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燕
那滩血迹周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人们的声音混沌轻袅,像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江冬膝盖发软,脑子里如被马蜂蛰了,肿痛、眩晕,头重得要从脖子上跌下。
回来路上,罗大头和泥鳅他们故意扯着嗓子说话,声音越大,抖得越明显,恐惧中夹带着莫名的兴奋,搞得那个人是他们杀的一样。江冬走得很慢,低着头一声不吭。罗大头转过身,在江冬面前屈膝弯腰,喂,江小妞,你脸怎么那么白?吓死了吧,哈哈。走在前面的几个都回过了头,一起哈哈哈。哈哈哈也打着颤。罗大头仗着个高,双手搭住江冬双肩,跳起来使劲往下摁,这是他对江冬的习惯动作,好似江冬是一棵不该钻出土的毒苗,得赶紧摁回地里去。
上了公交车后,江冬长长舒了口气,他放下书包,手臂交叉,揉了揉两个肩膀,心里咒骂了罗大头一百遍。幸亏罗大头三天两头不按时回家,或者干脆打的回家,不然,在学校跟他相处一整天就算了,还得天天坐同一路车,那得多糟心。罗大头他爸不是很厉害很有钱吗,怎么就不给罗大头找个更好点的学校?估计他那个秃瓢老爸也就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作威作福,稍微大的地方就上不了台面了。他愤愤地扯了扯校服的衣领,总觉得身上残留了罗大头的气味。
到站,下车。夕阳拖长了他的影子,像拖了个灰暗的长布条。影子迟重地经过佳佳超市,再拐过李慧琴诊所,终于晃在了通往他家的水泥路上。这边的房子都上了年纪,如老去的女人,晦暗加斑点皱纹,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罗大头家原来也住这一带,后来在镇中心买了新房,这边就给他爷爷奶奶住了。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江冬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他总能闻到一股子霉味,属于陈旧物什的霉味。江冬的家就在路边,两层两间楼,楼房外墙的菱形瓷砖已经掉落好几块,露出灰扑扑的水泥,院子里拉了两条晾衣绳,绳子上总晾晒着若干材质低劣的衣服,风一吹,剌剌剌地响。
进院子时,江冬往简易房里瞄了一眼,门开着,里面有响动,估计这个房子又租出去了。他家一楼除了留个厨房做饭,其它都租掉了。现在租住一楼的是在电子厂打工的四川两兄弟,还有一对河南夫妻,卖鸡蛋灌饼和手抓饼的。他们已租住了挺长时间,但江冬没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过话,迎面碰见,也就点个头。在他心里,总觉得那些人是入侵者,入侵的不仅是空间,还有心理上的,一个完整的家就这样被割裂了似的,尽管他们让他家赚了房租,而租金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他偶尔会想,如果爸爸还在,家里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子的,房子会整修得光鲜亮丽,楼下是楼下,楼上是楼上,他们家根本不必靠租金来维持生活。院子里可以种点花,夏天的傍晚,小圆桌会搬到院子,一家三口边吃饭边聊天,等着月亮慢慢爬上来……
而现在的院子里则搭建了个不伦不类的简易房,就是那种用砖头垒到顶,楼板封盖,最后苫上石棉瓦的房子,倒是风吹雨打都不怕的,只是冬冷夏热,自来水和厕所都得在院子里与人共用。上回住在简易房的是卖臭豆腐的夫妻,兼卖关东煮,那辆做生意的三轮车上还挂了个牌子,上书“一臭万年”。能不能臭万年不知道,但臭上二楼显然是轻而易举的,江冬讨厌臭豆腐的味道,可那股子臭味会极其顽固地在他的房间飘荡,以至于他总怀疑自己身上也沾染了臭味,进教室前忍不住抬起左右胳膊反复地嗅,他怕罗大头会拿此大做文章。
现在住进简易房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他本想问问妈妈,又突然懒得说话了。
晚饭时,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想,那个杀人的人以后还吃得下东西吗?他几乎是被罗大头泥鳅他们强迫推着去看杀人现场的,其实他什么都没敢看,眼睛始终朝着自己的脚尖,那个时候,罗大头他们当然也顾不上他。但他无法不想起他们在回来路上说的话,他们说那滩血上面有苍蝇和蚂蚁,还有一块黄黄的东西,那一定是人身上的脂肪……他的视线刚好落在那碗西红柿鸡蛋汤上,突然胃里一阵痉挛。他立马起身,说了声不吃了,径直上了楼。他听到妈妈挪动了凳子,动静很大,她的声音硬而尖利,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还学会挑食了,你怎么就不体谅下你妈的辛苦?!
