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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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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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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跳舞(短篇小说)

作者:虞燕






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几乎没有断过。哗啦哗啦,沙沙沙,哗啦哗啦,沙沙沙,天漏了一般。江薇站在卧室的窗前,不知道看了多久的雨。她惦记着那条半小时前发出的微信:一直在下雨,突然挺想你的。当作呓语吧,一切执念皆是虚妄。她心里明白,多半,是得不到回复的。但她不后悔,这是近乎绝望的试探,也是她留给自己的一点希望。死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雨再次从沙沙沙变成哗啦哗啦,蚕豆大的雨点落在防盗窗上,啪地散开,像玻璃碎裂、飞溅。她喜欢看这种不可逆的破坏,尤其是这个时刻,她甚至想把搁在床头柜的那只高脚玻璃杯扔下去,从防盗网狠狠扔下去,清脆的破碎声将会被哗啦哗啦的雨声掩盖,这种感觉,就像犯了错不会被发现不用被处罚,令人暗自兴奋。

那只高脚玻璃杯,是她盛红酒用的。每晚一过十点,江薇就愈发清醒,总觉得脑子里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事,那些事却又像是被浆糊粘成了一团,乱糟糟黏糊糊,找不到由头。对声音的敏感度也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极致,连风吹起树叶或塑料袋的声音都像有经过扩音器后的效果,在黑夜里以超强的穿透力直击耳膜。而后,她开始听见音乐声,《春之声圆舞曲》《维也纳森林圆舞曲》……她的脑子里正在开音乐会或者舞会,她全身的细胞迅速舒展、跳跃,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想升降、倾斜、摆荡……只有红酒,只有满满一大杯红酒才能让她安静。

看到家里突然多出来的几瓶红酒时,顾旭东有些诧异,问江薇,哪来的?江薇回答,买的。说完,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了下去。有一回灌急了点,呛出了眼泪,顾旭东从APID中抬起眼,不紧不慢地瞥过来,眼光从她脸上擦过,再迫不及待地滑下,连接上他的电影或游戏。喝完酒,江薇便关了手机。在她心里,喝酒和关机是个仪式,悲壮的仪式。是的,她不再等待那个人每晚十点的“晚安”和“想你”了,她要孤孤单单地好好睡觉了。事实上,是她等不来了。那个人,他说,最近忙。希望她理解。她明白,无论她理解不理解,结果都一样。

关机后起身洗漱,然后,倒头就睡。她想,醉死过去就好了。她酒量浅,或者说根本没什么酒量,醉有何难。那次喝多了,头疼,迷迷糊糊醒来,对面的手机荧光屏一闪,闪过顾旭东那张松弛而麻木的脸。她强压下心里的烦躁继续睡。每天嚷着上班累压力大的人,却经常性打游戏到深更半夜,江薇已经懒得理会了。曾经,她也理会过他,顾旭东回答,生活那么无聊,总要有点爱好支撑下,再说,这也是分解压力的一种方式,你不懂的。他说不懂,那就不懂吧,她为什么要去懂呢?

APID发出的亮光导致她经常睡不好,所以,她自动滚到另一头去睡了。这样分头睡两年多,两人都觉得非常适应,完全可以长期操作下去。

雨继续下着,微信还是哑着,她查看了好几次,怕不小心摁到过静音。当然,没有。

大雨把小区浇好不久的沥青路冲刷得乌黑油亮。她想起了那条黑鱼,长棒形的身影突然从混浊的水底窜出来,在阳光下闪着黑亮的光,吓得她魂飞魄散。她回家跟父亲说,再也不要去池塘摸螺蛳了。父亲猛地一甩右脚,塑料拖鞋飞了过来,她本能地一躲,拖鞋“啪嗒”打在门框上。那只拖鞋像在水里泡了许久后,又到大太阳下暴晒过,作为鞋面的塑料片横七竖八裂了好几条纹路,且一边已经跟鞋底脱离。奶奶搂住她,边往外走边说,别理他,又灌多了。父亲的声音杀气腾腾地追上来,你不去摸螺蛳,我拿什么下酒啊?

