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悠燕
那时候,在高亭镇沿港路的码头边,经常会看见靠岸的船,很多木头从船上卸下来。大口径的圆木头,被绳子绑了挂在粗重的铁钩上,有人在下面不断拉被称为葫芦的铁链,那种金属摩擦的声音,粗粝尖锐。拉的人满头大汗,有时拉不动了,还要检查是齿轮坏了还是缺乏润滑油,就要维修或上油。木头缓缓从船上升空,继而被慢慢放下来,搬运站的工人们拉着手板车,把木头拉往木材公司。
木材公司旁是船厂,刚开始的时候,除了生产技术、财务,行政、保卫等几个科室,只有钢船、木船、金工三个车间。木船车间内工种分大木、锯匠、小木、船匠等,用的是斧、锯、凿、刨、钻等传统工具。那些木头先要阴干,在工厂内的场地上,交错堆叠,互相留空,这样能使木头被风吹干。之后在木头上面划线,锯匠分坐木头两旁,沿线用一把横卧的钢锯来回拉。这中间就有大量的木屑从木头缝里析出,直到堆起厚厚的一层,米黄色的碎屑,脚踩下去,软绵绵的,空气中散发着木屑的干燥香气。风一扬,木屑四下飞散,直往鼻腔里钻。这情景让人想起古人造船:一剖两半的木头,是两只船的雏形,然后从剖开的平面上把中间的木头挖掉,空心的木头在水面上浮起来,这大概是最简易的船了。当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造的木质机帆船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被规定尺寸的木板锯了出来。木船车间里的木工师傅用斧头在木板上砍削,或者像推车似的来回用刨子在木板上刨,唰---唰,在单调重复的声音里,他的脚下,渐渐堆起了形状不一的碎木块和蜷曲的刨花。他的周围,淡白的木板,淡黄的干屑,米色的刨花,一种干燥芬芳暖心的色调,处在这种氛围里的木匠,除了脑子灵活聪明,大多脾气温和。
后来,船厂规模扩大,除了木船车间,还有翻砂车间、氧气车间、油漆车间、钢质车间、冷质车间、舾装车间、船体车间等。其实每个车间都是造船必不可缺少的配备,就像翻砂车间的粗糙模具,下一个环节是到金工车间,再做进一步的加工以使更为精致。这些车间对于造船厂来说,如机器里的每个零部件,缺一不可。
木船车间里,蜷曲的刨花满地都是,越聚越多,几乎到了工人们的小腿,走路的时候,脚下发出唰唰的声音,便有一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于是,有人拿着麻袋去木工车间装刨花,拿回家做引火。生炉子的时候,火柴在刨花上一点燃,火轰地一下就窜起来了,窈窕的火花显现了刨花瞬间的身影,好看只在一刹那,实用却是人们喜欢的。来拿刨花的人多了,其中有几个刚参加工作的女青年,这使他们的工作充满了一种柔软和诗意。有个叫鲁明明的小伙子有一天大声说,要是有姑娘喜欢刨花,我就当做鲜花献给她!众人哗笑,他一下子在厂里成名,让终日混在油漆和焊花飞舞间的姑娘们对他刮目相看。
有一天,鲁明明走进了工友家,他来为他们打造一个五斗橱。他带着一套盛放工具的敞开式木箱,从一只船型的墨斗里面抽出墨线,一端压在木板上,轻轻一弹,那根沾染了墨迹的黑线印记准确地印在了淡白的木板上。鲁明明抽出钢锯,沿着这根木线推拉,满地都是木板裁割下来的碎屑,柔软细密,四周充满了木屑的气息,让人感觉仿佛来到遍地裸露的树木丛林。鲁明明是做小木的,以做木头精细活为主,所以面色白净,经常穿着干净的衣裳,脸上自带一种滋润和光芒。不像车间里的其他人经常风吹日晒,脸上有被弄脏的黑污痕迹,头发蓬乱,气味杂陈,未免有一种邋遢相。他不画草图,从地上堆叠的木料中,看一下就能确定它们在橱中的位置,分毫不差。五斗橱成型后,他用木凿子凿了两只带花型的橱脚,像古时女子穿的鞋子,玲珑窈窕。又凿了一个辣椒形状的木拉手,左门上半部装了那时最时兴的磨花玻璃。那只五斗橱成为工友家最亮眼的家具,有人进来总会问,这是谁做的?像大商场里买来的一样。那个普通的房间似乎因此而熠熠生辉起来。
鲁明明是这个工厂最早穿喇叭裤和拎录音机的青年,顶着一头自来卷,五官秀气,上边的一颗门牙镶了金,有时,他唱歌或开怀大笑,露出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果木头有记忆,每一个经过他手的家具身上都印满了五线谱,那是他哼唱的旋律,它们会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随歌起舞。
锯板毕竟是个苦累活,后来厂里有了锯板机,一个叫华盛的男人终日在车间里吃住不回家,他的周围充满了锯板机的噪声,很多巨型的圆木被推上锯板的轨道,在刺耳的机器声里分裂成半,碎木屑纷纷扬扬,很快在地上堆积起来。人们手里拿着各种装木屑的工具,围着华盛转,在堆积成小山包样的木屑堆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拿起铁锹,撑开麻袋,铲起木屑,麻袋渐渐饱满后,仍使劲用铁锹把木屑踩平,希望装下更多,直到麻袋被鼓凸成几欲裂开形状。他们喊来家人,用扁担或竹棍担起,从涨破的麻袋里漏出碎屑,洒了一路,在褐色的泥地上,淡黄色的碎屑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布带,直往看不见尽头的远处伸去。
那时,华盛每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他老婆和孩子每天穿过木屑飞扬和噪声隆隆的车间去找他。他们彼此大声说话,仿佛吵架一般。据说华盛和他丈母娘住在一起,因为不习惯搬了出来。他老婆每次买东西回家孝敬她娘,都说是华盛让她送过来的。
华盛后来离婚,早逝,有人说是因为终日生活在木屑缭绕的车间里,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伤害。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孤独吸烟成瘾,不开心所致。他老婆带孩子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是个好人,只是脾气像牛一样倔。他们对他的一生做了这样一个总结。
后来,有一个人来接替华盛的工作,他似乎看过很多书,很喜欢讲话,你走近他身旁,只能做他的听众,直到脚酸的站立不稳。他说,造船,首选槐木,浸泡在海水里越泡越结实,做龙骨最好。千年海底松,万年燥搁枫。这意思懂吧?就是松木造的船不怕水浸雨淋,枫木造的船呢,太阳晒西北风吹,再干燥也不怕。红松木浮力大,还能防虫,如果是我,我会拿它做船板。楠木要是用来造船,即耐腐又不会开裂,最好的楠木在海南。金丝楠木知道不?我看见过,纹理细腻光滑,在阳光下,它会丝丝发光,还有一种药香味。当然,谁也花不起这钱用它来打造船只。过去,那是皇家专用……
他说了很多关于木头的话题,直到听的人开始分心。想到这些在机器声里变形的木头,原本生长于白云缭绕的山上,听惯了松涛阵阵,流水潺潺,熟悉了脚下的土地,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之后被肢解,再被打造成一艘船,去汪洋大海颠簸起伏。往后的人生,它们将在水间沉浮,身下是惊涛骇浪,身上承载着一船人的命运。想到这里,这个人突然感觉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
原刊发于《群岛》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