江冬关在自己房间里继续瞎想,得多恨一个人,才会拿刀捅死他啊!他想想自己是不敢的,他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具心里就发毛。或许罗大头敢吧,他是个狠角色,有事没事就要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约架,有时单挑,有时群殴。打架的理由五花八门,如,一言不合了、走路相撞了、打球起冲突了、人家斜睨他了等等,或者就是纯粹地看不惯某个人。反正,他对打架比学习上心多了,而且心态相当地好,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便云淡风轻地来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后,继续孜孜不倦地投入到他的打架大业中去。
江冬明白,起初,罗大头是一门心思想把他纳入麾下的,就是当跟班,就像泥鳅他们一样。可他不喜欢打架也不爱好观战,他宁愿打打小游戏看看网络小说。罗大头是什么人,他是不允许别人忤逆他的,在他的世界观里,拒绝他便是瞧不起他,一个从小相识的人不愿意为他的打架事业添砖加瓦,那是多么不讲义气,所以,他总得找找江冬的茬,排解下愤懑。初三上学期那次,江冬打扫卫生,不小心水洒多了,罗大头以差点滑倒为由,踢了江冬一脚,江冬涨红着脸把塑料水桶重重摔在了地上,然后,桶里甩出来的水就给罗大头的耐克鞋洗了个澡,罗大头怒瞪三角眼用力推了江冬一把,江冬额头撞了在课桌的角上,流血不止。江冬妈妈把这事反映到了罗大头他爸那里,很多人都知道罗秃瓢打起儿子来很是凶暴,罗大头后来是一瘸一拐来上学的。
罗大头说,还回家去告状,算什么男人,娘们才这样,于是,江冬就有了个外号:江小妞。此后,罗大头找江冬的茬,一般都会用比较委婉的方式。江冬本以为上了高中可以摆脱他了,没想到的是,两人不但上了同个高中,还分在了同一班。真是阴魂不散。江冬曾跟妈妈恨恨地说。
妈妈敲门进来时,江冬已经做完了作业。她把温过的牛奶,还有一盘蜂蜜蛋糕“砰”一下,又“砰”一下,扣在桌子上,说,真是不让人省心,晚上别太晚了啊,早点睡!她紧锁眉头的脸在江冬面前晃了下,转身,再一声“砰”,带上门走了。江冬本想辩解自己不是挑食,一看这阵势干脆一个字都不说了,还是抓紧时间看小说吧。早点睡那是不可能的,他太沉迷那个小说了,关掉电脑后还经常兴奋得睡不着。
这是一个有关盗墓的小说,作者很能写,不知道有多少字,好像永远看不完似的。诡异的氛围、一个又一个的悬念,跌宕起伏的情节,有时候看着看着,冷不丁抬眼望一下窗外,背后倏地冒出一股寒气。但那点恐惧马上就会被激昂代替,那种高亢的情绪就像山谷的风,不喘歇地呼啸而来,空气被搅得七零八落,所有的东西都飞扬起来。他甚至激动到战栗,需要按住自己的胸口缓一缓,他的胸口仿佛奔腾着一匹马,对,就是奔腾着一匹马。他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一起进鬼城、海底墓、鲁王墓……搜寻蛛丝马迹,陷入重重迷雾,历经九死一生。身临其境的感觉令他恍惚,尤其是在一个人的午夜,他见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走在荒蛮的夜空下,脚步铮铮有声,很多蓬勃的声音从远处飘沓而来……
江冬见到了住简易房的人,是个老头,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如果不是他的那只手,那不过是个普通得看过几次都记不住的人。第一眼看到那只手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头皮发紧发麻,鸡皮疙瘩爬得密密匝匝。那只手,右手,只剩一个大拇指,其它四指齐齐截去,咋一看,整个儿就像握着的拳头,截面并不光滑,像火腿肠两端扎紧的结,也像小笼包的褶子。他想,他以后应该不会吃小笼包了。
但也就因为那只手,江冬觉得老头有一种神秘的气质,或许应该说是诡秘。
