯子摔坏了,里面的热水还烫伤了前排女生。奶奶摔伤住院了,是在家门口跌倒的。她出门前晾晒在外面的羊毛围巾不见了,大概没夹住,被风吹落了。这些都是王文海打电话跟她说的,他还通过微信告诉她,组织已经正式把他抽调到县花园工程专项工作组,担任副组长。

最后一件事最揪周丽的心。以义阳镇城中村改造为核心的花园工程是县委书记亲手抓的一号工程,已经全面展开,但拆迁环节进行得并不顺利,王文海作为一个部门的副职领导,被临时借用过去,显然是为了增强工作力量。周丽娘家也在这次拆迁范围内,县里要求本月30日前完成城中村改造签约任务,偏偏她父母和奶奶怎么也不肯签约。王文海选择以微信方式跟她说这件事,她完全理解。之前,她也去做过父母的思想工作,但只要她一提起这事,母亲就骂个不停,母亲一开骂,父亲就拿东西砸起来,见到什么砸什么,然后母亲把她自己也砸进他怀里……

会议一结束,周丽就直奔车站。离30日还有3天。

回来时,没有再去看望董依依,已和她的父母通过电话,得知她这次手术很成功。

下车后,周丽直接跑到骨伤专科医院去看奶奶。

周老太夹在一堆白色中,散着发,苦着脸,大声哼叫着。姑姑周国芬正在旁边拿着手机跟人通话。周丽把嘴凑到奶奶耳边,大声叫了一下。

她歪了歪嘴,丫头,死到哪里去了!一串涎水顺口淌下。枕上已是湿漉漉的一大片。

阿丽,你来了就好,你那死鬼姑夫又在耍酒疯了,姑姑先回去看看。外表与周丽较为相似的周国芬看上去还算年轻,说话、走路都带着风。

奶奶,你怎么就摔了呢?遭这么大的罪。

那些个不是爹娘生的!要拆我的房子!哎哟哟……

奶奶,房子不是还没拆嘛,人家是来讲政策给你听的。

我一把老骨头了,哪里也不搬,啥政策也不听……

奶奶,你不听也行,干嘛向人家泼水呢?

她做她的工作,我泼我的洗脚水,有啥不对……哎哟……谁晓得那地还没干,滑倒我了……死丫头,你也巴不得我早点去了吧!

奶奶,你这糊涂话可说不得!周丽又好气又好笑,剥了一瓣甜橙,塞进那张干瘪的老嘴里。

等周丽把一碗鸡蛋面帮奶奶喂下后,天已经沉下来了。姑姑还没有回来,父亲和母亲也不见来,难道今晚自己就要在医院陪奶奶了?当然,这也是应该的,只是暂时没有安排在今晚的计划里。她得先赶回家去,准备明天的课,再跟丈夫、儿子嗑几句,干些家里的琐事。

她拨通了父母家的电话。母亲赵红珠沙哑的声音一如往常。

阿丽,你在医院?你姑不在?她那么想得到拆迁费,现在居然不抓住机会做她妈的思想工作吗?你也回家去吧。你奶奶没签字,你姑不会丢下她不管的。本来就说好的,今天晚上由他们陪睡,我昨晚已经陪了,一晚上都没合眼。你奶奶大嚎大叫的,在拆迁工作组面前都没见她这么大声。你爸出门找人聊去了,我想早点歇了,明天又要被那帮人扰得不得安宁。

病房里一下子静了。

阿丽,打电话叫你姑来,你该回去了。奶奶看着她,眼睛里藏不住一些依恋。在周丽的童年记忆里,奶奶曾经因为一件事深恶过她,好多年都拿冰冷的目光刺她。此时那眼底的柔弱与依赖,对周丽而言不外是种涩涩的幸福。

