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成国
蛇与老鼠
前面提到蛇与老鼠,这里再说道说道。海岛乡村的春天是野性的,前刺笆弄也一样,野草们似得了神助一般,从冬眠的手中挣脱出来,萌发,抽芽,生长,从浅绿到翠绿,从浓绿到黑绿,渐次成片,一丛丛,一簇簇,将春天的勃发与绿色渲染得漫天遍野。那个时候,枝干高大的矮小的,叶片儿细的粗的,全沁着绿意与浓郁,若是一夜春雨,那更是透出无比的野性与恣肆来,茅草、稗草,野蒿、蓖麻,全都在风中微微摇曳,叶梢尖还有一只蜻蜓缠绵着,瘦骨伶仃的长腿不时收缩。夕阳垂暮时,还可看到路边蚂蚁在地面排起黑黑的长队,有人说,这黄昏夕照下,雷雨云滚动,蚂蚁急着搬家,是要下大雨的征候。不过二三月,蟋蟀也低吟起来,远远近近的应和着,夏天的节奏就如烈日一般绽放。蚂蚱在草丛间潜行奔跶,它们长长的两腿在枯黄的番薯藤里显得粗壮张厉。一到夜里,村子与山岗笼在星月的影子里,有凉风拂来,清凉如水。青蛙呱呱的叫着,如夜的奏鸣曲,丝丝弦弦,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夜空中有蝙蝠的影儿闪过,鬼魅似的,张开的两翼如同一张黑色的网。远处的小山坡上,松林黑魆魆的,间或飘过一星萤火,伙伴们说,那是“鬼灯笼”,唬得我不敢一个人夜行。
这样的时节,蛇是最为感知的了。惊雷一响,春气一动,它便从地洞中钻出来,张眼探望四周。经过几个月的冬眠,蛇此刻已是耗尽了能量,它的蠕动显得十分缓慢,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渐渐地,它游走于草丛间,匍匐于河沟中,觅食、潜伏、蜕皮、交配,不时走入渔村海岙的眼中。
蛇是我从小就最为惧怕的动物。我看到过的蛇,至少有花蛇、赤练蛇、水蛇、四脚蛇、蟒蛇,最常见的是水蛇,就在夏日的河塘中,会潜水。四脚蛇总是在草丛中窥视,一有响动,就从脚边飞奔而去。听说还有竹叶青、眼镜蛇,它们的毒性很强,但海岛上不常见。那时看过一部纪录片,好像叫《蛇岛》的,里面有好多的蛇,介绍最多的是蝮蛇,毒性大,多吃鸟类。有一天,我去老屋的小屋间,见猪圈的一角落里有一物,红红的一堆,似乎还在蠕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赤练蛇正盘着一只癞蛤蟆,吓得我魂都飞掉了。到现在心里还在想,若是那时猪圈里正养着猪该怎么办?
最惊奇的一幕是出现在堂前间的屋顶上。那一刻蛇就在房梁间游动,有锄头柄粗细,不时地吐着蛇信子。那是一条花蛇,母亲说。我被吓怕了,万一这蛇半夜三更游到眠床里去怎么办。母亲连说不会的不会的,那是家蛇,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从灶根间三脚两步走到堂前间,对着花蛇大声呵斥,意思是叫蛇游走,那蛇似乎没有听懂母亲的意思,动得极慢,还是吐着蛇信子,瞬息间极像一朵闪现的野花。过了好一会儿,那蛇才不见了。母亲说,这蛇在寻老鼠吃呢,它没有毒,是家蛇,不能打死它,谁知道它有多少窝呢?它可是有灵性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这蛇还有灵性,也不知道这蛇为什么会爬到屋梁上去,尽管蛇吃老鼠是它的自然属性。在前刺笆弄的田间山坡、河里沟中,蛇非常常见,用现在的说法来讲,就是自然生态极好,生物链条正常,但我还是觉得,那时候生活条件、环境卫生太差了,浊物瘴气弥漫,人走在路上,不知啥时候脚边会游出一条长虫来。现今的前刺笆弄是没有这样的情况了。
清明那段时节,我们会去山上抲蜈蚣,在乱石草丛间常见到蛇蜕皮,好几米长,白絮絮的,乍一看以为是蛇,心房猛然一跳,心定下来还想着刚才那惊吓,但肯定是有蛇从这儿经过了。有天午时,麦收之后,在朱家祠堂前面的那块坡地里,我和伙伴们看到一条两头蛇。我和伙伴们都惊奇万分,说这蛇怪异,定是有什么变数,因为听人讲过,这两头蛇非吉祥之兆。有伙伴说,这不是什么两头蛇,是两条蛇在交配,方向相对时会出现这情况。我不知道事情原由,但心里为此污浊恶心了好一段日子。