老头姓侯,河北人。四川那两兄弟很快就跟他混熟了,老侯头老侯头地叫。老侯头的三轮车上摆放了皮带、钱夹、驾驶证封皮、手机壳、指甲钳等等,分门别类,看过去一目了然。老侯头白天在街头巷尾摆摊,没有固定的地方,三轮车开到哪算哪,晚上去镇上唯一的那条夜市一条街,他在那儿有固定摊位,说是跟老乡合租了一个。遇到下雨天,老侯头就不出摊了,呆在简易房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晓得什么剧种,飘进江冬耳朵里,不觉得好听,但也不至于讨厌。
大概嫌简易房里闷,老侯头吃晚饭,有时候会转移到院子里,两个方凳,一个摆菜,一个坐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川兄弟也加入了,三个大男人围着个小方凳,喝酒,吹牛。人家是左手握啤酒瓶,右手夹菜,老侯头通通得用左手,左手拿起瓶子喝一口,放在地上,再用左手夹一口菜。江冬从二楼望下去,凳子上塑料袋、快餐盒挤得满满当当,三双筷子凌乱地伸向它们,像在玩过家家。他们声音洪亮,脸色发红,很快活的样子。吹牛吹得嗨了,老侯头就说晚点去夜市又没关系,钱是赚不完的。
周日傍晚,在楼上关了将近一天的江冬决定到院子洗个头,他做完作业就一直看小说,脑袋昏昏胀胀,整个人混混沌沌,跟灵魂出窍了似的,走楼梯时差点摔倒。等脑袋在水龙头下被哗啦啦冲洗过后,人便清醒了不少,用毛巾擦拭短簇簇的头发时,有几个词突然蹦进了耳朵,他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如被施了法术般呆立着。只听老侯头说道,邯郸到安阳那一带啊,好多古墓的,大大小小的土丘,数也数不过来,还有曹操的七十二疑冢呢。那些坟墓啊,一个个馒头似的扔在那里,农民要耕种,不断扩大田地,“馒头”被一圈又一圈地刮得越来越小了……说话时,他的右手翘着孤零零的拇指,造势般挥来挥去,像在宣誓。
老侯头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放下瓶子夹起一块猪头肉,嚼得啧啧有声。四川兄弟的神情有些迷瞪,不过喝酒吃肉是毫不含糊的,三下五除二就干光了。老侯头指了指脚边的啤酒,小兄弟,你也来一点?江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挪到他们边上了。他先是惊讶,继而有点发窘,仿佛自己是个嘴馋的小孩,看到人家吃好吃的就扑上前了。他摆摆手,转身走开了。
罗大头又闯祸了。起因有点狗血,据说三班有个男生向林若安表白了,罗大头大概有一种自家班花被猪拱了的愤慨,等不及相约学校后面的空地,在操场上就逮住人家打斗起来,倒霉的数学老师恰好经过,上前劝架时被罗大头一下子撂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操场上。谁也想不到,瘦小的数学老师已怀孕三个月,之后被紧急送往了医院。虽然各项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大碍,但所有的检查费用、营养费、各种赔礼道歉等肯定是少不了的,罗秃瓢还亲自来了学校两趟。当着老师的面,罗秃瓢一脚就把罗大头从台阶上踹了下去,要不是老师们阻止,他还嫌不解气,抬起锃锃亮的花花公子休闲皮鞋准备把罗大头当球踢。罗大头捂住大脑袋保持滚落时的姿势一动不动,没说一句话,甚至都没吭一声,仿佛,眼前的事跟他毫无关系。
罗秃瓢的外号是江冬暗地里取的,其实罗大头他爸不算完全的秃瓢,从正面看,眉毛以上确实光溜得像滑冰场,但从背后看就不一样了,人家发量虽然稀薄了些,时时透着肉色,却也不至于寸草不生,挺像本地特产——红顶芋头。江冬已经很久没见到罗秃瓢了,应该说很久没在白天见到罗秃瓢了,他胖了很多,从侧面看,腹部突起,呈半弧形,踹罗大头时,两颊的肉抖得快要掉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相信爸爸就算人到中年也不会发福成这样。爸爸是个讲究的人,记忆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永远理得齐齐整整,衬衫就解开最上面一个扣子,两个袖子仔细地卷起,必定卷得一般高低。爸爸是小学语文老师,业余时间会做点木匠活,还会在院子里种花,江冬的房间里保留着爸爸当年给他做的小木凳,江冬的梦里好几次出现爸爸种的鸡冠花,紫红、大红、橙红,院子里一片红艳艳,特别喜庆。
