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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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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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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蜇飞上天

   

作者:赵悠燕






夏天到了,一阵比一阵炎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美人蕉躲在旮旯里,蔫蔫地垂下了头,宽大的叶子皱缩成拳,到处能闻到干涩枯焦的味道。平时一见生人就狂吼的虎子,听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抬了一下眼皮,又懒懒地垂下来。粉红的舌头伸在外面抖颤,像是渴求凉风的吹拂。

这个时候,他却出门。通向海边的道路漫无一人,阳光穿透海面,蒸腾起氤氲的水汽。不一会,汗就湿透了他的背,先是中间慢慢变成深色,继而扩大,贴在他的身上,仿佛粘了胶水,他闻到了汗水变成白花花盐渍的味道。

他惊讶地发现,成群的海蜇浮出水面,宽大的伞盖通体透明,像是张开舞蹈的裙子,飘逸优美。前几天刚下过雨,那些被雨滋润和阳光沐浴过的海蜇突然变得又大又亮,仿佛突然间膨胀了似的,在湛蓝的海面上,密密麻麻,壮观得像是在开一场热闹的盛会。

他清楚记得,那些海蜇起初是些浮游的小白点儿,密集的像是天上的星星,夜晚,他跑到海边,看它们在黑暗中闪闪烁烁,独自璀璨。很快,它们就长大了,大起来的速度让人惊讶。老人们说,村西面有一座矾山,从杭州湾涌入的淡水渗入到了灰鳖洋,矾山下的海蜇长势特别好。

船开入海中,震碎了宁静,一条条波纹从船前快速散开,雪白的波浪堆积起层层白雪,涌在船头不肯离去。他看见那些戴着伞帽的海蜇浮游在海里,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或是紧紧挨着,像妻子喜欢的那把阳伞,又像他在城里公园看见过的蘑菇,那么多那么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种气势让人惊心动魄。他几乎忘记自己被晒得汗流浃背的苦恼,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淌落的汗水,手执长柄儿大兜囊,一伸入水面,就捞起来好几个,他试了试,发现自己力气不够,只好改成一捞一个。他有些后悔,应该叫儿子一起来的。这个刚放暑假的孩子,成天捧着一个手机独自乐呵,跟他说话如同外星人,不说两三遍根本记不住你跟他说的事儿,直到他吼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嗯嗯答应着。

自出生以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海蜇,你挤我我挤你,涌在船周围,仿佛争着吵着要往船上跃,如果它们有脚的话。他倒是看见过那年黄鱼旺发,有一条大黄鱼跃上了船,在船板上扑棱扑棱直跳,很快就直挺挺地死掉了,他知道带鱼也一样。后来儿子告诉他,这是因为深海鱼类在高压的条件下生存,使体内的压力和外部的压力达到平衡,但到水面上时,外压小了,内压大了,就撑死了。儿子书读得一般,但能讲出这些来,让他觉得儿子了不起。

两个小时后,他开着吃水到极限的船回了村。他喊来儿子和老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劳动方式,手拉车、筐、扁担,绳子,一个拉,两个抬,直到没入水中的船渐渐浮到海面。夕阳铺洒,微波荡漾,金光闪烁,他抬起头,看到快要落到山头的夕阳被一朵云半遮半掩,像极了什么。他心头一跳,觉得这是一种吉兆。眼睛。他说。儿子撩了一把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只血红的发出光亮的眼眸,没有眼皮没有睫毛,透着玄幻和神秘。肚子饿,儿子嘟囔了一声。

他们回到家,院子里的几个大池已经放上了水,放入明矾后,他用舌头尝了下,熟悉的发涩的味道。可以了。这个透明的如同冰糖的晶体,让他看起来又敬又怕。第一次没经验,他在一池的海蜇里只放了盐,后来才发现,那些海蜇软的如棉絮,全烂了,没人要,那些没日没夜的辛苦全白费了。人家告诉他,海蜇矾里生,矾里死,加工海蜇必须使用明矾和盐,当然掌握分寸非常必要。没有矾不成,太多会造成铝残留高,也不行。现在,他炼出了泡矾全凭手感的本领。

分开蜇皮蜇头,清除污物血水,洗干净。看得出,儿子累极了,他不说话,耳朵里塞着耳机,也许那些他听不懂的音乐会消减他的疲惫。所以,他不跟他交流,他对干这些活已经驾轻就熟。渔村的孩子,做这些是你必须承受的宿命。要想逃离这些,你就好好读书。每当儿子喊累,他就这么跟他说,后来儿子就选择闭嘴,让那些堆积如山的海蜇一个个地进入池里,这也是它们的宿命,从海里到陆地,再进入家家户户的餐桌。

等全部的海蜇腌进池里,天已经黑透了。他挺了挺酸胀的腰背,抽了一根烟,白天的暑气已经褪去,海岛的凉风总能及时赶跑积聚的炎热,让人们在深夜来临时安静下来,沉沉睡去。灯光打开一扇又一扇窗户,如同白色的花瓣灼灼闪亮,此时已渐次黑暗,沉入到无尽的浓重和神秘当中。

他现在成了远近闻名的三矾海蜇加工高手,那三道工序如同他每天需要进行的洗漱和吃饭,熟练和习惯已经成了必然。妻子在厨房忙碌,蒸腾的烟气和饭菜的香味弥漫开来,儿子往嘴里塞着一块蒸鳗鲞,一边喊着烫。他已经换了衣服,站在妻子旁边看,她的指关节由于长年干粗活变得粗大。她刀工娴熟利落,海蜇头和海蜇皮切成了丝状,很快就堆满一大盆。他不由说:咸菜切了细,乖;海蜇皮切了细,奸。

妻子笑起来,说,你以为呢。

儿子说,老爸你才奸,让我们为你免费打工,累死累活。

他说,明年你上高中了,我们要去城里买房。

他们围在桌前吃饭。碗碟里那些来自海洋里的动物,此时如灯一样沉默,它们知道自己最后的宿命,这样的归宿是无法破解的符咒。就像那些曾经绽放如花的海蜇,它会化成一双翅膀,载着这个家庭的梦想,扑棱棱飞上天空,打开它从来没有俯瞰过的视野。






原刊发于《群岛》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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