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惟楚
第一章
早上铃声响起的时候,海生还躺在床上做着梦,梦见自己在摇星浦的那个小山岗上与柳行海他们一起打雪仗,雪好大,都快淹没自己的膝盖了。海生玩得很开心,在飞舞的雪花中,他能看到自己的心跳,那颗心就贯在宝鸡山的宝塔上,扑通扑通的,一张一翕,一会儿又放在祭坛上,和苹果、糕饼供在一起,旁边是袅袅升起的香火,菩萨一脸慈祥,低着眉对着多多。但突然间刮来一阵风,乌云也拢了上来,慢慢地凝成一张青色的脸,仔细看时,却是一张一百元的钱币,狰狞着,张口要吞掉海生。海生吓了一身冷汗,醒了。
睁开眼,天已是大亮。海生倚在床背上,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细节。正迷糊间,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拿起听筒。
阿海,早饭吃了吗。海生听出是姐姐的电话,心里放松了不少。妈身体不好,要动手术。
海生心里立时一紧:什么病,要动手术?
腋窝下生了一个瘤。
还好吗?是恶性吗?
等着切片啊,切了片后才知道。
那要多少钱?
大概三万。
三万,三万,海生放下电话,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怎么办呢?这事太大了,怎么向朝阳开口呢?海生心里清楚,别说是三万,就是三百,也是一件难事。
结婚十年了,家里的事,海生要管天,要管地,就是没管过钱,差不多连“工资”两字都忘记了。有时候同事、朋友间说起家里的经济状况来,海生只是哂笑,说自己只考虑“重大的原则性问题”,而这“重大的原则性问题”,十年来,除了卖这套房子以外,什么都没发生。海生记得自己似乎有三张工资卡,都是单位里做的,但全都上交朝阳了;平时他要用的,酱油米醋茶之类,他都是向朝阳讨要的,每次不超过三百元。不是不想要多点,比如五百,比如一千,但他怕她追问,更怕他责问。
“怎么又没了,上星期不是刚拿去过吗?”海生其实记得是半个月前了。
“你用这么多钱干什么?”海生想说前天不是刚充了煤气吗,想说每天要卖菜,这钱哪里够啊,但这些话他还是咽回去了。
而这一回,三万元,这对海生来说真的是天文数字了,他能用“妈动手术了,需要钱”这个理由,去跟朝阳说吗?说了,朝阳会拿出来吗?海生心里没底。
海生心里焦躁起来。
前段日子,海生与朝阳刚吵过一架,俩人冷战了好几天。事情也是因为他母亲的事。海生想让母亲来家里住些日子,他怕母亲在家一个人孤单。朝阳起先说家里不方便,说你要上班她要上班,没人照顾。海生说妈自己会走会动手会收拾家务,不用你我照顾,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不松口。父亲走了后,老家就剩下母亲,海生心里放不下,怕万一有个闪失。有一次,他特地赶到老家去,叫母亲到城里来,但无论他怎么劝,母亲就是不肯来,说自己不习惯,还是自己家里熟。也不知是被海生真心打动了,还是被海生强硬的口气劝服了,母亲总算来了。
母亲接来后,海生感觉到家里气氛比平时明显沉重了,不知怎么回事,每做一件事,他都是轻手轻脚的,而且格外小心。然而,小心并不总是安全的,相反,反倒容易出错。
平日里,饭后洗碗一直都是海生的事儿,天职一般。那天中午,海生不知怎么的打了个紧,沾着白猫的手一滑,只听“扑楞”一声,清脆无比,一只调羹掉到地上,碎瓷片白亮亮的,撒了厨房间一地。
什么掉下了?海生母亲走过来。
一只调羹。
朝阳躺在床上看电视,此刻走过来,见此情景,似找到了一个把柄:
你会不会洗碗?越来越不像话了。每天都是这样,这个敲破,那个敲碎。你会不会洗碗?