自从那个女人走后,父亲便跟酒过起了日子。终于有一天,整日醉醺醺的人在工厂酿造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被开除了。从此,父亲就全职喝酒了。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都用来愁钱了。江薇初中高中学费基本花的奶奶的养老钱,偶尔,大伯也会接济一些,婶子倚在奶奶家的门框上,“噗噗噗”地吐瓜子壳,酒鬼家都是无底洞啊,填不够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跟奶奶睡。奶奶爱搓麻将,尤其喜欢夜麻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做作业,风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10瓦的白炽灯像被谁拎在手里,摇晃来摇晃去,光线窜来窜去,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变得阴森起来。她想开门,逃出去,又突然觉得窗帘上贴满了眼睛,窗外有无数双手想要伸进来,她捏紧汗津津的拳头,战栗着蹲下去,把头埋进腿里,尽力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她想,这样就不容易被那些不明物发现了。

有一次,得知奶奶晚上要去打麻将,她便事先将鸡笼里的两只鸡放出来,赶进屋子。真的,有鸡真好,它们会走来走去,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唤它们一声,在地上放一把米,它们就会快乐地围过来。屋子里有了其它生命的气息,她就有了伴,有了胆量,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就不敢靠近她。当然,奶奶回来后免不了把她好好骂一通,地上好几摊鸡屎,屋子里臭烘烘的。但江薇知道,她以后还会那样做的,跟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孤单比起来,被奶奶骂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像也有开心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脚步轻快起来,脚尖掂起来,腰肢柔软起来,身体慢慢打开,旋转,旋转……奶奶从身后大喝一声,什么不好学,学那个贱货!像自由凌飞的鸟儿被突然击中,扑通掉落在地,蔫缩成一团。她战战兢兢地收住脚步,收住腰肢,收住身体,收住开心,通通都收起来。

她讨厌雨天,非常讨厌。放学了,教室门口挤满了来送雨具的家长,她背着书包低头穿过他们,冲进雨帘。奶奶腿不大好使,不可能走那么远的路给她送伞,所以,她只有她自己。她在雨里狂奔,越过同撑一把伞的大人和孩子,越过自行车上穿着雨衣的大人和孩子,雨水瀑布一样倾倒在她身上,雨声在她耳边呼啸,如万马奔腾。书包越来越重,她的腿也越来越重,不能停不能停,从她胸口跳出来的那个声音微弱却坚定。到家,熟练地换下湿漉漉的衣裤鞋袜,再把书包和书本烘干,她庆幸,她有个好身体,那么多次的淋雨,就病倒了一次。那次发了高烧,整个人像在沸水里煮着,奶奶喂她喝完药,抹起了眼泪。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奶奶在外间骂那个女人,边哭边骂。奶奶经常这样,心情不好了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咒骂那个女人,骂来骂去也就那么几个词:贱货、狠心肠、不得好死。

那个女人走的那天,也是雨天,下很大的雨。雨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地上全是水。那个女人穿了条鲜红色的裙子,撑着碎花伞,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开动的时候,江薇喊,妈妈,妈妈!她捏紧小小的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声音被风旋进雨里,被巨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泡,她看着水泡一个个游走、破灭。一截干木头被雨水挟裹着冲走了,一些蚂蚁慌里慌张地从木头里掉落。蚂蚁没有家了,八岁的她也没有家了。