奶奶,还早呢,姑姑可能正忙着,不好催她。周丽抚着奶奶枯硬的手臂,心里有点发酸。

她还能忙什么,肯定又被那酒鬼缠住了,两口子正嘀咕着怎么让我松口呢。当初,我就劝过她,爱喝酒的男人扛不起事,她硬是不听。这些年,那酒鬼给她吃过什么好果子呀。

奶奶,姑夫只是运气不好,嘴上又贪了点,人还是不错的。

不说这个人了,不说我还能多活几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人拆这房子。

奶奶,你是想爷爷了吧,这房子是爷爷亲手建的。

这老东西!我啥时想过他了?那年刮台风,家里的屋顶眨眼间就飞走了,我怀着你姑姑,手里牵着你爸爸,全身湿透,脚都迈不开,瓦片石头还时不时飞过来,这老东西连个人影都没有。

奶奶,不是说爷爷那时正带着人在抢险吗?村里水库大坝都快豁口了。

他把自己半条命都扔在了那里,然后抖着剩下的半条命,修了家里的房子。这老东西,床上躺了两年后,就走了,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房子没修好,以后还得再修一下。这老东西,明明知道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日子不好过,还没留个好房子……我就要在这破屋住下去,住到它倒塌为止,住到我死为止!老东西,等我见到了他,我须得骂上个三天三夜……我嫁到周家快六十年了,却守了四十年的寡!这老东西……

窗外树影模糊,病房显得更暗了。

周老太有点累了,合上了眼,不再说话。

帮奶奶擦完身子后,周丽脱下外套,躺到旁边一张空床上,先给学校教导主任打电话,要求把明早的课换到下午,然后给王文海打电话,告诉他自己晚上在医院陪奶奶,不回家了。

我今天带一诺去看了那个女同学,应该不碍事,人家家长也很客气。老师一开始也不肯要一诺新买的杯子,直到一诺急得快哭了,才收下。这是儿子亲口跟我说的,他还说我们老师一点也不贪婪。

周丽不禁笑出了声。那围巾找到了没?

没有。没地方找啊。下次我再送你一条。

再送一条会是一模一样吗?这句话周丽没有说出口。

晚上,周丽梦见自己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空中飘着好多条漂亮的羊毛围巾,就是没有一条为她落下来。

醒来,发现大半床被子已经拖下去了,盖在自己身上的仅是一个角落。忽然想起一张网络图片,两小熊盖着一条短短的被子,露出了胸和脚,旁边有句话:这辈子太短。再看看对面的奶奶,看看周围的白色,心里不禁沉沉的。

一整天周丽都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出去两三天,堆下了不少事,都得一件一件地处理好。但最大的那件事始终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让她一刻也不得轻松。她决定去娘家吃晚饭,探探父母的口风,考虑一下该怎么跟他们说拆迁签约的事。

周国安和赵红珠接到电话后,自是十分高兴,灶前灶后,狠狠忙活着。王文海接了儿子,先到一步,难得下班后不用做饭,不免感到轻松,但心里又记着事,总有点心躁不宁,就坐着漫无目的地刷手机,一边等周丽下班回来。一诺做完作业,趁机溜出了院子,这儿前门后院随便进出,足够他像小马一样撒欢。

周里村位于义阳镇的中北部,以前附近有个天然石矿,村民多以采石为生,村里到处都是石头垒的房屋。义阳镇是本县最大经济最发达的乡镇,也是全县的政治文化中心,许多外来打工者都租居在周里村的这些石屋里。一诺小的时候,一家人可不敢让他一个人在这里东奔西跑,每次他出门,不仅是王文海,就连周国安和赵红珠都要紧紧把他攥在手里,不肯让他多走一条弄堂,多和一个外乡人打招呼。如今,周里村要拆迁,打工者基本都已搬走,一部分村民也开始腾空,整个村子日渐空瘦。位于村东头的周国安家那两幢石楼最引人注意,村里同时期建造的楼房早在前些年都已贴上了漂亮的外墙砖,并重新粉饰了楼牌面,只有他家的楼外面看起来依然是三十年前的样子,裸露的石块,发黑的水泥线,斑驳的青苔渍,像一张丑陋的老脸,与屋子里高档亮丽的装修极不相称。

