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悠燕
中午吃饭的时候,余名郑重其事地对华吉可说,我要讲两件事给你听。
昨天,我上小宋那里聊天,后来办公室进来好多人。你知道的,那些长年拒交物业费的人要被法院强制执行。
华吉可想起以前有个同事一直拒交物业费,还振振有词地说:因为有些人也没交。华吉可放下正喝汤的勺子,看着他,问,如何?
他们来找小宋,说明自己不交的理由。一个人说,他的孩子在游泳池里摔伤,当时跟物业口头协议,说好可以三年不交物业费的。
还有一个人说,家里房顶漏了,物业一直没帮他们修好。这些日子老是下雨,你能不能感同身受,一直住在漏雨房子里的感觉。
余名边说边笑起来,说那个人看起来五大三粗渔民的模样,说出这句成语后,估计是看到我在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是不是吵得很凶?华吉可跟着余名和小宋吃过几次饭,觉得小宋个性谦和,脸上总是浮现温和的笑。替他担心,不晓得他怎么处理那帮凶巴巴精于算计的居民。
余名说,没有没有,他们应该还是文明讲理的。他觉得讲话的重点不在这里,华吉可喜欢把不明白的地方先问清楚。他懂得她的心思,解释清楚后,她才会耐心听下去。
余名平常说话嘻嘻哈哈惯了,今天出奇的表情严肃。我看他忙,告辞出来了。他说,我一个人从物业公司一直走到新河路的超市门口。有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跟我打招呼。我以为她认识我,点点头跟她笑了一下。走过去,发现她跟经过她身边的人都打招呼。刚好有个人从超市里面走出来,就是以前住在我们家后面的邻居,她儿子驼背。华吉可想起来,那个半大小伙子,总是跟在他母亲后面,个高背驼肥胖,走路一摆一摇,从不拿正眼看人。他娘看见他们总是主动打招呼。
她手里拎了两大袋东西。那个女人看见她,热情地说,阿姐,你买了介多,要过年啦?
邻居女人笑笑,对我眨眨眼睛。我有些难为情,可是初始真的看不出她精神不太正常,你知道,有些女人天生自来熟。
华吉可漫不经心地听着,听着听着她侧过头,看余名说话的神情,心里柔软起来,突然有种拥抱他的冲动。他们会在吃饭和睡觉时聊天,有时她一高兴,会跨在他的大腿上,搂住他,伏在他怀里,感觉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女孩。余名问她,你变成老太婆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余名很专注,仿佛陷入回忆当中。
我又往前走,那天很冷,我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人热起来,脚也开始冒汗。在过红绿灯时,看见有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斑马线上,衣服穿得单薄,他好像遇到了令他生气的事情,一直很激愤地独自说着话,我听出来,他大约在指责别人背叛了他。我走过江澜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他,见他还是站在那里,用手指戳着对面,那是他想像的敌人。
余名说完,看着华吉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说,啊,他们的内心世界我们无法理解,或许,这就是常人不能明白的孤独和痛苦。
那天晚上,华吉可在书房里,收到余名发来的微信图片:一张日历折叠了半页,那是她每个月放生的日子。她走进房间,跟在看电视的余名说,明天一起去,好吗?他说,好。
设了闹钟,华吉可还是醒来好几次。2点15分醒来,以为很晚了。4点27分又醒来一次。后来,华吉可被余名叫醒。6点多了,起床吧。她还是很想睡,昨晚她特意选择早睡,但睡下的时候还是10点多了,算算时间也有8个小时,可还是没睡够的样子。
余名说,你先起还是我先起?
我先起吧。华吉可起来穿衣服,走到卫生间的时候听见余名跑去厨房烧饭。
手洗了没?华吉可叫。
洗了洗了。
他们互相安慰:来得及来得及。一边急急地穿衣洗漱,整理完,出门。
外面很冷。天一直下雨,这个冬天好像是梅雨季节,连一天晾霉的日子都不给,家里阳台挂满了衣服,没有经过阳光照晒,阴晾干的。失去阳光的冬天让人错觉像是阴雨绵绵的春季,暖和潮湿。今天终于不下雨了,西北风刮起来,吹到身上脸上,蚀骨的冷。华吉可和余名前阵子刚去过北方,那儿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天雪地,外面不冷,阳光照耀,比起南方的阴冻,北方阳光多了。
孩子在北方工作,看来这辈子会在那里扎根。华吉可以前认为,家乡才是天底下最适合呆的地方,现在,在家里穿着羽绒服也忍不住喊冷的时候,她开始向往北方温暖的只脱剩一件羊毛衫的室内。面对不间歇的冬雨和湿冷,她想,等她和余名都退休的时候,他们会不会选择去北方生活直至终老?