碗有些腻,打滑了,没拿住。
你一点儿不小心,不仔细。昨天儿子那件夹克上,连那点污渍都没洗干净,你就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做。
海生没有应答,他想辩解,但看到母亲走过来,觉着某种不妥,嗫嚅着,最后没说话。
你人没事吧?海生母亲说。她蹲下身,捡起碎瓷片,对海生说:“朝阳说得对,做事应该小心一点。来,你去吧,帮多多学习去。妈来洗。”
冲了一下手,海生走到阳台上,见多多在玩魔方,海生没问多多,侧面对着多多,发起了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天夜里,多多做完作业就睡去了,刚跳上床,朝阳就大声地喊起来:
多多,多多,你回来!
多多翻了翻身,却没有起来。
你妈妈叫你,快去。海生母亲对多多说。
多多!多多!你来不来?你还不把电灯关掉!
海生赶了过去,想把电灯关了。
不要你多事!叫多多来。朝阳厉声说。
不是一步路吗,你自己伸伸手就可以关掉的。海生心里想,却没有说。
每次就是养不成习惯。说了多少次了,就是不随手关灯。浪费电不知道?朝阳数落着儿子。
不知为什么,多多今天却发起了刁,任凭朝阳怎样说,就是躺在床上不起来。海生母亲犹豫了一会,走出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朝阳听。还是我来关吧。
要你干什么?你去睡吧!朝阳似乎并不领情。
算了算了,别小题大作。你自己这么近,把灯关掉就是了。下次叫多多注意点。海生耐着性子说。
朝阳并不罢休,坚持叫多多来。多多没了办法,慢吞吞的,挨到朝阳的身边,关了电灯,两颗眼泪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海生瞟了母亲一眼,看见母亲脸上也不自在。在母亲的脸上,他能读到一种沉重与尴尬。这几天里,海生常看到母亲在阳台边上,一个人发呆,也不问话,也不自语,目光停在某一处,出神。海生起初还以为楼下有什么事,向外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接连几天下来,海生没了笑容。他打心眼里不能理解朝阳的想法,要是自己的亲生妈妈来家里,朝阳会不会这样呢?肯定不会这样,海生想。在海生心里,朝阳是一个明事理的妻子,做事有一套,尤其在人情来往上做得顺手,道理讲得一套又一套的。但这一次,母亲来家还不到三四天,朝阳那不耐烦的样子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不是嫌饭菜太热,没胃口,就是说这房子太小,说同事叶章兰已经换了一套大的,住着不要太舒服,而且还是“御海花苑”,住着不要太舒服。
海生听说过“御海花园”,那是这个城里最为高档的,平均房价都已经一万六千元了,可其实海生前些日子还听她讲,说自己家这套房子地段好,是城市“核心区”,装潢也说得过去,虽然简洁了些,但素雅,有时空感,高二三万叫她买也舍不得。
那天夜里,听着朝阳均匀的鼻息,海生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忖其中的原由,夜里好几次醒过来,脑海里就剩下一件事,朝阳她不愿意母亲住在这里。
可母亲并不妨碍啊。海生想,有了母亲,多多上学、放学有人带了,家里饭有人烧了,衣服有人洗了,自己和朝阳下了班就可以吃饭,家里角角落落都整理得煞嘞丝清爽。这不是很好吗?海生也想过母亲来了以后有不方便啥的,自己也处处留心着,怕朝阳有啥心里疙瘩,可现在还是有了疙瘩,而且这疙瘩还越来越疙疙瘩瘩了?那么,朝阳她为什么老是这样使性子呢?
难道是一定要把母亲从家里赶走?