饭菜都上桌了。周丽刚进门就闻到了香味,满身的疲倦顿时卸了一半。

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哭叫声,众人立即跑了出去。一诺靠着外墙,蜷着一条腿,用手捂着小腿肚,又惊又痛。一问,是被狗咬了。众人更是又惊又痛。王文海把儿子抱进来,周丽忙着用肥皂水清洗伤口,赵红珠扯开嗓子骂东家骂西家,周国安一脚踢翻了院门口栽着小铁树的大瓦盆。

妈,别骂了,很有可能是流浪狗咬的,明天一早必须送一诺去医院打疫苗。

我明天一早有会议,要送你送。王文海说。

什么叫要送你送!送一诺没时间,你玩手机有时间了?周丽急了,说话声音也高了。

王文海涨红了脸,瞪着眼。

好好好,我和你爸来送。我们反正也没其他事,到时叫辆出租车也方便。一诺晚上就睡在这里吧。赵红珠扯了扯周丽的衣角。

妈妈,不打疫苗我会不会死?是不是被人家家里养的狗咬到了,可以不打疫苗?一诺噙着泪仰脸问。

这里的狗都不干净!王文海朝儿子吼道。

周丽刚要张口,又被母亲扯了一下。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没声没响。

等女儿女婿走了,外孙上楼睡了后,周国安抓起桌上的净水器啪地摔在了地上。浑小子!当初追阿丽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牢牢钉在我家,现在倒嫌这里不干净!

赵红珠伸手要去捡,被他使劲拖住了。这烂东西你心疼啥!他送我们这个,不就是嫌我们周里的水脏吗?我告诉你,不是自己生的养的,不会跟你一条心的!

他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现在环境不好了,自来水都是经过深度净化过的,我们喝的后面山上的井水也需要过滤。

屁!老子喝了这么多年,有啥事?还有我爹、我爷、我太爷,哪个不是喝着那井水活到八九十的。我看是他当了领导,就瞧不起阿丽,瞧不起咱周家了。

赵红珠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这次拆迁,我们不签约的话,拖了他的后腿,周家是不是更被他瞧不起,阿丽是不是也很难做人?

屁!周国安狠狠地踹了一脚,净水器彻底散了架,咕噜噜地滚出好几步远。

上完两节课,接到母亲电话,说已让一诺在医院打了疫苗针,并送到学校去了,周丽心里稍稍安了些,开始批作业,但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

刚才在教学楼走廊上,校长看到她,老远就走了过来,似有话跟她说,刚好有人打他电话了,她趁机快步走过。她怕校长问起周家签约的事。

中午,周丽在单位食堂草草吃了几口后,赶紧去医院。

病房门口,听到姑姑周国芬的声音。

妈,你别把话说得那么死,你不签约的话,会害了阿丽他们。

死丫头!阿丽惹你什么了,你拿她当挡箭牌。

阿丽夫妻都是拿国家工资的人,是公家的人,政府有事,他们必须冲在前面干。现在,城中村拆迁改造工作是政府在抓的大事,公家的人必须高度配合,做好亲戚朋友的工作。只不过阿丽夫妻不好当面说出来罢了。

阿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哎呀,我的妈,这话你可不能当着政府的面来说。要知道,血缘关系是最好的关系。现在,阿丽老公还当了工作组副组长,他如果连自己亲戚都没管好,还怎么去管别人?年轻人的前途也要受影响呢……

奶奶不作声了。周丽心里很不是滋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扭头退出。

刚从医院出来,听到有人叫自己,周丽抬头一看,是在社区工作的刘彩燕。她年长周丽几岁,以前还是同一村子的。刘彩燕手里提着一袋水果,问周丽奶奶住在哪个病房。周丽知道她趁此机会去做奶奶的思想工作,因为平时两家基本没什么来往,心里便添了一层不舒服。说了奶奶的病房号后,有些后悔,怕奶奶见了她又会不高兴,可也没有不说的理由,再说上次她上门做工作,奶奶对人家很无视,暗自又盼望她能好好说,奶奶能好好听,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应该。一路上,周丽心里塞满了草。