听说蛇肉能吃,还是美味,但前刺笆弄的乡邻们是不吃的,说吃蛇臆腻白嘞。也闻说周围村子里有吃蛇肉的,有人还喝过蛇血,将蛇剖开,直接将蛇血喝下,说是能壮阳;吃过蛇胆,直接将蛇苦胆吞下,说是能明目。我听后感到胆颤。蛇血性冷,联想起那时人与人之间时时可见的揭发、批判,联想起那些处处不停的斗争场景,觉得是否与人喜欢喝蛇血、吞蛇胆有关。在我的记忆里,前刺笆弄的乡邻们对那些喝蛇血、吞蛇胆的人是抱以惊异眼光的。但那极有可能是我的臆想,喝蛇血、吞蛇胆、吃蛇肉更多的只是对肉味的向往吧。
蛇是老鼠的天敌,而老鼠是每家每户的常客,灰不溜秋的,大白天都会窜来窜去。我们第五生产队仓库间的老鼠不但多,而且大,个头像小猫,肉墩墩的,毛色不是灰黑而是呈浑黑,从眼前倏然而过,极像后来所读《诗经》里的“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一呼声其实只是诗人的一种愿望罢了,我读到的是诗人的无奈和无力。偶尔还有田鼠,就在田间地中,鬼祟着眼,逡巡着身,无处可逃时成为猫、狗的美味了。老鼠似乎天生就是偷吃粮食的料,其齿锋利,啮物齑粉;其体敏捷,进退自如,家中封没的缸缸坛坛,稍有不封密的就会钻进去,将稻米吃了,将玉米吃了,将高粱吃了,留下一些谷糠碎屑。这还不够,还拉下一粒粒的老鼠屎来,实在恶浊得很。
老鼠的繁殖力极强,哪一户人家要搬动一堆柴禾、稻草,或者拆迁一间杂屋、什房,柴堆里面、瓦缶角落里常会出现老鼠窝,那一窝小老鼠,鲜红的皮,眯着的眼,嗤叫着,骚动着,肉墩墩的,令人又厌恶又可怜。它的活动能力也极强,夜晚连床头也有它的窸窸窣窣,大白天狼奔豕突的,初时畏畏缩缩,在洞口张望,见无动静,便大了胆子逡巡,那鬼鬼祟祟的神情极像连环画上、电影镜头上那些地富反坏右、或者国民党敌特分子,这些“反革命分子”就是这种狐疑、猥琐、惊恐不已的样子。我怀疑那些“牛鬼蛇神”前世定是老鼠,今世却投胎成人,否则那些描写、那些表演不可能被表现得那么神似。人心的愚昧和邪恶有时连老鼠也不可比拟。听人说,老鼠馄饨肉,那个美味,天下无双。但在我,这样的生活经验完全是对原始野地状态下的一种生存感知。
我对老鼠的憎恨似乎就是天生的,这种天生似乎由着一种特别的痛。我的外公外婆留下五个儿女:一个儿子、四个女儿。母亲说,她最大,在她出生以后,其实还有两个,因为饥饿,因为贫穷,这两个都夭折了,在襁褓里,其中一个就是被老鼠咬掉耳朵后死了。我想这孩子有可能是痛死的,也有可能由此染上了疾病。我无法追咎那似乎陷于虚无的贫困,只好把生命的卑贱归咎于老鼠这个直接的凶手了。在一些年代,生命的卑贱是那样日常,日常得连被人吃的牲畜都不如。
黄鳝
前刺笆弄不是蛮荒之地,而是鱼米之乡,是海岛中的江南,这是我对故土最基本的地理判断。这个判断来自于自己少年时代所爬过的山、所喝过的水和所呼吸的空气,还有阳光,还有那些房屋、田野和那些走过的路,更不用说我朝夕相见的乡亲。这些山山水水,这些亲情与濡沫,都让自己触摸到故土绵长的血脉和淳朴的温暖。而那些蛇和老鼠,这些泥鳅、黄鳝和黄鼠狼,更是这故土中的一部分。故土葱茏着野草植物,也奔动着生命动物。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前刺笆弄,我的衢山岛。
前刺笆弄的泥土是肥沃的,它呈现出黑油油的底色,而少黄土色。千万年来,来自海洋深处的海潮、海雾,还有咸涩的海风浸漫着这个岛,使这块土地酸咸相融,腐殖质丰富,天上有布谷、黄鹂,有乌鸦麻雀,还有飞归的大雁候鸟;地里有泥鳅、黄鳝,有水獭、龟鳖。蒙皇天后土眷顾,列祖列宗垂怜,这一处水土养一方人,前刺笆弄就成就了自己少年无数的快乐。
谁都说不清这泥鳅、黄鳝来自哪里,该是前刺笆弄的泥土自然生长而来的吧,它们与孕于仙石的孙悟空一样,均泽天地之元气,孕日月之精华,让这块土地多了生动与灵性。