在海生的潜意识里,母亲是他今生唯一的牵挂。海生十岁时,父亲就走了,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一个寡妇人家,三十多年没有改嫁,靠补网、打短工养了这个家,想想就不容易。母亲这些年没少吃苦,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人硬扛着这个家。
高中毕业那年,海生没有考上大学,村里好多七邻八姑都一寸舌头一朵花,说还是不去复读好,早点干活早赚钱,早娶媳妇早抱孙,再打紧点,队里还缺团支部书记呢?但母亲坚持她的想法,说即使把家里最后一块盐板卖掉,也要让海生读书,考上大学。
那一年,海生从师大毕业后,母亲又四处张罗托人做媒,为海生找了个般配的姑娘。当海生说,找对象还是自己找,自由恋爱,母亲只是默默地叹气。后来,当海生告诉她,自己想要结婚的时候,她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海生把姑娘带回家让她瞧瞧,说是要尽婆婆的责任。那段日子,母亲开心极了,碰到熟悉的便说自己儿子的事,小广播似的,没半天,村里人都知道海生有了对象,而且找的也是个吃国家粮的。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就张罗起海生的婚事,花完了仅有的三千元积蓄,又从左邻右舍借了些,添置了一张床,一口橱,说是给海生回家时准备着。
现在,母亲身体大不如往常,海生就想多照顾一下母亲,这次把母亲接到家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孝敬母亲的机会,竭力地表现自己,早上一起来就叠被买菜洗衣服,下班回来就洗菜做饭擦地板,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为的是让朝阳高兴,也不让母亲受累。可现在,母亲不自在、不习惯不说,朝阳更有一种横生枝节,故意发刁的意思。海生感到从未有过的郁闷。
第二章
那天起床有点晚。海生拉开窗帘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阴沉沉,大朵的云块堆积着。前天就听说有台风来,说是第九号台风叫什么“麦莎”的,已经在台湾东面的洋面上生成。海生转过身,套上一件描有1998字样的休闲衫,走出卧室,刷了牙洗了脸,然后到阳台拿了一块抹布来,到卫生间擦洗。镜前的梳妆台上留有好几缕发丝,海生用手指收拢了,放到邋塞桶里,又拧开水龙头,把毛巾淋湿了,搓几下,拧干了,俯下身在瓷砖上擦拭。这些年来,海生已经习惯这一切,似乎这就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乐意每天这么做。他甚至觉得只有这样,生活才是真实的,才是幸福的。
母亲还是走了,在家里呆了还不到一星期。走时海生不知道。前一日学校开行政会,开得晚了,回家不见了母亲。海生问朝阳,姆妈人呢,出去了?朝阳有气无力地说走了,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你又埋怨了不是,又责怪人了?海生有些生气,声音高了八度。
你妈妈自己走的,关我屁事。你向我嚷什么?她走了,你去把她叫来耶。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我烦着呢。朝阳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尖得惊人。我都没有说你,你倒向我来要人,没门。边说边把手里的一本《时装》杂志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时间已过六点,想母亲已到家,似乎一切都为时过晚。海生没了法子,摸出手机想打电话,才记起母亲是没有手机的。海生在家里走来走去,从阳台到后窗户,又从后窗户走到阳台边上,拿不出丝毫办法。
海岛的夜空格外的深蓝,几粒星星在头上闪烁。想起母亲的事,海生心里觉得委屈,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母亲,想着想着,越想越伤心,竟然流下泪来。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家里如果有急事,肯定会预先跟自己说的。一定是朝阳说了过头的话,让母亲情何以堪,才断然决绝地回了。
事已发生,再与朝阳争理只会纠结,也是白费劲。海生想给朝阳打个电话,问问中午的菜怎么办,是菜场上买去还是买些快餐来。拔通了电话却是关机。海生感到头晕,走出卫生间走到沙发边,一屁股仰坐在沙发上,但大脑仍是乱哄哄的。海生预感到,朝阳这几天是不会理他了。
不理就不理,谁叫她把母亲气走。海生硬了一下心,可又觉得有些不踏实。在既成的事实与愿望之间,海生选择了前者。这个与朝阳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家,海生还是非常珍惜。从结婚到现在,尤其是近两年,先是朝阳调入黄龙中学,随后自己也调进黄龙中学,家里安定起来,海生很是满足,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朝阳对海生说,你的肚皮也胖起来了。
你幸福吗?有一天晚上,海生这样问朝阳。
朝阳顿了顿。你有吗?