下午下班时间还不到,周丽突然接到姑姑周国芬的电话。

阿丽,我们在城西派出所,你快过来一下。

周丽吃了一惊,正想问个明白,对方已挂断了,再打过去,始终没人接。周丽的心通通乱跳,忙打电话给母亲。母亲正在医院陪奶奶,那头父亲跟人的谈笑声在电话里也听得见,周丽的心不觉放了很多。

母亲听了周丽的话后,忍不住嚷了起来:肯定是你姑夫进派出所了,你姑让你过去帮他们说话呢……啊呀,妈,你干啥呀,阿丽没叫你听电话呀……阿丽,你奶奶要跟你说……

阿丽,你听奶奶的话,别去派出所,让那个田光良一直蹲在里面好了……作孽啊……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又粗又凉。

当年是姑姑周国芬自己相中姑夫田光良的。那时,他还是个小木匠,手艺不错,嫌收入少,没几年就不干了,跑起了货运。周国芬省吃俭用,又东拼西凑,还搭上出嫁时母亲给的压箱子钱,为田光良买了一辆四轮货车,谁知没多久,在雨夜撞上了人。周国芬当时正挺着大肚子,在家等丈夫回来送自己去医院生产,最终在嚎啕大哭中生下了儿子,周老太连骂带哭在借高利贷的字据上签了字,周家的三间房,就这样被卖掉了一间。

周老太卖房的事,周丽那时虽小,但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周老太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到院子中央,坐了上去,静静地坐了好久,阳光下鬓角的银丝格外闪亮。田光良在院子的三分之二处打上了一排篱笆。周老太说,还是靠上你了。田光良低下了头。周老太说,院子小了,是不是我的心也小了?周国芬也低下了头。屋子西边的那块平地,正打着地基,周国安与赵红珠正在那里为自家的新房忙活着。周老太说,剩下两间房,我要留着过老的,你们甭再打主意了。周老太的话又粗又凉。

田光良脑子活,也肯吃苦,后来又做过各种生意,但终没遇上好机会,没赚上多少钱。前几年开了家电动车修理店,刚好隔壁是家彩票店,结果很快成了一名地道的彩民。对他来说,一天到晚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喝酒,二是买彩票,一天没喝上几口买上一注,心里就慌慌的,好像整个人甚至整个家都没了着落。为此,家里没少吵闹,儿子大学放假了,也不想回家。

阿丽,你还是快去派出所吧,跟文海表弟说说,帮你姑夫把事解决一下。母亲在电话里压着声音,隐约传来父亲劝奶奶的声音。

母亲平时并不和姑姑交好,对姑夫更不喜欢,这会儿也替他们说话,倒令周丽更不安心了。

在城西派出所一直呆到晚上七点。最后看到瘦小的姑姑扶着一瘸一拐的姑夫,消失在夜幕之下,周丽心里酸酸的。

这次是田光良中午多喝了些,与前来修电动车的顾客起了冲突,双方都受了点伤,与身形高大的田光良相比,对方伤得更重一点,但也没有大碍,最终双方接受了调解。

王文海的表弟是城西派出所的副所长,姑姑打电话给周丽,也是想借用这层关系。表弟刚好出差在外,硬着头皮打电话的周丽,听到这个消息,倒是轻松了不少,但很快心里又不舒服了,那个修电动车的顾客竟然是她过去的学生家长。

周丽只好一边劝着不停数落丈夫的周国芬,一边向对方说着好话,同时又宽慰红着脸粗着脖子的田光良。

看在周老师的面子上,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吧。最后,对方扔下这句话,作了让步。

周丽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也说不上。想为姑夫姑姑叫辆出租车送回去,也被拒了。

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田光良深深地低下了头,把一只手放到周国芬的肩上,轻轻地靠了过去。周国芬抬头看了看他,也低下头去,把胳膊架低了些。路灯光搂住了两人,留下一团影子。

周丽好久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是湿的。

还在掏钥匙,就听到里面王文海吼一诺的声音。周丽不禁来气了,推开门直嚷:吼什么?吼小孩子也有意思吗?