江薇把手机捂在手心里,紧紧地,生怕错过一丁点的震颤和声响。手机越来越烫,心越来越凉。她为那个人找了很多种不回复的理由:或许他今天要上很紧要的课,手机锁进了抽屉里;或许学校又搞活动了,他要主持,根本没时间看手机;或许像上次那样,手机坏了,要等下班才能修好;哦,还有,他是个粗心的人,会不会又把手机落在别处了?有那么一次,他一个多小时没回复微信,那是他头一回在下班时间回复得那么慢。她担心起来,一连打过去好几串句子,还是没回应。她拨打了他电话,一次,两次,三次,没人接。她开始坐立不安,脑袋嗡嗡嗡,心里响起无数个声音,都是同一句话,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假如今后的日子里没有了他,她该怎么办?她无法想象下去,她听见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呜咽声……

他后来回复了,用微信语音,哦,我没事,手机落在学校了,才拿到。声音无波无澜。她心里的石头落地,却又有些失望。她几乎用自己的命去在乎他了,可他并不懂,也或许,他并不怎么稀罕她的在乎。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好好的不是吗?他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小城好好地当着一名语文老师,好好地过着他的日子,好好地,从每一个日子里匀出一点点来,跟她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四个字——晚安,想你,她就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值得。

从最开始,她就想过,要是到了那一天,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会怎么样?可那个人说爱她,是的,爱她,不是别的什么,是爱。她对那个字毫无抵抗力,她要抓住他,哪怕很短暂,哪怕会受到惩罚,她都要抓住他,以后的痛苦以后再说。

那她爱他么?想到这个问题,全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她盯着他的照片,听着他的声音,决定,要爱他。一个说爱她的人,她一定得爱上。

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整个人像包裹在棉花糖里,软绵绵,轻飘飘,甜滋滋,她偷偷地踮起脚尖,身体随着灵魂旋转,旋转,像神仙在云朵里飞。那种甜蜜的罪恶感令人眩晕。他会在旅途中突然发微信给她,说想她,说他很孤独;他会跟她讲一些生活的琐碎,就跟老夫老妻一样;他会跟她分享他正在看的书,看书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他们就是在某个读书微信群里相识的。他说,他俩是灵魂伴侣,一辈子的那种。她激动得流了泪,幸福尽情地膨胀,膨胀。她想,这样就很好,就算,此生不得相见。

不见面也很好,不是吗?她这样跟他说过。她也的确这样想。她怕相见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怕他突然醒悟,她并不值得他爱。她甚至觉得,她是不配得到爱的。那个女人,她的母亲,不爱她,扔下她跟别的男人走了;她的父亲,不爱她,喝不喝醉都不会有好脸色给她;她的奶奶一不高兴就说她是个包袱,那个贱货扔给她的包袱;而顾旭东呢,从来没说过爱她,她也从没有问过。结婚不过是年纪都不小了,需要履行这一步。

五年前,她跟顾旭东通过别人介绍认识。她对顾旭东的印象不好不坏,他对她应该也是。如此,见了几次,顾旭东就提到了结婚,说这么些年,他累了,想安定下来,他已经三十六了。那年她二十八,早就是人们眼里的老姑娘了,她想,那就结吧,结婚后可能不会再那么孤单了吧。

自从奶奶和父亲相继过世,她总觉得自己像一缕游魂,孤零零轻飘飘,晚上,她偶尔去看电影,一个人去看一场电影,和很多人在同一场电影里同喜同悲,恍若那个黑夜就不大冰冷了。可是,电影结束,灯光熄灭,黑暗仍会无边无际地袭来。她的身体在黑暗里兀自长出了螺旋桨,想要旋转、旋转,雾气氤氲中,似有一个人引领着她,双腿、臀部,肩膀与手臂都无条件听从对方的使唤……

但每次这样的当口,那些讥诮、唾弃,还有狂暴和责骂便从记忆里纷涌而出,劈头盖脑地砸向她,江薇的心脏狠狠地抽搐起来,螺旋桨倏地消失,连四肢都慢慢变小变细,而后,身子蜷起来,轻轻滚到某个角落里。那里很安全,很适合她。