两人戴上帽子和手套,感觉风还是从帽子和围巾里钻进来,刮得脸和脖子生疼。大街上人很少,这种天气,呆在被窝里似乎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恋床懒被窝,大约跟年龄大了有关。余名总是比华吉可早醒,有时会把她吵醒,她埋怨过几次,却又不肯让他去隔壁房间睡。他们家房子很大,200多平米,当初也是华吉可的意思要买大房子,现在才感觉打扫起来是个大工程。这房子两个人住本来已经够冷清了,再分开睡,连个聊天的人都没。余名只好轻手轻脚地起床,轻轻把门带上。华吉可睡觉特别灵醒,一动就醒来。她只好装作睡着,装着装着会真的睡过去。清晨她去卫生间,看见余名在隔壁房间里亮着灯,看手机,有时拿着手机弯在床上睡着了。
菜场里的人不是很多,有个卖菜的大妈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边大声嚷嚷,今天这么冷,冻煞了冻煞了!余名跟着华吉可走到卖鱼的摊位,一条被断成几截的大鱼躺在血迹斑斑的案板上,露出猩红的伤口。华吉可每次路过这些摊位都胆战心惊,只好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那个围着长布兜的男人摊位前,说,45条鲫鱼,有吧?那个人的父亲认识她,在旁边说,刚刚有个和尚师父买去100多条放生呢。他儿子面无表情地从水箱里捞出鲫鱼,装在大塑料袋里。她给他钱,说,对吧?他没说话,把钱揣进湿漉漉的兜里。
那男人刀削脸,长得像余名姐夫的弟弟,他是余名小学同学,平时从不来往。有一次,他突然找到余名单位,要借2000元钱,说是急用。余名尽管知道他的脾气,碍于姐夫面子,借给了他,他从此避而不见再没还过。那时候余名一个月工资也才3000来元,不知道这事怎么被他姐姐知道了,背后还怪余名不该借钱给他。
他们骑了车,去新条河。上次华吉可站在河堤边往河里放生的时候,落入河的鱼蹭着了河堤的石头,余名看见亮闪的鱼鳞浮在河面上,说,鱼会很疼。华吉可心怀内疚,想象那种痛感,觉得自己做事不如余名心细。她在后面看见余名骑车的背影,想到前几天他说的那两个精神异常的人,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两句话:众生无边誓愿渡。烦恼无尽誓愿断。自己偶尔也会纠结一些人事,或许这也是苦。这几年,华吉可开始告诫自己,要豁达大度,要原谅一切,要换位思考。她知道自己在做,心态渐渐发生变化。但是,修德,断烦恼,哪有这么容易。
这个时间点正是学生上学的时候,大多是家长骑车带着孩子,匆匆的身影,急急的心情,有多少希望和期待寄托在孩子身上。华吉可在心里说,我们也曾如此忙碌,都会过去的。有时,她和余名会怀念那段风里来雨里去接送孩子上下学的时光,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暖感觉。孩子从小到大没让他们操心过,不管是学习还是其他,想起来,懂事的让他们心疼。现在,孩子离他们越来越远,谁说的,越优秀的孩子越离爹娘远。华吉可渐渐想明白了,养育孩子是一种责任,现在这只小鸟羽翼丰满远走高飞,也就是他们完成使命的时候,到时他们两人会一直相伴终生,好好坏坏都在一起。余名有时会跟她开玩笑,现在我们要抱团取暖,这个世界谁对你最好,你老公啊。华吉可学了余名的话说,以后我们要相依为命,这个世界上谁对你最好,你老婆啊。两人看着对方哈哈笑,华吉可想,婚后,自己才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笑,这些,都是余名给的。
他们走下河堤,余名提醒道,小心,滑。华吉可解开鱼袋,念皈依咒,念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放鱼在水里。他们看着鱼,一些钻到水底下去了,还有四五条鱼依偎在水面不肯离去,似乎留恋。他们看了一会,直到所有的鱼都游入水底不见。众生,她又想起他讲过的那两个人,觉得他们也是这些鱼,自己又何尝不是,谁来放生我们孤独的灵魂?那个聪明的法灯和尚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余名说,我去超市里买些菜,再去爸妈家。华吉可点点头,今天是星期六,她也要去看父亲。他们在桥头分开,一个往南,一个往西。自从华吉可母亲过世后,父亲一个人住。他不喜欢跟他们住,说楼高不方便下楼。也拒绝叫阿姨,说不自由。父亲住在一楼,自己还会烧饭做菜,就是不喜欢华吉可每天打电话给他。他最近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两人说话像吵架。父亲便不高兴,说有事自己会打电话来的。
华吉可掏出钥匙,打开门,喊,爸爸,爸爸。有时父亲一直不应,华吉可会慌乱,产生不好念头:爸爸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爸爸已经去世了。她一边每个房间寻找,一边扯起嗓子大叫,爸爸!爸爸!