吼上一百遍,他也不长记性!

知道还吼!

王文海瞪来一眼,呼地打开电视,声音放得很大。

周丽把一诺拉进卧室,问清原由,才知儿子放学竟忘把语文书和文具盒带回家了。一诺一直都丢三落四,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没改掉这个坏习惯,周丽也真想恼。看着儿子虚怯的目光,听着客厅充满火药味的电视声音,周丽摸了摸儿子的头,又查看了一下他腿上被狗咬过的伤口,安慰了几句,然后让同班同学的家长把语文作业和课文内容用手机拍照过来,带着儿子一起做。

等一诺作业完成,洗好上床后,周丽才记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王文海还在看电视,声音明显轻了。

周丽泡着面,打开了手机,看到董依依发来的一条微信:周老师,今天我感觉好多了。这几天爸爸妈妈都一起陪着,我很幸福,在我的病床前,他们难得的融洽。

这两天被一大堆乱事压着,忙得晕头转向,竟把董依依的事忘在一边了,也没及时打电话过去问候一下。周丽颇为自责,读过几遍微信后,又有点怅惘。这孩子心中藏着事,周丽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忍去说破,没想到,这次她通过这个微信主动向自己透露了,不知是由衷的欣慰,还是孤独的叹惋。

周丽想到她在手术室门口的那句话,内心逐渐翻滚起来,口中的泡面更是没了滋味。

收拾完毕,准备上床睡觉,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礼盒,打开来看,是条卡其色的羊毛围巾。

王文海进来了,简单笑了一下,说,买来送你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没有啊。你那条黄围巾不是丢了吗?

周丽很高兴,尽管她并不缺少围巾。

她打心底感谢王文海今天送她这条卡其色的围巾,正如谈恋爱时她感谢他送的卡通图案的黄围巾。那是王文海当时用半个月的工资买的,她很心疼,只说,这么可爱的围巾,我可不敢戴,会被学生笑话的。

跟你打赌,它准会大受学生欢迎。

她爱他,感激他,跟他在一起,无比安全。他知道她讨厌夏天,讨厌穿裙子,就从不触碰她的底线,而是花心思送她各式手套和围巾,让她一整个冬天都温暖。当然,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他会温柔地劝她去改变。

丽丽,不想去学车吗?我还没想好呢。好,等你想好告诉我。

丽丽,一起去吃鱼头。我不喜欢辣味。那下次来试试,保你吃了还想吃。

他总是有很大的耐心来等待,包容,又很贴心地边劝慰边支持。

果然,那条黄色的卡通围巾得到了学生的一致点赞,课堂上,几十双眼睛都闪闪发亮。

眼前的卡其色围巾虽然沉默了些,但温柔可亲,典雅端庄,更适合现在的她。他终究还是懂她的,甚至比她自己更懂。

周丽主动抱住了丈夫,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闭上眼,有好多张面孔在前面漂浮,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她给董依依发了条微信:依依,有时什么都不想,好过一切。今夜,我什么都不想,你也一样吧。明早,明早的感觉会更好。

30日。周六。

周丽没想到这一觉睡得这么沉,醒来已过九点了。父子俩早已起床,吃了早餐,一诺已经开始做周末作业了。

明明有事,还能睡得这么踏实。周丽不禁笑自己,又想到昨晚为董依依发的微信,更是添了几分小窃喜。

手机响了。校长说,周丽,听说你爸妈,还有奶奶,都还没签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好的,校长,我正要过去。放下电话,她发现王文海的眼神也朝这里飘过来。