罗秃瓢怎么能跟爸爸比?他以前就是在佳佳超市旁开零件店的,后来开了个小五金厂,算是赚到了钱,他不过是个暴发户。
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月光昏暗,罗秃瓢极好识别的脑袋也好似冥蒙起来,溜冰场和红顶芋头之间没了分明的界线。那会已将近十点,江冬刚好在阳台透气,他做完作业喜欢去阳台站一会。罗秃瓢从进院子起脖子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左右前后地扭,就是忘了朝上瞄一眼。楼下的门开了,开得谨慎、鬼祟。江冬跑进房间,贴在门后头,上楼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在黑夜里以超强的穿透力击穿了他的耳膜。
江冬跑了出去,孤零零跑在冰冷的夜里,寒风像挥舞的刀,一次又一次划割他的脸庞和耳朵。一口气跑到了那座古桥边,古桥在夜色里更加灰暗破败,桥的那一边,正在兴建各种亭台楼阁,说是要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而从前,那里是一大片的稻田,他最喜欢“烧害虫”,农历正月十四的晚上,孩子们扛着点燃的扫把冲向田野,四处火起,烟雾腾腾。孩子们烧,大人也烧,爸爸带上他沿着田埂边一点一点烧过去,烧痕一路磕磕绊绊蔓延下去。他兴奋极了,问爸爸,害虫都被我们烧死了吗?爸爸不说话,突然,一把抱住他,大笑着说,你这条大虫还在。他想挣脱了往前跑,爸爸一下就把他扛在了肩上,大踏步走在烧得热热闹闹的稻田上。等天晴过几天,空气中到处弥散着草木灰的味道,田野里东黑一块,西黑一块,像一张大斑点狗的皮。他呢,就在那里踢足球玩,爸爸充当教练。
那时的欢乐就像个梦。
他跑不动了,在古桥边蹲下,静默如桥头的那个石狮子。爸爸病故时,他上小学三年级,他也知道悲伤,可好像一忽儿就过去了,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把爸爸给忘了。随着年纪增大,他发现,时间过去得越久,关于爸爸的那部分记忆反而越清晰了,他想起他的次数也越多了。一个人死了,如果连想念他的人都没有,那比死亡本身更可怜吧?那天街上被捅死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亲人们会有多悲痛多想念他?江冬抬头找了会月亮,月亮隐藏了起来,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梗着脖子想,妈妈还会想念爸爸吗?如果有,还剩下几分?
他感觉自己的脸很皱很僵,似有液体风干在那里,做一个稍微夸张点的表情就会皴裂一样。
基本上,老侯头每晚不到十点就收摊回来了,一路哼着不知道什么剧。江冬从阳台望下去,看着他一骨碌下车,左手把货品用塑料布一裹,拎进屋里,敏捷、利落。他看那个小说的时候,看着看着,不知怎地,从那些血尸啊战国帛书啊双指探洞啊就转到了老侯头,老侯头那只手是咋回事?他的身上曾发生过什么故事或者事故?他对古墓很熟悉吗?
于是,又一个周日的傍晚,老侯头咿咿呀呀唱着进院子时,江冬便正好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见老侯头停好了三轮车,他闷声不吭地抓起院角的两砖头抵住了后轮胎。他上次见老侯头这样做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租客帮忙。老侯头拍了拍江冬的肩膀算是道谢。
老侯头进进出出洗手、烧水、搬凳子,见江冬傻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他,便开口道,小兄弟今天不用学习了?我看你平时都呆在楼上。江冬犹豫了一下,问,你们那里真有那么多古墓吗?那会不会有人盗墓?老侯头愣了一下,随后,自得地晃起了脑袋,你对这个感兴趣?那你真问对人了。殷墟知道的吧?就在安阳,跟我们磁县很近。