父亲在阳台浇花,或坐在书房里眯眼打瞌睡,对她的惊慌非常不满:干什么,慌慌张张的?他自己耳聋,所以对华吉可说话很大声。华吉可不响,收拾了父亲的脏衣服去卫生间洗。父亲跟进来,盯着她倒洗衣粉,埋怨她倒多了,说她洗衣服像瘙痒,没用力,这样怎洗得干净?又说她一点也不节约水,三遍洗下来的水量可以冲马桶,还可以拖地。不知道怎么回事,年轻时很爱干净的父亲近来喜欢收藏,菜场里买菜的塑料袋,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纸板箱。一个都不舍得扔,说是下次用得着。那些塑料袋装过东西,天一热,里面会生出小虫子。有时华吉可看不过去整理,或偷偷扔掉,被父亲看见了,会大叫起来,谁叫你动我的东西,忘本啦!
以前,华吉可按捺不住会反驳几句,惹来父亲大发雷霆,还让她下次别来了。华吉可跟余名诉苦,余名说,年纪大的人像老小孩,你顺顺他吧。我们尽到孝心就行了,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的。华吉可很佩服余名的耐心,即便父母毫无理由对他发火,事后,他依然会笑嘻嘻地跟他们说话。
余名最近也遇到了烦心事。他母亲很不满孙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说人家都选择在江浙沪一带,哪有像你们这样的父母,放孩子去饮食气候都跟这儿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这孩子像风筝,你一放手,他还舍得回来?我一年连看一趟孙子都难。
说说也罢了,不晓得她怎么托了在杭州工作的侄儿,一定要余名把孙子从北方叫回来,说杭州那个单位适合孙子。余名哭笑不得,这孩子大了,我们做不了主,何况他喜欢现在的工作,我们怎好强迫他。
余名母亲这些日子跟他冷战,连电话也不接。余名去看她,母亲说他们没管好自己的孩子,小时候握筷子这么高,就说过以后要走远的,叫他们帮他纠正都不听。这都是哪跟哪啊,余名记得好像说过孩子那么几次,倒也不是担心握筷子高会离家远,只是看起来有点别扭。不过孩子喜欢那样,再说也不影响吃饭夹菜,就随他了。现在母亲拿这说事,仿佛孙子的走远都是当初他们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想起这些揪心事,感觉身心疲惫。余名叹息道,你家一个爹,我家一个娘。华吉可觉得这老人的脾气就像小孩,越惯着越娇气,认为你是我生养的,服从我的意志天经地义。
华吉可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气,正疑惑气味从哪里来?一低头,发现手上沾满了鱼鳞和刺目的血迹,红色的木盆里,全是开肠剖肚的鲫鱼,翻着白眼,血淋淋的让人毛骨悚然。一转眼,发现父亲全身血污,瞪着眼,愣愣地看着她。华吉可哭了,她知道这是梦,但怎么也醒不过来。直到又做了杂七杂八的梦,忽然醒过来,脑子里清晰记起来的还是那个血淋淋的梦。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梦,她翻过书,知道有些经历会藏在人的潜意识里,再通过梦显现出来。父亲喜欢钓鱼,每次回来都是她和母亲剖鱼,她们蹲在那只平常用来洗衣服和被单的大红木盆前,白茫茫的鱼鳞漂在水面,开肠剖肚的鱼儿还在兀自喘气。有时鱼多吃不完,父亲便让晒干做鲫鱼干。父亲烧的一手好菜,他平常不做家务,只有烧菜时才会下厨房。倒油,放入鲫鱼干炒香,放入干辣椒、生抽、盐、花椒粉搅拌均匀,汤汁收紧时下入蒜瓣,再翻炒均匀起锅。父亲炒菜的确好吃,她和母亲也会跟着吃,那时候,他们家的饭桌上,常年不断有鲫鱼吃:红烧鲫鱼、清蒸鲫鱼、鲫鱼干、鲫鱼豆腐汤……他们吃掉了多少的鲫鱼啊。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这么多年他钓的鱼加起来该上吨吧。华吉可不会忘记,那年,她还在上高二,母亲突然持续发起低烧来,医院检查不出病因。母亲很痛苦,120多斤的身子一下子瘦到80多斤,你无法想象那40斤肉在短短一个月去了哪里?像突然蒸发掉的水蒸气无影无踪,原本胖乎乎脸上满是胶原蛋白的母亲像个脱水的小老太婆。华吉可预感到了母亲的终将离去,每天晚上,她睡在母亲脚后,半夜里从疲惫中惊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去摸母亲的双脚,感觉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