初中的某个暑假,江薇经过镇上的那个红月亮舞厅,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对她而言,舞池就如瑶池般那么神秘,那么令人向往,灯光变幻炫目,一经踏入便恍兮惚兮。她惊讶于自己对节奏的敏感度,跟着音乐,快步、中步、慢步,随便试一试好像都可以了。她感觉自己正在飘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失真的空幻的,像一场梦。

梦醒,镇上流言四起,龙生龙,凤生凤,贱货生不出正经货。那个女人的种种以及她家的那些不堪都被重新翻出来,被眉飞色舞地晾晒一遍。左邻右舍还特意上门来进行“慰问”。奶奶当着她的面拿脑袋在墙上“咚咚”地撞,父亲抄起木棍打她的腿,大口喷着酒气说,打断就好了,再怎么想跳也跳不成了。他的眼睛红如血,若不是奶奶拦下,江薇的腿可能真要断了。

江薇忍着腿上传来的疼痛,蜷缩在黑夜里,她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爱穿裙子,录音机放着各种音乐,两只喇叭一闪一闪,像霓虹灯。她时常在家里跳舞,身体升降、倾斜、摆荡,舞步起伏连绵,舞姿优美、暧昧。旋转、旋转,再旋转,一脸的陶醉,裙摆转得如陀螺。后来,那个女人经常去舞厅里跳,跳着,跳着,就跟一个男人跳到了一起,再后来,她就扔下八岁的女儿跟人家走了。那只录音机被父亲砸成了碎片。

跳舞是放荡的,下作的,罪恶的。从此,江薇就像一条蚕,用意念吐出一条条丝,缚住自己的四肢,令它们不得随意舒展随意律动,怕绑得不够多,容易挣脱,那就需要更多更多的丝,直到,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了自己。

她像个隐形人,没有要好的同学,更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像一只蚂蚁般小心翼翼地活着,默默地自生自灭。她喜欢看课外书,她的课余时间都贡献给了课外书,她只想在书中人的人生里浓烈地活着。在大好的青春年华里,她不是没有向往过爱情,只是向往一下,然后便一头扎进书中人的人生里去了。她活得像一张黑白照片,孤独,呆板,不见亮色。

那个女人第一次找上门,是在江薇上高一时。那么些年过去,她几乎已经忘掉母亲的样子,但很奇怪,一眼望过去,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个女人穿戴得体,身材也没有发福,甚至比她那些同学的母亲都看上去要年轻些。那是个从来都注重仪表的女人,按奶奶说的,就是贱货该有的样子。她想,奶奶的诅咒没起一点作用,人家活得很滋润。那个女人,她的母亲,局促地靠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大致就是请求原谅、想念之类。起初,江薇一直把眼神投向校门外的那棵树上,树干上的那个疤像一只惊愕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们。当那个女人把一袋水果,还有钱,递过来时,她的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四肢不知道如何安放,只好扭头就跑。

自后,那个女人又来找过几次,甚至在江薇结婚后也上过门,不知道从哪得知的住址。江薇狠狠甩出一句,再过来就要报警了。原谅?做梦!江薇对那个女人的恨意是跟年龄增长成正比的。以前,那个女人代表着江家的耻辱与不幸,后来,她开始为身体里被埋下了某种暗码而愤怒而羞耻,她痛恨遗传,痛恨那种轻佻放荡的暗码,那种听到音乐就四肢发痒,忍不住踮起脚尖起舞的冲动令她恨不得撕裂自己。面对那个女人,就像让她面对着自己的罪证一样,她不想见到她,永远。

顾旭东那次打了个哈欠,说江薇狠心。江薇冷冷地道,你没有经历过,怎能理解我的感受?她话音未落,人家早已把头埋进手机了。他哪有时间听她辩解,一个在游戏里寻找存在感的人注定是要缺席现实生活的。刚结婚时,顾旭东也曾迎合着她去看了两次电影院,后来便死活不去了,那两次还差点睡着,他说文艺片简直是用来催眠的,浪费钱,不如在家打打游戏。他那么贪恋在游戏里骁勇善战不可一世的自己,或许是因为现实中的他平庸鄙俗,生活又过于枯燥无波?江薇不指望他能理解她,甚至不指望他能耐心听她讲讲话,因为指望是徒劳的。

那个世界上唯一理解过她的人,带给她诸多美好和温暖的人,为什么对她冷淡若此了?