彼时,夕阳的余光已从房屋上一步一步退下来,投射在他脸上,他细眯起眼睛,好像在努力回想,这令他的大鼻头显得更招摇。江冬把咳嗽都给生生压了下去,怕打断了什么。老侯头干脆一屁股坐下,从那些知名或不知名大小土堆(古墓)说到它们边上的野生酸枣树,再说到獾,獾经常把古墓拱出一个个洞,像天生的钻孔机。然后说盗墓在他们那边不足为奇,墓群都在野外,跟村庄离得远,所以盗墓的就算盗个几天都很少会被发现,当然都是在夜里进行,白天不敢挖,工具一般就是铁锹和洋镐。白天把那个口藏起来,用泥土盖一下,或者放上些树枝做伪装,等到天黑继续挖。不过,其实对盗墓者来说,通常是十墓九空的,白白跑一趟。还有啊,就算挖到了“好墓”,有些盗墓的对文物之类一窍不通,只认金银珠宝,很多值钱的陶罐都被踩碎了,非常可惜……
江冬长到十六岁头一次听一个人讲那么多话,他并没感觉到多,他巴望着老侯头可以一直讲下去,就跟那个小说一样,永远不会完才好。不,这跟小说不一样,小说是虚构的,这都是真实的,说不定老侯头还亲身经历过?不然怎么可以讲得如此绘声绘色?这简直有一种你看了部精彩绝伦的电影,却突然发现原型就在身边一样的神奇。江冬胸口的那匹马又开始奔腾了,“嗒嗒嗒”“嗒嗒嗒”,西风猎猎,长空雁鸣,胸膛里都是豪迈的回响。
入夜,江冬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会回想老侯头讲过的那些话,一会想到老侯头讲完就拍了拍大腿起来,推上三轮车出夜摊了,好像没吃晚饭啊,会不会害他饿了一顿?一会又想起罗大头,别看罗大头平时老三老四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敢盗墓吗?只怕让他黑灯瞎火地去墓地,就吓尿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莫名地畅快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片微茫,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了一朵美丽温柔的云,像林若安的笑脸。
此后,江冬看老侯头便愈发可亲起来,他只有拇指的右手,他的大鼻头,还有从鬓角钻出来的老年斑,都看着亲切了几分。天气渐热,老侯头在院子里喝酒吃饭的频率越来越高,四川兄弟偶尔作陪,江冬会挑老侯头一个人的时候搬个凳子在旁边坐一会。跟老侯头在一起不会冷场,他话多见识多,天南地北地扯。江冬很少说话,静静听着。老侯头讲的那些,他从来没听过,觉得新奇,所以不会厌烦。当然,老侯头也会投江冬所好,古墓啊盗墓啊之类总会多讲一些,什么专业的盗墓团队必然有一个懂风水的,以风水判断墓地的大小,盗墓老手还能通过闻一小撮土的气味判断出墓葬的年代,什么现在的盗墓贼越来越牛了,技术精湛,武器先进,他们会定向爆破技术,有GPS定位仪、探测仪、防毒面具……讲得神乎其神,听得人一愣又一愣。江冬简直要放弃看小说,转而“听书”了。有时候,江冬妈妈一叫吃饭或催儿子上楼做作业,倒像是叫醒了两个正做梦的人。
老侯头跟江冬讲,你一个男子汉要多出去见见世面,不要老窝在家里,对古墓感兴趣那就放假去我们那边旅游嘛,我可以跟你一起,我回老家,顺便给你做导游。江冬回答得干脆,好啊好啊。
有台风来,学校早早下过通知,江冬妈妈还备了蜡烛,果然用着了。江冬特别讨厌停电,电脑用不了不说,四周围一片乌漆抹黑,像世界末日。他习惯性来到阳台,大风把雨拦腰截断,“砰”“啪”声不绝于耳,整个小镇都在摇晃。院子里似乎有咳嗽声,他想到了什么,拿起一根蜡烛和打火机就下楼、开门,妈妈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啊?他回答,就到院子里。