午饭你带一诺吃吧,我去看看奶奶,然后到爸妈那里去。周丽把家里的事交待后,出了门。

外面有点雾。她确信不是霾。阳光薄薄的,显得不太踏实。

周丽骑着电动车,直接往娘家跑。推开院门,静悄悄的,走进屋子,看到父母正坐在桌边,背对背,垂着头,一声不响。

周丽心里猛地一沉。这些年,比父亲摔东西母亲大声骂更让她可怕的,就是父母相背沉默。

赵红珠脚边是一个红色的木箱子,上面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已经擦了一半,旁边落着块毛巾。

周丽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拿起毛巾,把箱子角角落落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抱起箱子准备往楼上去。

你这是干什么?周国安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她。

我……我把箱子放回去。

放个屁!这楼不是就要拆了吗?

爸——

这楼就要拆了!这楼就要拆了!周国安一下子跳起来,嘭的一声把桌子掀翻了。赵红珠和周丽都惊得跳了起来。

突然,赵红珠像头牛犊一样发疯似地朝周国安撞过去,周国安被顶得连连后退,直到贴住了墙。赵红珠边哭边骂,伸出手去抓打,周国安架起手臂挡了起来,周丽尖叫着,跑过去劝架,哗啦一声,木箱掉在了地上,摔开了,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皱巴巴的连环画、断了一截的小木枪、瘪了气的皮球、小铁盒、卡通图片、塑料环……还有咕噜噜乱滚的玻璃弹。

三个人都怔住了。

赵红珠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捡着。

捡个啥?还是随着这楼拆了埋了吧。

要埋也先埋我!赵红珠厉声相对。

要埋,就要埋在这楼底下。

好,那我就捧着这箱子,等着推土机过来。

够了!爸,妈,你们心里有怨,有恨,都朝我来!是我害了弟弟!我是罪人!这些年,无论我做多少个噩梦,都没能看到弟弟在朝我笑……

三个人的身子都软了下来。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周丽家的新楼房刚刚建成,父母忙着进进出出搬东西,周丽和弟弟周原兴奋地在二楼的地板上滚来滚去。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声,姐弟俩飞奔出去,随着一群人来到村口的空地上,看一个杂戏班子表演。

周丽看到旁边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小姐姐,穿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白底向日葵花裙子。戏班子演完了,周丽还在看那些向日葵。小姐姐是外村过来走亲戚的,她和她的表姐一边吃着糖,一边说着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说到开心处,便把一条白生生的长腿抬起来,随意地前后晃悠着,裙子上的向日葵随风飘起来,撩起一阵太阳的香味。周丽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有这样一条裙子。

人群散了,戏班子走远了,向日葵姐姐也要回家了,周丽却找不到周原了。父亲和母亲、奶奶和姑姑,以及整个村子的人,都没有找到周原。有人说,周原自己跟着戏班子走了。也有人说,是人贩子趁乱抱走了周原。

我的阿原会回来的,他认得自家的新楼房。赵红珠把儿子所有的玩具都收在这个木箱里,放到二楼的房间。她把楼上最好的一间向阳房留给了儿子,准备了床铺,夏天换草席,冬天铺被褥。三十年来,年年如此。

我的阿原会回来的,只要这辈子我们不离开这楼。周国安踏踏实实地跟人搞起了海上运输,把赚来的钱好大一部分都投到房子内部的装修和家具添置上,只留着简陋的墙面和大门,方便儿子回来辨认。

周丽从此不再穿裙子。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居然会让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念想,遣走了弟弟。就连结婚那天,她也没有穿婚纱,只穿了一套裤装的礼服。婚宴上,所有人都夸赞那套礼服把她的身材勾勒得完美无比,她怯怯地望向新郎。王文海搂住她,对宾客哈哈大笑,我老婆是不穿裙子的公主,是漂亮到特别的女王。她为这句话在心里重重地感谢了丈夫。王文海爱吃香蕉,碰上她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会剥一根香蕉,往她嘴里一塞,说,香蕉能解郁闷,吃完后,等一下,心情就好了。每当这时她就会感到幸福,即使王文海偶尔粗暴冷淡,她也能接受,并且很快忘记,这样等一下,心情真的会好。可是,在周原这件事上,她已经等了好多年。