春雨涨起来的时候,泥鳅也渐渐地多起来了,它们从软泥中钻出来,静伏在沟渠里,一会鳃动,一会浮游,两根腹鳍船桨似的翕动。特别是在雷雨前后,绿绿的浮萍间不时冒出个头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又潜入青萍里,在稻禾间洒下三二点水花,一切复归平静。呵,那一份闲落和清静,带着一种春夏时节勃然的生机,比“闲敲棋子落灯花”灵动多了呢。
黄梅时节,青草池塘,蛙声处处。黄鳝从泥洞中钻出来,透气,呼吸,觅食。这时黄鳝活动最频繁,夜晚从水稻田堙走过,都能踩到黄鳝,起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蛇呢。这个时节,夜间田边常能看到有光一闪一闪的,那是外乡人在抲黄鳝,他们的背后常背着竹编的鱼篓。黄鳝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溜走,但它怕光,在强光照射下显得非常温顺,也就容易抓捕。据说抲黄鳝有一个秘诀,就是打手电,照着黄鳝;我的乡亲们却是极少去抲黄鳝的,有几次还将那几个抲黄鳝的外乡人赶跑。
我也曾试着去钓黄鳝。先用一根铅丝,将前端磨成细钩,然后在钩上按上饵料,饵料多为蚯蚓。在田堙边、杂草中搜寻,找到黄鳝活动的一个洞口,将细钩慢慢地伸进洞去,黄鳝以为是“猎物”就会咬住不放,有时还会原地打转。若是上钩,会有明显的下沉感,就可把黄鳝拖出来。有时久久不动,就用手指在水中轻轻敲弹,水中发出一种咕咕响声。有人说,黄鳝听到这样的响动会来吃。但这个办法大多不成功。不是这法子不好,而是自己技术不精,所以从未钓上一根。
还记得“双抢”时抲黄鳝的场景。是在稻田里,水没着脚踝深,黄鳝在浑水之中浮沉。几个人便呼啦一下围上去,没抓到,黄鳝也没了踪影。静静的等上一会,黄鳝浮游在一个边角里,几个人就又抢上前去,黄鳝在手中扑腾了几下,还是掉到水中。黄鳝腻滑,不大容易抓。这种抲黄鳝的情景,尤其说是为了吃,还不如说是一种玩乐更合实情。
那时候已听人说过黄鳝味美,是菜肴中的上品,补阳。但我并不怎么待见这黄鳝,一来是母亲炒菜技法极其简单,就那么洗净,切好,弄熟,少有味道,二来是这黄鳝形状像蛇,而我是最怕蛇的,先天性的有一种抵触,也就极少上筷的了。后来在洪老师家倒是吃过“鳝丝糊辣”、“爆炒鳝丝”之类,那确实是一种佳肴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其实不光是我,我家其他人也是不大吃这河鲫鱼、泥鳅、黄鳝、龟鳖之类的,也许是因为有一股泥河气,那腥味难以下咽。有几次烧了这菜,叫我吃,我不吃;叫弟吃,弟也不吃,母亲只能是自己吃了,看来主要原因似乎是母亲没有一点儿厨艺了。
那个时代,母亲的厨艺就是没有厨艺,能管吃饱就好,她没有时间,也没心思花在这厨艺上。倒是那螺蛳,倒上一点酱油红烧,家里人还能撮上一顿。
黄鼠狼和水獭
之所以对黄鼠狼记得牢,一来是听说黄鼠狼会放屁,而且屁极臭,十米之外即闻其臭,三米之内即被熏倒;二来是有一个成语,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是一些反革命分子会假装善良,实则不安好心;那些阶级敌人即便经过伪装,也掩盖不了他们的反动本质。
但我确实是看到过黄鼠狼的,而且是在大白天,就在刘姓人家那边的田堙上,毛色棕黄,极像猫,但比猫要大些,一忽儿就不见了。那物儿大有珍稀动物的意思,皮毛贵,数量少,难捕捉。
黄鼠狼是肉食性的,喜欢吃鱼、吃泥鳅和黄鳝,还有老鼠。曾经有一年,是清早,刘家阿婶站在自家院子里,说自己家养的几只小鸡不见了,大伙儿就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的说是被小偷偷走了,有的说是被野狗、野狼吃掉了。刘婶说不大可能,自己半夜里听到草棚里有鸡鸭躁动的声音,赶过去看了,门好好的,篱笆也没动,小鸡却没了。有个阿伯说,肯定是被黄鼠狼吃了,黄鼠狼那家伙可鬼着呢,常吃小鸡、小鸭的。大伙儿想到这阿婶家独门独户的,四周又多芦柴、杂树,屋下又有只小河,是黄鼠狼和水獭宜居之地。这样一分析,这黄鼠狼作祟的概率陡然增加了。