真的没有吗?海生追问道。
你是不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真会乱说。海生听出朝阳的讥讽。
我很累,从心里到肉体,朝阳说,咋有幸福?什么时候你给过我满足?
海生的笑容立时黯淡下来,他讨了个没趣,悻悻地从床沿上挪开,来到客厅间。客厅里,多多正在折小星星,用的是塑料软管。多多说,老师告诉他们,只要折上一千颗小星星,就可以实现自己一个美丽的愿望。
在海生心里,多多极为可爱,脑瓜子聪明,宽宽的脑门、大大的眼睛,活像电视上的那个皮卡丘。谁家的孩子也没有自己儿子的帅啊。早上醒来,看多多的睡相,白白的脸蛋、嘴角泛起的笑意,让海生想起天童寺里的那一尊卧佛来,有时经不住诱惑似的,会附身在多多的额上亲上一口。平日里看电视,看到电视里的坏女人,海生随口会说一句“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或者,“天下最毒妇人心”之类,但在多多面前,海生从来不说。
海生是个遗传论者,他相信父辈的血液决定了一个人的气质,至少外观形象上如此。老话不是有“三岁看老”这一说法吗?什么籽粒长什么根须,什么根须抽什么叶茎。个人的命运,其实生辰八字早就定下了的。但他又相信个人成长环境对人物命运的改变,相信经过三代人的努力,一定能出个绅士或者贵族什么的。
一个多钟头过去,里里外外总算打扫好了。最难擦的是客厅、是饭桌下面。海生移开椅子,跪下身,膝盖贴在地板上,低头钻到饭桌下面。起身时,竟有些气喘。他打开杂物间,取出那只小巧的吸尘器。吸尘器只有熨斗那么大,海生提起来觉得特好玩,特时尚,他喜欢以这种方式来清洁自己的卧室。他装上吸尘器的黑色软管,插上电源。那软管长长的,上面有着一轮一轮的圈纹,嗒啦吧唧的,海生想到蛇,想到男人的生殖器来。按了一下按钮,吸尘器猛地抖动了一下,啊呜嘟嘟地叫了起来。海生在床沿上拉了一个来回,又在床头橱上按了几下,手法相当熟练,灰尘没了踪影,床头橱闪出漆的光亮来。此刻,海生的心似乎也亮堂了起来。海生觉得,生活就包括了这种清洁和光亮。
第三章
星期天,收拾了家的角角落落,海生洗了手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电视正播着台风消息,说是“麦莎”台风中心气压已达到950百帕,近中心最大风力在12级以上。现在,台风中心正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朝西北方向移动,预计未来台风中心将继续朝西北方向移动,逐渐向Z省沿海靠近。最大可能于明天中午到下午在黄龙沿海登陆。届时,极有可能出现风雨潮三碰头的状况。
海生有些焦急。朝阳这几天在杭州,参加一个全省医疗保障系统2019年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会议,下午才可以到。现在这风这么猛,不知她还能不能到。
九点时,海生正在晾杆上晾衣服,那部红色小电话响了起来。海生捞起电话,却是母亲的声音,她在电话中说,你不要担心,妈生的是小毛病,没事的,你忙,就不用来看了。
海生心头乱糟糟的,边听边“哎哎哎”的应答,却没一句实在话,脑子里翻动的全是母亲的身影,她皱纹纵横而又干瘪的老脸,她粗短皲裂的手指,她蓬乱而又弯曲的发丝和夹杂的白发,还有一遇到风沙就流泪的眼睛。在海生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永远忙碌的身影,一年四季没有空闲。母亲也曾经说过自己读过四年书,在那个叫做紫竹坑的山岙里,学会了写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这几个字,学会了数“1、2、3”这几个数字。因了这几个符号,母亲在十六岁那年当了一年“幼稚园”老师。母亲说,这个短短的经历对自己有影响,懂得了读书的好,也对海生有了读书的要求。