那天华吉可放学回来,母亲跟她说,刚才做了一个梦,好怕呀。周围都是鱼,追着我咬。
母亲说完这些话,当天夜里就去世了。
从那以后,华吉可变得沉默。默默地上学、做家务,成绩不好不坏,父亲还是喜欢钓鱼,除了上班,其余时间都在外面钓鱼。
有一次,父亲回来很兴奋,说一起去的3个人他钓到的鱼最多。他从大窠篓里倒出许多还在喘气的鲫鱼,说看过气象预报,风向转了,这两天有西北风,得赶紧把鱼都杀了,让风晾晾干。那天,华吉可从下午一直剖到傍晚,直到手指痉挛。她觉得胸中的一股怨气突然冲到脑门,突口而出,爸爸,你以后能不能不钓鱼了?
父亲诧异地看着她。我不想再杀鱼了!她把剪刀“嗵”地一下扔进血水淋漓的木盆里,我会想起妈妈,我不想再造孽了!
你也没有少吃。你以为蔬菜没有生命,你吃的虾蟹没有生命!你妈跟杀鱼有啥关系。什么乱七八糟的迷信思想!
华吉可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拎起剩下还未剖的鱼,一口气跑到了河边,把鱼倒入水中。她不知道自己坐在河边哭了多久,一刹那有过万念俱灰的念头,就是不甘心。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从那天起,华吉可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后在外面读了四年书,阴影渐渐离她远去。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外省,在去和留之间,她斗争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家乡。
工作的第二年,华吉可开始每月放生,并再也不吃鲫鱼。父亲似乎也有默契,钓鱼的次数越来越少,钓来的鱼不是送人就是放掉了。华吉可和余名结婚后很快怀了孕,在她可见的范围内,父亲似乎不钓鱼了。有一天,华吉可从储藏室里看见那根钓鱼竿,那是父亲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买来的,一向节约的父亲会下血本,可见他对钓鱼有多么热衷。
不钓鱼的父亲到了退休的年龄,本来就不擅长与人沟通的父亲脾气越来越坏。华吉可有时会想,当初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当然那样,她就不会遇见余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婚姻拯救的女人,对于和余名组建的这个家庭,她基本上是满意的。人生没有完美的生活,关于烦恼,似乎更多来自于父亲。那又怎样呢?血缘是无法抹去的烙印。45岁的母亲走后,父亲没有续娶,这算不算是对母亲最好的纪念?母亲在世时,看不出他们有多恩爱,父亲强势,母亲似乎一直处于任劳任怨的地步,话不多,除了上班,回家干家务,大事小事都是父亲拿主意,母亲只有顺从,但她对父亲也没有怨气,仿佛习惯了这种生活。老辈人说,一个家庭里,一块年糕一只团都搭配好的。
华吉可把这话跟余年说。那你是年糕我是团。余年笑嘻嘻地说。余年是个善于化解烦恼的男人,华吉可觉得,余年不仅是自己的老公还是男闺蜜,她是个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的人,只有对余名,才愿意敞开自己的心事。这么多年来,她察觉这个男人是真心对自己好。华吉可说,怪不得你长得越来越圆润,我身上的肉都长到你身上去了。那你多吃点呗。我做的菜你都吃下去,这才是对我的最大鼓励。孩子有时回家,看见他们这个样子,会说,你们可别在我这个单身狗面前秀恩爱。