那时候黄鼠狼的皮毛也非常值钱,既然值钱,就会有人去捉。去捉的是村里的几个后生,我记得有邦南,还有赖姓的小哥。是在月夜,稻禾即将收割的时节。他们自己制作了一种工具,叫“弶”。到了夜晚,在田堙边、地垄间挖个小洞,洞中放上诱饵,大多是泥鳅或黄鳝,然后将“弶”上的竹片拉成弓箭状,将弶放在洞边。诱饵连着弶,诱饵一动,弶就收紧了。
但很少听说他们捉到了黄鼠狼,传来的是大多是诱饵吃掉了,弶也弹弄了,但没见到黄鼠狼。也有这样的结果发生,说第二天早上这弶不是在洞边,而是在二三十米外的地方,大概是夹住了黄鼠狼,但最终黄鼠狼还是挣脱开,忍痛逃走了。
有一次说是捉住了一只,不是在田堙边,而是在山坡间。那两位位后生把弶置在乱石坟旁,竟有了收获。原来这黄鼠狼除了在田堙边、堤岸上安巢,还出没在墓地、乱石堆、树洞等处。由此,我也怀疑这黄鼠狼也有可能吃腐尸的。因为那时人死后,常常是草席一卷,或者薄皮棺材一口,埋掉了事了,那有可能成了黄鼠狼的肚中之物。《聊斋志异》中叙录的怪异故事,里面的不少“主人公”就是狐仙野生之类,若是黄鼠狼吃了饿尸之身,鬼魂附体,那情景我不敢想象了。
说到怪异,村子里也是说起过的。前面提到的刘婶,她家住在前村,单门独户的。有一天夜里,刘婶听到一阵噪杂声,那声音是从屋后小间一侧传来的,像是有人在敲面盆子,哐啷哐啷,却又没节奏,有一搭,没一搭。谁会半夜敲面盆呢?刘婶有些害怕,但她还是起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小间那边,从石墙背上望出去,看见好几只黄鼠狼排成一排,前面两只黄鼠狼敲着一只破面盆,中间几只抬着一只土箕,土箕上又有一只黄鼠狼,那只黄鼠狼特别怪样,头上戴着一块布片,极像是新娘的盖头。那队伍一派浩荡。刘婶觉得滑稽,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还捡了块石头扔了过去。黄鼠狼们立时撒了那破面盆、土箕,四下逃散了。
一时安静。到了后半夜,刘婶听到院子里又有声音发出来,哐作响。吵得困勿着,刘家阿伯爬起来,一边起身一边骂,谁家养的小贼头,嘎勿落直,勿死死掉。出来一看,院子一塌糊涂,满地都是枯枝败叶、乱石碎瓦,围墙上的那盆霜缸酱也倒在地上,犹如电影里鬼子进村过一般。刘家阿伯傻了眼,他听说过鬼故事,但他没亲眼见过。现在他也不由得心虚,心愣愣动了。
刘伯和刘婶再也困勿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逢人就讲这件怪异的事。乡亲们听了也是议论纷纷,说那是那是黄鼠狼在作怪,那黄鼠狼最爱模仿人了,瞧那样子,黄鼠狼在学人嫁女、娶亲啊。有的说,刘婶,你偷偷看了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扔石头呢?这黄鼠狼肯定在报复呢。有的说,黄鼠狼记性很好的,你肯定得罪它们了。还有人说,刘婶你啊运道还蛮好的,运道退斑的话,会被黄鼠狼“上身”,那就更惨了。于是讲起某村、某地一个妇女被“狐仙”“附体”的聊天来,那是另一个活灵活现的情节了。
至于水獭,我也见过一两次,也是在河边、灌木丛中。印象中,水獭外形极为苗条,水蛇腰一般,显得细致而柔软,特别是那棕黑色的毛,老远就有一种锃亮的光泽反射过来,看上去细密而丰厚。水獭善于游泳和潜水,想是喜欢吃河里的鱼、泥鳅、黄鳝的。它的皮毛也极为珍贵,因为贵妇人的裘皮大衣里,有一种就是用水獭毛皮制成的。从此后再也不见了,都三四十年了。
原刊发于《群岛》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