三年级放暑假的一天,太阳是明晃晃的,摇星蒲岗墩的天空蓝得像灰鳖洋的海水,清得发黑。海生拎起一只小木桶,准备和小军、小恩他们一起去泥涂滩上捉鲻鱼。母亲挑了一担竹箩走进来,见海生出去,就问海生暑假作业做好了吗,再过几天马上要开学了。海生没有回声。
别去玩了,快做作业去吧。
海生停下了脚步。
到了中午,母亲放工回来,却不见海生。她到邻家问,都说没有看见海生。她心急了,顶着日头出去,翻过摇星蒲岗墩,拐过一个弯,隐约看见几个小囝沿海滩边的小路蜿蜒而走。走近看时,正是海生和隔壁的小军、小恩他们。
一路上,母亲没有说话,一踏进家门,就从院子小树丛边的地上捡起一根小竹竿来,狠命地抽了一下海生的屁股,海生本能地用手一挡,没挡住,屁股立时火辣辣地疼。当第二下抽过来时,海生已经逃开,母亲却并不罢手,追上来。海生扔掉小木桶,一边闪身躲,一边去夺母亲手中的竹竿,却总是抢不到。海生心里又痛又恨又急,喉咙里猛然喊出一句口号来。
打倒嵇红梅
母亲惊了一下,举着竹竿的手在空中停了那么一瞬间,但还是落了下来。到后来,海生觉得自己累了,整个身心抽空了一般,不知不觉之间眼睛也闭上了。
睁开眼睛时,已是午后一点多了,海生发现自己就在母亲怀里。海生立时流下泪来。母亲问疼吗。海生闪了一下眼,摇了摇头。母亲搂住海生,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到海生的脸上
小囝啊,你咋这样不听话呢,你要为妈争口气啊。你不是答应过我,做完作业再去玩的吗?你爹刚走,都要靠你自己的啊。你爹走时,妈可是答应他,把你养大的啊。
海生想起父亲来。大寒九天时,从外进门的父亲总会攥住自己的手,说侬的手噶冷,咯是冷呵,来,暖和暖和。父亲那双粗糙厚实的手,那种温暖真切的感觉,海生至今还是那么实在。但此时此刻,海生觉得母亲的话里有一种无言表达的苦处,似乎懂得了一些什么,于是整个身子往母亲的怀里一挨,大声哭了起来,喊了一声“妈”。
中午时,朝阳却从杭州回来了,说是台风来了逃来的。一进门就连声嚷着“累死了累死了”,鞋一脱,将那只灰黑色拎包一扔,走进就将身子放倒在床上。海生定了定神,走进卧室坐到床沿上,对朝阳说,同你商量个事,妈妈病了,要动手术,需要三万,能先拿出一万元先垫付一下吗?
朝阳的脸立时凝住了一下,盯着海生,是你提出来的吗?
海生说是的。
同你姐姐说了吗?
海生说是的。
你姐姐同意吗?
海生说同意。
你这不是跟我商量,你只是通知我。朝阳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海生极是尴尬,他横着心肠应答着妻子的问话,内心却一片冰凉。
从卧室出来,海生六神无主,呆呆地看着厨房台案上还未清洗的茭白,既不去皮也不切割,失神了一般。正发愣间,听见朝阳在卧室喊,海生,海生,你过来。喊声还没断弦,又叫开了,海生,你过来。
海生不情愿地走过去,朝阳说,我跟你说,以后你再这样,办事不跟我商量,我可不答应。
海生感到无聊,也感到厌恶,原以为朝阳是有闲话要讲,也作好了被数落的准备,但没想到还是没答应,而且还用这样的口气来教训自己。他难以接受,心里烦躁不已,甚至有种冲动。
我下午就去。海生说。
下午去?下午这么早干什么去?你问过你妈吗?你妈要你今天一定要去吗?晚上你睡哪儿啊?