那天,华吉可经过御景花园,看见小区门口围着一群人,有人在大声说话。她看见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神情严肃认真,像电影里的演讲者,站在小区门前的花坛上,挥着手臂。华吉可想到余名上次说起过的那个男人,心想:会不会是那个人?男人周围围了一群人,嘻嘻哈哈,与他的神情俨然成了反差。她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讲的是老子的《道德经》,看围观人的穿着打扮和神情,估计没几个人能听懂。在这个小城,年轻人都出去读书工作,剩下来的大多是一些中老年人,热衷于平凡生活,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是搓麻将。华吉可庆幸自己和余年都不喜欢这个,即便他们的业余生活也不是有多高雅,两人聊天看电视散步,之后平静地入睡,连做的梦都会在早晨醒来时忘却。生活没有波澜,也没有多大的幸福感,至于来自父母的烦恼,他们以为,早晚会过去的。毕竟,他们都已年老。
男人胡子拉渣,穿着黑灰色的衣服,脚下是一双黑色旅游鞋,面容清癯,高鼻深目,五官棱角分明,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至于他为何会流落此地,华吉可听了一下周围人的言论,好像都不甚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这附近出现了。人群中有人大声说了一句什么,男人看了看他,淡定地说,人在海里漂泊,心在高空翱翔。莫问归处,天下之大,哪儿都是回家。
中午吃饭时,华吉可把手机里的照片给余年看,说,这个人是不是你上次看见的那个男人?
余年辨认了一会,说,好像是吧?
看起来是正常人,你没听他站在那儿演讲,讲老子,还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我以为,精神病患者的眼神应该是呆滞、敌意那种,但似乎看不出来。
可我那天看他的样子,是可以肯定的,正常人不会对着空气说话。余年说。顿了顿,他又说,这跟我在超市看见的那个女人不同,她的穿着和说话神情,就像是一个正常人。如果你第一次遇见她的话。
华吉可说,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
余年看着华吉可的样子笑了,你操那个心干啥?喏,他把手机伸到她面前,《蜘蛛侠:英雄远征》。晚上想去看电影吗?看的话我买了?
行,随你吧。
唉,看样子你又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华吉可见余年神秘兮兮的样子,抬眼看见玄关上挂的日历,笑起来,哦哦,知道的。
余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首饰盒子,看起来有点高档,颇为豪气地说,打开看看。
华吉可说,不好意思啊,我没准备。
算了。今天碗你洗,好不?
华吉可洗着碗,想了想,说,今晚下班后我们去高家庄吃饭,然后再去看电影。我请你。
余年从背后抱住华吉可的腰,当然好啦。完美。
华吉可扭了一下腰,抬眼看了对面的楼,说,当心,被人家瞧见了。
老夫老妻怕什么呀。
看完电影出来9点多,离家也不远,两人当散步。走到新河路,有人跟上来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是那位老邻居,带着她寸步不离的孩子,也是走路回去。那个女人今晚特别热诚健谈,华吉可和余年想自个走,但不好意思撇下一直跟他们搭话的女人。她身边的孩子走路像摇钟摆,人白而胖,不说话,安静得很,于是他们只好放慢脚步,边聊边走。
聊了一会电影里的内容,女人说,前几天我看见你爸了。
你认识?华吉可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上次看见你和他在超市里买东西,不是还说过话吗?