点上蜡烛后,江冬给老侯头倒了杯水。老侯头拍了拍江冬的肩,表示感激时他就会用这个动作,又翻出条新毛巾,让江冬擦擦淋湿的头发。烛火跳跃,简易房里忽明忽暗,火星子闪得有点奇幻。老侯头坐在床沿,咳嗽时特意低下头去,怕一不小心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江冬在桌旁坐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气氛简直莫名地神秘,还莫名地迷人,他本想在这样的夜晚,把一直以来对于老侯头右手的疑问抛出来,溜出嘴的却是,会去盗墓的人都胆子很大很厉害吧?老侯头侉侉地笑,那可不一定,胆子也是练出来的。有些新手出发前还拜菩萨,一路打着哆嗦过去,到了墓地,死活不肯下去。江冬深吸了一大口蜡烛油的气味,索性豁出去了,你知道得那么多,是不是也去盗过?墓室里真的有机关吗?问完,故意盯着那只右手看,他总觉得老侯头的那只手跟盗墓有着什么联系,小说里就有人因为盗墓失去了一只手。老侯头“咕噜”咽下一大口水,答道,机关什么那都是电视里瞎演的,我可从没听说有哪个盗墓贼被机关射死的,分赃不均内讧致死的倒真有。其实,盗墓也是有行规的,比如“不动皇陵,不出人命”,但就是有一些人不愿遵守。哟,你说我盗过那就盗过吧,你高兴就行。
烛火微弱下去,老侯头的表情混沌不明,咳嗽了一声,似有狡黠的笑意浮上来,两条法令纹形成了一个括弧。
一个悬在半空的答案“啪嗒”落了地,江冬感到全身的肉都好像松散了下来,自己的猜想果然是对的。他看向老侯头,像看向一位英雄,他顿觉老侯头眼里的精光早把烛光比了下去,老侯头的手更是充满了悲壮的气息,就连屋外的大风大雨都有了豪气的意味。
回到家,安静下来后,江冬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似有人把他的心脏当成了锣鼓,咚咚咚地敲。他就像怀揣了一个重要的秘密,激动而满足。
有几回,江冬做完了作业,便骑上自行车出去兜圈,头发在夜风的吹拂下肆意飞扬。兜着兜着,就到了镇上唯一的夜市。过去,他是不喜欢这种闹腾的地方的,现在,他依然不喜欢,他不过怀着好奇,想看看老侯头是怎么做生意的。第一次时,他好不容易从那些玩具摊童装摊袜子内裤摊盆桶拖把摊里找出了老侯头的三轮车,摊位位置不是很好,光线略微暗了点,这让江冬有点儿担心老侯头的生意。偷偷观察了几次,生意可以说是不好不坏,可不知怎地,他还是替老侯头感到委屈,这个委屈也许跟生意好坏无关,他下意识地认为,这样早出晚归地辛苦摆摊,对于老侯头就是种委屈。
如果没有罗大头,学校是个不错的学校,教室也是个不错的教室,遗憾的是,罗大头上学积极得堪比优等生,风雨无阻,他情愿上课打打瞌睡,做题连蒙带抄,也不知道去逃个课。原先,江冬以为罗大头是怕被罗秃瓢毒打才不敢逃课的,后来想想又不尽然,看罗大头在各种非上课时间表现出来的颇指气使,还有去学校后面约架时那万夫莫敌的气势,他自个儿怕也是眷恋着学校的,因为他的“战场”、“部下”、“敌人”都在那里,还有那些个从来都避免着跟他发生冲突,却总是被欺负的人也在那里,比如江冬。
那天放学,学校门口,罗大头像往常那样叫了几声江小妞,然后,轻车熟路地双手搭住江冬双肩,接下来自然是要跳起来用力往下摁,江冬想起早上出门前妈妈嘱咐的,让他跟罗大头搞好关系,院子的简易房属于违建,要不是罗大头爸爸跟人家打过招呼,那是要被拆掉的,便略烦躁地扭转了身子,罗大头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这让罗大头的脸面挂不住了,他的三角眼撑成三十度的直角三角形,一下把江冬推得后退了好几步,嚷道,江小妞你跟我玩阴的是吧?有种咱们学校后面干一架去!泥鳅等一帮人在边上笑嘻嘻地煽风点火,他有种才怪,娘们一样!罗大头则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少年娘,则国娘,不敢是吧?那就明天穿裙子来上学,哈哈哈!引得周围一片哄笑声。
江冬瞥见林若安正走过来,微微蹙着眉,犹如一朵美丽温柔的云被挤皱了。他感觉体内有烧沸的液体“噌噌”往上涌,太阳窝“突突”地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手的,反正是跟罗大头扭打在了一起。江冬的记忆好像把打架的过程完全屏蔽了,总之就是周围闹哄哄,脑袋里全是嗡嗡嗡,隐约记得自己边抡胳膊踢腿边喊叫,你有种去盗墓啊,不敢是吧,你不敢去就是狗熊,你是狗熊!