朝阳连珠炮的发问打过来,海生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他嗫嚅着,万一台风关进了,明天没船了咋办?但这话溜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知道他的希望要落空,反正要落空,讲了等于没讲。
下午出发是不是早?海生一时没了判断。下午出发,晚上要住宿,住宿要花钱,现在一晚便宜便宜都要二三百元的,这可都是白花花的大团结的。
窗外,大团大团的乌云翻卷过来,台风快要到来了。海生脑子空荡荡的。
一点多时,姐姐来了电话,问他几点走。海生看了一眼旁边的朝阳,没有回答。
手术不是明天动吗?朝阳问了一句。
那下午算了,明天去吧。海生拿着电话,对姐姐说:你陪妈去吧,我还没请假呢。
下午四点时,海生正在办公室码字,手机响了,是姐姐打来的:你不来吗,台风来了,明天可能没船。
海生犯了愁,若是明天台风,没船咋办?母亲的手术自己真的赶不上了。但姐姐的话似乎提醒了海生。海生赶紧从走出来,来到主任那儿请假。主任说,自己父母动手术,这是大事,要紧的,快去,明天怕有台风。
海生大了胆子,给朝阳打了电话,明天怕会没船,我先去了。
电话那头先是沉默,接着是问:你夜里睡哪里?要不到昌洲你姨妈那儿去?
海生立时大脑充血,脸绷得紧紧的,我会在走廊里呆一晚的。妈动手术我总不能不去吧!
电话那头没响。海生直愣愣的拿着电话,激灵中,他问了一句,要么去西浦?
西浦是朝阳她哥哥的家,离医院半个小时的路程。那好吧,海生说。他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朝阳没有说话,海生想她是接受了。他知道,朝阳这个铁箍桶,她怕他花钱,这十年来,自己差不多成了她赚钱、积钱的一个工具。
想到这时,海生感到窝气。
第四章
船到黄龙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一路上,风不大,但浪却翻青倒白,艇舷玻璃窗外,波浪不时泼溅上来。海生知道,“麦莎”台风真的近了。
妈如果真的有事,那该怎么办?船上,海生一路想的就是这个问题。从出生到现在,这是海生第一次为母亲操心,从来只有母亲为他操心。
像高考复读这件事,那时候,村子里有多少七姑八嫂跟母亲讲,早点让海生干活吧,背个锄头挣钱、造房、娶媳妇,也好早点抱孙子。也有给母亲出主意,让海生学一样手艺,比如木工啦,水泥匠啦,修收音机啦,都比读书化钱要强。更有带着看好戏的,说母亲黄鼠狼看蒲样——吊煞兮,笑话海生能考上大学。
有一天快黄昏时,七邻八居的又在村上那堆石驮边说事儿,说到孩子将来谁有出息。瘦高个的华根伯说,你看村上的这些孩子,哪个会读书?都笨着呢,哪个聪明?要让这帮孩子考进大学,那是花寡妇抱红烛——一场空。他说有一天这村里考上大学了,自己就腋窝底下夹扫帚——爬一圈,从村头到那头。
海生母亲听了,心里生了心,觉得这话是在嘲讽她,这整个海岙里,这一年不就是只有海生一人高考吗?她回到家偷偷地掉泪。后来好几次她都提起这事,她对海生说,还好,你给妈长了一口气。
到医院门口,海生下了车,天阴沉得厉害,墨黑墨黑的云块就在头顶上。海生的姐姐就在门口等他。他叫了一声“姐”,然后一句话也没多说,就急匆匆往里走。
自大学毕业以后,海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所医院。医院变了很多,如果不是门口那两株老樟树和东面那一栋楼,海生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曾来看病的地方。印象最深刻的是班上同学一次集体性住院,饭后有十多位同学一下子忙不迭地上厕所,呕吐、难过,其他班上也有倒下的,医生说是吃了不洁食物所致。这事儿要是搁在现在,网上肯定会炒一阵子的,说不定会把卫生局长都拿下的,但事实上那时候这事儿学校里毫无反应,连食堂里也每一个人扣奖金什么的。在同学们看来,这事儿反倒成了相互间交往、增进感情的机会了。不少男同学乘此机会向意中的女同学频献殷情,后来没多日子便不再成秘密。那时,在恋爱这一课上,海生是个偏弱智的动物,连对自身的生理变化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羞涩,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女生,看到身材苗条、脸蛋瓜子脸的还会多瞟上一眼。