可能这个世上悲伤的人太多了,所以老天也停止不了哭泣。你那边有没有下雨呢?她摸着发烫的手机,颤抖着又发过去一句。自言自语也好,厚脸皮也罢,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再抓一次。那个像风一样琢磨不透的人,她真的还能抓住吗?雨被吹过的风拦腰截断,仓皇地从窗户冲进来,落在她脸上、身上,她一动不动,用大口地呼吸来抵御心底的悲凉。

她其实真的不大懂那个人。最初,那个人表现出来的对她的热情和依恋,如几大桶巧克力浓浆兜头倒下,直接将她砸得酥软,砸得恍惚,直到醒不过来。她沉浸在这样的幸福里,等待微信响起,和他说上几句,成为她一天中最最重要的事情。后来的相处中,她当然觉察到了他的粗心,或者说是他对她的不那么在意,她只想用粗心这个词,是的,他只是粗心,忘了他对她不大不小的允诺,忘了她前一天说过的肚子疼,忘了某一件约好的事情……男人都是粗心的,不是吗?江薇在心里责怪自己那一点点的计较,她凭什么要求那么多呢?只要他对她有回应就够了,一个孤独了那么久的人,只要能讨得一点点的爱,即便是虚无的,也是快乐的。可是,现在想来,这样的快乐是多么薄脆,掌控权都在对方那里,他想打碎就打碎,他想消散就消散。他像个高高在上的王,高兴时赏她几句,不高兴就“忙”得连打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

他越来越“忙”,回复她的时间也越拖越长,几个小时,一天一夜,两三天,到现在的一周。是的,他已经有一周没反应了。五天前她找他说话,没反应;两天前给他留了言,没反应;今天,她已经发过去两条微信了,还是没反应。她忍住了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她知道,只要他愿意,打电话一样可以没反应。

江薇靠在墙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雨声听在耳朵里,如某种机械声,枯燥、沉闷、没完没了,像这没有光亮的生活。是的,没有光亮。如果那个人是照进她生命里的第一束光,那么,因为这束光来得过于耀眼,在光收回之后,可以想象,剩下的日子将会是无休无止的暗淡,不,不止是暗淡,是无休无止的黑暗。

雨势继续增大,突然来一阵风,卷着暴雨狠命往窗子上抽,“啪”“砰”,仿佛玻璃要被震裂,整个房子要被震塌。江薇往左边挪了一下,靠到墙角,然后慢慢蹲下去。她开始第几百几千次翻阅跟他的微信聊天记录,不放过每一句他说过的暖心的话,不放过每一条他的语音,不放过每一个滚烫的字眼。其实在他说“忙”的最初,她就逐步把这些聊天记录一一截了屏,存在手机相册里,再存到QQ空间里,还是怕丢,她又下载了腾讯手机管家,把截图全部放进隐私保险箱。她很怕误删了聊天框,或者万一,万一他有一天一不高兴拉黑了她,那么,至少还有这些,这些能证明那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地存在过,那些幸福,那些灵魂激情舞动、绽放的日子。她迷恋那种感觉,她着了魔似地想继续拥有。她特别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说好的一辈子呢,为什么连几个月都熬不过去?