你们仨是怎么了,竟然一个人都没来医院看我老太婆,就这么希望我这把老骨头早日僵硬啊。家里突然响起电话。周老太在那头生气了。今天来接我出院吧,我要回家看看。

妈,你的伤还没好,出不了院,有啥事你跟我们说就行。

老骨头了,在医院多呆几天少呆几天没啥区别,还是让我在自家老屋再住上一两天吧。我已跟社区的人讲好了,他们今天下午就过来,到时我按个手印……你们也快签了吧。

周国安拿着电话,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重重地嗯了一声。

电话有点漏音,母女俩听得一清二楚。

爸,妈——周丽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周国安朝她挥了挥手,示意不用说了,蹲下去,默默地和妻子把木箱里的玩具整理好,盖上盖子,说:阿原要是回来了,不见了楼,也应该会问人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以后就住到政府造的安置小区吧,阿原也容易找。

也好,也好。说不定阿原还能给我们带个孙子回来呢……

周丽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来到院子里,拨通了王文海的电话,只是哭,轻轻地哭。

丽丽!你在哪里?我要过来吗?

周丽拼命地摇着头,她相信王文海在电话里头能看得到。

周老太被接到了家。家里已被周国芬打扫得干干净净。

都要拆了,还费这力气干啥?赵红珠说。

只要这房子还在一天,就要有一天家的样子。这房是爸当年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怎么忍心将它废了?周国芬说。

丫头这话说得好啊。老头子,你都听到了吧。老太太躺到床上,一声长叹。屋子有人,才是个家,人不在了,再好的屋子都不是家了。老头子,我替你守这个家守了四十年了,到了地下,你得好好谢谢我。过几天我要搬新家了,你也要去看看我。

这次我在医院里都想明白了。你爸当过几年村支书,生前也有过好名声,我不忍心把它给糟蹋了。对周家,这辈子到此为止我也是可以交待了,接下来,多活一天是一天,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了,还是安宁一点吧,如果还能为你们做点事的话,更是我老太婆的福分了。

周老太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下。

周丽惦着昨天的事,小心地向姑姑问了姑夫的伤。

一点小伤,不碍事。阿丽……周国芬欲言又止。

周丽知道她想说什么,朝她摆了一下手,说,让姑夫以后少喝点吧。

昨天那件事有一半也是因为买彩票,他说前几天看好了一注彩票,因为有人修车打扰而没有买成,结果昨天开奖,那个号刚好就中了,有50多万,他心里窝着火啊……昨晚回家后,他边喝边跟我聊,什么都聊了,呵,聊开了就好,把这些年堆在心底的事统统揪出来了,揪出来了……周国芬的眼里泛着泪花。

姑姑,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周丽不知道其他还该怎么说。

周国芬使劲点着头,泪却流得凶了。

周丽觉得自己应该也有好多泪要流,可是一滴也没有。

光良呢?又喝酒去了?

妈——周国芬抹了一把泪。

妈,光良在修车呢,我们没叫他来。赵红珠看着婆婆说。

修车,修车,大半辈子了,还没把一个家修好。是男人,先要把自己修理好。周老太在后面抬高了声音。

妈,儿子有愧。周国安说。

行了,都别说了。过去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提了,还是不提好,人人可以安生。我老太婆都忘了,你们也要都忘记。

门口,对着一堵矮墙,周老太平时晒太阳,就爱靠在那里。晒太阳的时候,她半眯着眼,微垂着头,脸上多数是含着笑。

周老太带着这样的笑意,把目光投向那堵墙。阳光照不进屋,但她的脸是明亮的,像一朵浅浅的向日葵。

周丽舒出一口气,忽然想到了董依依。董依依该在病房里晒太阳吧,苍白的小脸也会愈加明亮,她会不会弯着眼睛想,周老师什么时候来看我,她真的会穿着裙子来吗?

周丽嘿的笑出声来,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王文海。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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