住院部是一幢高大的楼,贴着深蓝色的玻璃幕墙,海生沿着道旁树往前的时候觉得很显眼,里面似乎隐藏了很多秘密。有三三二二的雨滴开始落下来,海生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凉爽。他心里满挂着母亲,走得急。
大楼里,等电梯的人不少,姐姐说,妈在六楼,要乘双号。海生一下子没听懂,要往左边走。姐姐说,在这边。海生抬头看了看,才发现其中的奥妙,赶紧进了右边,见人都怪怪的,与平时医院外的人们有些不一样,不是神色严肃,就是一副心事的样子,连模样也长得奇形怪状的,像是鬼片里的那个瘦骨嶙峋的镜头。
走出电梯,海生抢在前,想了一下,这该是往左还是往右?可似乎有人在牵引一般,他锚定一个方向,直往里闯,两眼紧盯着走廊两侧病房的号码,看是不是“608”。“608”,海生握紧门把手,推门进去,四处一扫,却不见母亲,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给脸孔浮肿的老妇人喂饭。海生赶紧抽回迈出去的一只脚。姐姐赶过来,往里一瞧,说妈到隔壁病房去了。海生走进去,打量了一下四周,坐也不是,站也不自在,一时无措。
正踌躇间,母亲从门外进来。海生走上前,叫一声“妈”。
“你这么快到了。”海生妈答应着,坐到床沿上,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坐这儿,你坐这儿。”海生妈指着床沿说,一边拿过病床上的被子,空出床的一角来。
“妈,你还好吧。”海生憋出一句话来。他看母亲气色还好,脸上却是消瘦了许多。他有些心酸,却又无话,慢慢地挨到床沿。母亲还是叨念那句话,妈是小毛病,你不来也没事。海生避开母亲的目光,像是小孩犯了错一样,低着头没有说话。
病房里一片沉静。
过了一会,海生问起事情的缘由来,母亲说,村里的老姐妹李梅,上半年被查出,也是这个歪毛病,后来做了化疗,人吃小苦不说,还白白花了三万元,上个月还是走了。摊上这毛病,就随它了。
海生说,有病还是要看的,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治一治总能治好的。
海生妈说,都这把年纪了,妈也是随命了。
海生听出母亲决绝的心思,他不认同母亲的想法,但又觉得母亲的话有点道理。不认同,自己又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这么大的一笔医疗费,自己能承担多少?能负担得了吗?
他不禁伤心起来,眼眶一片潮湿。想母亲的艰难,想朝阳的数落。他想对母亲说,无论花多少钱,总要先看到你的病。可一想到朝阳的脸色,想到朝阳对自己那些连珠炮,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母亲似乎看出了一些什么,问海生,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有难处是吗?
海生说,没事,只是买房的钱银行催得紧。妈,你手术的钱是否可以先向别人借一借。
海生妈听了,脸上很平静。她躺在白色的床上,侧过脸去。姐姐也没说话。
海生看了母亲一眼,目光移向窗外。他知道,母亲的病定是不轻,自己要有思想准备。可一想到准备,自己能准备啥呢?那一刻,海生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太窝囊了,都快四十岁了,却连母亲的病都担负不了,尽管只是三万元。母亲是白疼了自己,错爱了一生。
正思想间,海生感到胸腔里隐隐作痛,不一会儿就钻心似的,头上的汗也渗了出来。海生姐急问是不是病了,海生妈也说是不是累着了。海生痛得蜷起身来,他知道,这病过一阵子会过去的。他弯着身,搂着腰,又摆了摆手,连说没事没事,他知道自己,这个心病,其实早就落下了。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