江冬边擦鼻血边走向车站,起先,只是觉得身体重心不稳,走得摇摇晃晃,走着走着,膝盖、手肘、脑袋……都开始发疼,他知道自己的书包上、屁股上、裤腿上、头发上都沾了土灰,他懒得拍掉它们,只想上了车后休息一下。他不会打架,他知道刚才那一架打得很蹩脚,跟身经百战的罗大头打架,那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他突然很沮丧,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漏掉,整个人变扁变薄,软塌塌地窝在座位里。
他是在拐过李慧琴诊所后看到那辆熟悉的三轮车的,还有三轮车上熟悉的身影,他的眼里倏地滴进了热水,声音不由得从嗓子里跳出来,嘶哑而委屈。没等吃了一惊的老侯头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跌跌撞撞上前,把身体贴在三轮车上,说,我要去盗墓,你带我去!老侯头怔了半晌后回答,好,不过不能急,得做一些准备。
老侯头白天照常出去摆摊,晚上则叫上江冬去散步。头一两次,江冬以为出去是为盗墓做准备,但每次,却真的只是散步。每次散着散着,江冬就把老侯头带到了那座古桥,然后,两人便在古桥的台阶上坐下。老侯头随意地问,江冬随口地答。老侯头问了江冬学校里的事、学习的事、对古墓和盗墓好奇的事等等,就是只字不提关于做准备的事。
凉凉的风拂过他们,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江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像要把十六年来积攒的话都在那几晚说尽了,而心里头那些左突右奔的东西似乎正在慢慢变得安分……老侯头揉了揉大鼻头,抬头望向夜空,十六岁,这年纪真是让人嫉妒啊,好日子还有很多很多,但如果做错了事,剩下的日子就只能用来后悔喽。跟你说说我种田的经验,那一点点的委屈和困难其实就跟田里的小杂草一样,拔掉或干脆不理它就行了,你只管种你的田,等庄稼长得又高又壮,你才不会在乎那点杂草了。
月光如银纱,铺展了一天一地,江冬的脸看上去略微透明,更显得唇边的那一圈绒毛又黑又密,墨笔画上去似的。他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手臂尽力往上举,星辰就在不远处。
上学放学,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个高一生的日子就跟操场上的跑道一样,被设定得死死的,循环往复,但江冬分明又觉得,这日子跟以前有一点点不同了,有时,他走路时,就把脚拎得高高的,颇有一种脚下生风的感觉。
那次打架,江冬没有告诉妈妈,只说是从公交车下来时摔了一跤。那一架之后,罗大头似乎更忙了,当然是忙于他的打架大业。他忙着开辟“新战场”—— 大概光学校后面和操场已不够他施展拳脚,学校旁边的田地成了“新战场”,忙着被点名批评,被请进办公室,忙得顾不上找江冬的麻烦。
那个小说实在是长,闲下来时,江冬还是会有看没看地瞄几眼,只是,他胸口的那匹马好像跑远了或者沉睡了,某一片地方,变得沉静、和缓。
在暑假到来之前,发生了件大事。罗大头把他老爸罗秃瓢给捅了,罗秃瓢进了医院,罗大头则进了派出所。整个小镇都在传这件事,说罗秃瓢是个暴力狂,喝了酒就要打老婆。在罗秃瓢拎起罗大头妈妈的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把一个大活人当成拖把时,罗大头便操起家里切瓜的刀捅了下去。
那一天,高一段期末考考完了最后一科,江冬走进院子时发现从简易房出来的不是老侯头,是与老侯头合租夜市摊位的他的老乡。老乡说老侯头上午在某个路口出了点车祸,现在人在医院,回来给他拿点东西。江冬心下一紧,没等开口,那人就唧唧呱呱说开了,没大碍,估计就是左小腿骨裂,跟他说了一只手不方便就悠着点儿,他都没听进去,年轻时做事毛糙,好好的右手废了,后来老婆也带着孩子走了,现在年纪大了骑个车还飞快……江冬插了一句,他那右手是不是盗墓出的事故?老乡扑哧笑了,他那么老实的人哪会去盗墓啊,他可从不干犯法的事。他倒是有个好朋友,禁不住诱惑跟着人家去盗墓,还是个大墓,被关进牢里并罚了好几万,他把自己的钱拿出来替朋友交了大部分罚款……
江冬“噔噔噔”上楼,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靠在阳台斑驳的栏杆上时,他想着下午得去看看老侯头,又想着,放暑假了,若老侯头出院要回趟老家,那他就一路陪同,顺便,顺便去看看那里的古墓群,老侯头不是说了,实在感兴趣,以后还可以学个考古专业啥的。要么,要么也去看看罗大头吧,虽然这人头大,嘴臭,手贱,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不知哪棵树上的知了大噪起来,江冬挺了挺逐渐变宽的肩膀,炎夏来临了。
原刊发于《群岛》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