她是个很敏感的人,人家说忙,也就基本知道怎么回事了。但她拗不过自己的心,除了死皮赖脸地等着他回复,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回复得那么迟之外,她别无选择。等回复的过程像在被凌迟,身体的某部分被一点点切割,一边痛得发抖一边安慰自己还有希望。而他的解释永远只有一个:忙。濒临绝望的她想,能等到一个“忙”也好。就像追一部剧,明明已经知道结局,还是不忍心弃剧,非得等到剧终,等到那个残酷的结局。

那个人更新了微信圈,显示为二十分钟前。对话框那里,当然依旧毫无动静。江薇关掉微信圈,使劲揉眼睛,然后,睁眼,哆嗦着再次点开微信圈。那条吐槽学校食堂中饭的信息如一条毒蛇,恶狠狠地噬咬着她,她的身体突冷突热,仿佛要炸裂。她深吸了口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从房间这边挪到那边,又从那边挪到这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被一点一点抽空,整个人变得空空荡荡,像要飘出窗去。

她瞥见了挂衣架上的那条裙子,桃红色的连衣裙。这是结婚时买的,从没穿过。顾旭东说她面目清淡,不适合穿艳丽的颜色。面目清淡是什么意思?寡淡?平淡?总之就是不漂亮吧。她的衣橱里就这一件亮色,前些天天气好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应该把它拎出来晾晒下。

她定定地看着裙子,桃红色,多么鲜亮。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像潮水般涌来,顷刻便漫过了她。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舒展、跳跃,美妙地律动,她的双腿、臀部,肩膀与手臂都在欢脱地尖叫,不受她的控制。

没有迟疑,她穿上了裙子,桃红色的裙子。镜中的那个女人,熟悉而陌生。她反复地凑近看、后退看,再凑近看。光线昏暗,她怎么都看不清。她按下微信语音键喊,你为什么不回复?为什么不回复?你不是想见面吗,来见啊,来啊!喊完,她觉得舒爽多了,随后将手机往床上一抛,径直出了门。

她没有按电梯,直接冲下楼。单元门外,暴雨如注,天地用雨水织起了一张超级大网,密集,遑急。她停顿了几秒后,一头扎进雨网里。她像上学时那样奔跑,在雨里奔跑。跑着跑着,她浑身轻盈起来,四肢柔软而协调,就连膝、踝、足底跟掌趾都异常地灵活。她在心里哼起了那首歌,“……当所有甜言蜜语都那么虚无,让速度变成一场前所未有的梦,你看你看,不如跳舞。聊天倒不如跳舞,让自己觉得舒服是每个人的天赋,继续跳舞,谈恋爱不如跳舞,用这个方式相处没有人觉得孤独……”

前进,后退,小步,大步,顺时针,逆时针,旋转,旋转,再旋转……恍惚间,她看见自己正在舞池里,灯光璀璨,舞步起伏,舞姿华美,转着,转着,她的身体里飞出了蝴蝶,好多只蝴蝶,它们围着她,托起她,带她飞舞,飞舞。

如果顾旭东发现,像她这样死板的不懂情趣的女人居然会跳舞,该会如何震惊?她在心里冷笑着。就在前不久,她才得知真相,顾旭东有弱精症,他们几乎不可能有孩子。他在结婚时隐瞒了这一项。他等了那么久,终于在三十六岁那年等到了她这样一个“适合”的人,他吃定了她,孤苦无依,自卑懦弱,不敢轻易提离婚。

江薇起劲地跳啊跳啊,雨声就是音乐,哗啦啦,哗啦啦……她突然捕捉到了微信声,叮咚,叮咚、叮咚,一声比一声紧迫,一声比一声响亮,而后又变为咚咚咚,咣咣咣,似锣鼓敲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耳膜和心脏快要被震破了。这时,她看到了另一个女人,录音机的喇叭一闪一闪,像霓虹灯,女人踩着音乐节奏起舞,身体升降、倾斜、摆荡,舞步起伏连绵,舞姿优美、暧昧。她一脸的陶醉,裙摆转得如陀螺……

昏沉之中,江薇感觉自己正飞奔过去,而后,与那个女人重合为一体了。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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