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
凌晨,橘色灯光透过苍白的提花纱帘在床单上跳成一片片细碎光斑,岌岌的,闪烁不定。指腹触及小臂外侧皮肤,仍留有些许凉意,黑夜还没有完全过尽,但是,我知道埃文已经走了。我起身走至窗前,拨开纱帘发觉透明的玻璃上爬满了长长短短的蜈蚣,它们正缓慢幽然地蠕动,不明方向。满世界正在落雨,满世界的窗爬满蜈蚣。埃文离开了,我等着我的丈夫乔回来。
换上那条乔从巴黎寄回的靛蓝连身裙。无袖、宽背带、曳地,腰身收地恰到好处。惊艳之处在于,只要我转过身,乔能把我的背一览无余。除了要细心呵护心底那些阴晴不定的蜈蚣,我得为乔准备一份惊喜。我检视着落地镜里那个肌肤苍白眼神恬淡的女人,想到这会是回归的开始,犹如把漏沙器倒置过来那样,一切将回到埃文出现之前。
在我腆腆微笑背过身又转回来时便从乔泛光的眼神里确认他收到了惊喜。我们对坐在餐桌前碰杯,烛光映照在杯壁上的殷红火苗仿若一朵朵幼小的玫瑰花苞。门铃唱起来,我起身去开门。埃文捧着一束鲜花进来。嗨。嗨。我和埃文看上去如同往常,客气,平静,荡开恰当的距离。乔示意他坐下,我把鲜花安置于透明的淡绿色花瓶里,新鲜翠绿的茎在水里瞬间变得粗壮。我想带芸芸一起去非洲,我在那接了项长期工作。乔双手交扣抵于下巴,托住那张过于沉默褶沟纵横的脸,以一种毋庸商榷的口吻宣布。我自然地牵动嘴角,保持优雅的弧度。埃文的浓色翅眉在不易察觉间微微皱了一下。随后,乔让我上楼。我略微踌躇,仍缓步迈上台阶。楼梯右侧墙壁挂满了乔的摄影作品,黑白分明的相片宛如一楨一楨的电影镜头闪退至身后,相片里的那些事物在夜晚昏暗的光线里像要晃动起来。我在卧室门口顿了片刻,屏息凝听楼下的动静。乔用寻常平和的语气与埃文交谈。我把心抚平,轻轻叹息之后走进卧室,面朝正南窗户,在松软的床上坐下来。纱帘半掩,被潜入窗的夜风不时吹开一层。雨后天阴的夜晚凉意侵人,大团大团的黑色从窗外漫进来,房间内的暗黑染上明灭闪烁的深蓝。
乔第一次被允许上门拜访,缘于我向父亲撒了个轻描淡写的谎。我以旁观者的态度告知他们我有了男朋友,想让他们见见。父亲大为惊诧,整个大学期间我都没有与男人交往的征象,一出口竟已到领回家的程度。那个夜晚,父亲坐在书房沙发上朝他递过一支烟。乔接来轻夹于指间,随即说,袁先生,我恳请你同意把芸芸嫁给我。父亲低头沉吟,间或轻吐缕缕幽深的白烟,屋内静得几乎听得见父亲指间的烟灰一截一截簌簌坠地遽然破碎。乔离开后,我们继续被书房内的静默围裹。纸烟燃化的气味微呛,充据整个房间,时间随着黑夜的深入变得浓稠无堪,我们似乎都已失去力气去动破那种稠郁。晓风哥忍不住刺破过度饱和的沉默。爸爸,芸芸有了男朋友,我们应该祝福她。父亲终于抬头,对晓风哥的话轻置异处。芸芸,你不应该对我们隐瞒,他这次拜访是直接提亲,要把你带出国。除了年龄,他还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的吗?我望着父亲,怀有一丝被应允的希望。他比你整整大了二十八岁,还是专职摄影师,居无定所,你将来幸不幸福,我们都不知道。只怪我晚生了二十八年,我总是迟到!晓风哥继续为我勉力。爸爸,我们要相信芸芸的判断,她不是小女孩了。父亲把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芸芸,你的婚姻当然由你自己做主,但你是我的女儿,我必须为你把关,带着你母亲的那份。他陡然提到母亲,我再无法控制。不,不是了,我早就不是小女孩了。我掩泪冲出书房,晓风哥在身后喊了两声,芸芸,芸芸。我逃得飞快,把自己关进卧室。
父亲的书房曾是我镇日流连之地。只要在家,我要么在卧室看书,要么在父亲的书房看书。父亲的书实在多极,密密叠叠,筑得很高。一个秋日无风的下午,晓风哥在院子里替我制了一面木梯子。他把木梯背进房间架在书橱前,笑吟吟地看着我。想找缠绵悱恻的小说看吧?你怎么知道?我也年轻过呀,少女情怀总是春,不过有些人老了依然爱书,比如我的爸爸。他扬着剑眉在黄昏晦暗的光线里落落款谈,蓬勃的青春盛意逼人。芸芸,想做我的妹妹吗?凭什么?凭我爸爸有这么多书。我歪着脑袋头一回对这个陌生的哥哥打趣起来。我很想做你爸爸的女儿,可就是不想做你的妹妹。四个月后,我和母亲搬入父亲的家。那一年,我十五岁。