哦哦。华吉可想起来,暗暗佩服女人的记忆力,好像也只是打了招呼,没说上几句话。
我看见你爸,经常和御景花园的那个疯子在一起。
华吉可和余名才明白,这是女人今晚急于向他们抛出的一个球。或许她早就想告诉他们了,从女人带着神秘的笑,观察他们反应的神情上看出来了。
哦哦。华吉可淡淡地应着,尽管这个球猝不及防,但她还是把它稳稳地接在手里,没有露出女人想看到的表情或反应。这时候,余名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华吉可暗暗感激余名,她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他感觉到了,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在岔路口,华吉可说想去零食店买些东西,和女人告别。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但随之,华吉可心中如堵块垒。别急,等明天了解清楚再说。余名说,他似乎知道华吉可心中所想。
一连几天,华吉可去上次那条路,看见那个男人,有时安静地坐在花坛上,从一只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认真地看。有时他会站在一群下象棋的人旁边观棋,不发一言。但周围人一多,他就会演讲,似乎他热衷于这个,但新鲜感一过,便不再有人来听,看得出他有些失望,嘴里自言自语,到这时,华吉可才看出他是不太正常的。她几次看见父亲来找他,他们说上一会话,有时到了中午快吃饭时,父亲才来,男人收拾了东西,跟了父亲走。华吉可一直跟在后面,直到看见他们上楼。
星期六,华吉可照例去看父亲,洗衣拖地烧饭,然后和他一起吃饭,她想起那个每天被父亲带来吃饭的男人,今天不知道会去哪里?父亲若无其事,她也装作不知,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理这件事。父亲会把那个男人带到家里睡觉吗?万一男人发病了怎么办?他难道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和其他人不一样。父亲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思维和坚持,华吉可发现,这些年来,她越反对的事情他越要去做,除了钓鱼。在他们父女表面相处的安静之下蕴藏着一股暗流,华吉可知道,自己被所谓的孝顺压迫着,她做的一切是种惯性,而不是出于快乐。想到这里,她惊醒过来,这些年来,她剥夺了父亲最大的爱好,父亲心中是不满的,所以他以这种方式来对抗华吉可。
那天,华吉可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今年我县“寒冬送温暖”专项救助行动重点排查本岛市区街面及城乡接合部流浪乞讨人员情况,及时妥善安置好救助人员,并将帮助查找到原籍的救助人员及时返乡。截至目前,县救助管理站共救助流浪乞讨人员5人,其中,送往医院治疗2人、护送返乡3人。
华吉可在上次那条路上观察了几天,发现那个人不再出现,心里松了口气。
星期六,她照例去看父亲,心里有点不安,他应该不会知道吧?吃饭时,父亲说,下星期,我想去外面走走。你不用担心,我有伴,到那边会跟你联系。
去哪儿呀?
山东、安徽、上海,都去。这些年我都没出去过,再不去,会老的走不动了。
华吉可的脑子里出现那个男人的形象,她觉得父亲不是去他说的那些地方,但她不敢说。那我等下帮你整理。
不用不用,我自己都整理好了。
那个日子,华吉可照常去放生。她选的地方偏僻人少,周围杨柳依依,地上绿草茂盛。下了河边台阶,因少有人来,旁边已经长了青苔。她小心地打开袋子,鲫鱼一入水中便撒欢似地游了开去,很快消失。其中一条最大的鲫鱼似乎不肯远去,在她面前的水面上浮游,像凤尾似的黑色尾巴摆动着,泛起绿色的涟漪。华吉可看了一会,心有所动,不由伸出手,拨了拨鲫鱼,轻轻说,去吧。
蹲了一会,脚酸了,她站起来准备回家。看见刚才那条大鲫鱼,吐着泡泡,朝她的方向回了个头,之后钻入水面,不见其影。华吉可愣在那里,眼前水面如初,平静如镜,让她怀疑刚才所见是幻觉。突然记起,这已是放生的第25个年头,到底有多少鱼被自己所救?或许,就像当年有多少鱼被自己所杀一样。当年不知,天地万物,众生平等。这话如果跟父亲说,又要被他抢白一顿。父亲走了10来天了,只打过来一个电话,说在山东,会住上一段时间。脑子里想起一句话:事不强求,人不强留。万物随缘,此心方安。
那么,放下吧。
原刊发于《群岛》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