晓风哥果真没错,父亲极爱他的书。严冬清晨,我睡眼惺忪起床拉开窗帘,他的背影出现在铺满朦胧冰花的窗外。稀薄的阳光令凝华的小冰晶熠熠闪耀,宛如无数花朵镶嵌而成。他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执书漫步。自知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他在清晨念诗,那一年念的是杜甫的诗。深灰色粗针线衣外套披在身上,腾空的双袖随父亲的步调轻轻曳动。我后来在曼彻斯特的住所窗前,不自主地回想窗框内父亲看书的背影,端望的结局往往以失败告终,异乡的窗外徒有一盏一盏孤独屹立的路灯与一排排不知名的碧色树木。乔曾与我提及他在世界各地酒店房间往窗外望见的一框框画面,他从一座城市飞往另一座城市,拍摄之余,多在酒店房间内休憩,最终对多数城市的印象徒剩那些窗棂与被框入的物景,霓虹与穿梭不息的车流占据了那些画画的最大比例。我却没有与他说起窗框外的父亲和那些清晨。堆积多年厚沉的生活尘垢之后,惊觉原来许多年里的多个清晨,我都在他的背影里开启青春期的每一天。他坐在书桌前,左手指间升起袅袅白烟,书页在右手指端被温顺地翻过去。书房内安静之极,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那盏使用经久的五彩玻璃台灯,柔薄的光泽铺在他身上,显露出某种圣意。细柔绒毛在他的手背幽然起舞,指间的烟幕缓升至空中随不规则轨迹散逝。他要这样看书直至深夜,我同去看书的时候,他把书桌让给我,兀自坐到桌对面的绒布沙发上。
芸芸,你渐渐长大了。某个春末夜晚,父亲坐在那张单人提花绒面沙发上抿茶端详着我。从你读的书里我看得出来。我从绵绸跌宕的小说里抽离出来,好奇期待地抬头望向他。长大不是件好事么?不完全是。至少我长大了能够拥有小时候得不到的东西。可是有时候你往往要小时候拥有的某些东西。那人从小到大就没有满意的时候?没有什么人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作为人痛苦只可能减轻或者转移,所有书籍包括像圣经这样的宗教书籍都不可能消除人的痛苦。你太小,还不太明白。他起身悠然踱步,双手环抱于胸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辨得清与看母亲时不同,那是属于父亲的凝望。你刚才不是说我长大了么?我有些愤愤然。你是长大了,但依旧单纯,有些事你不懂。你们怎么就觉得我们年轻人没有痛苦呢?他不再看着我,面向书橱,幽深地望住,欲言又止,密密挤挤的书籍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变得愈加明晰。我把课余的时间全用于看书,特别喜欢看父亲看过的书。晓风哥说,世间男儿心里装的莫过女人或美食,父亲除外,父亲的心里只有书和我们。后来,我遇见了乔,他是另一个不同于世界男儿的人。
我们徒劳地等待着父亲的允准。我甚至与乔趣说,那样的一天或在明日,或在下辈子。但是,父亲很快同意了。他与晓风哥在机场大厅送别我和乔。他对乔说,我把芸芸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随后,我与父亲有了一个拥抱,我们之间唯一的拥抱,它出于别离。
乔与我飞遍了全世界,一路上慢慢把自己交给对方。各国各地皆有乔为它们拍下摄人心魄的相片。两年之后,我们在曼彻斯特定居下来,那些相片部分被我裱在楼梯右面墙上,部分陈列于世界各处的展览厅,还有一小部分被我寄回了家,寄给我的父亲。乔时常出差,而我成了居家主妇,拥有大把大把荒废无尽的时光。某日傍晚,我依偎于客厅飘窗,在落日变换不定的晦暗光线里分拣思绪。乔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尽管他才出门不到两周。确定不够明晰将他从心底打捞出来,我把视线端注于窗外草坪上的一只小灰鸽。它安然踱步寻觅食物,小小的脑袋灵活快速地转来转去,我顿时想起电影里的卓别林,乍然笑开。听见自己单薄透明的笑声,心底那份深深的失落犹如水中的天蓝墨水兴速弥漫开去,扩散成庞杂又虚无的模样。当日夜晚,我重返故地。父亲端坐于餐区正厅的圆桌前,鬓边华发隐烁,穿着藏蓝轻绒衬衫,在温黄灯光的映衬之下显露出蓝宝石般的神秘气息,他漾着笑意,目光里有一种温柔的松快。母亲坐在他的左旁,波浪卷的长发挽成蓬松圆髻,深褐色细碎发丝优柔地垂于耳畔,她的右颊酒窝深深嵌了进去。一脸春风的晓风哥在右面凯凯而谈,不时挑起浓黑的剑眉伴以起伏的叙调。他们三人围着圆桌笑说,一面吃菜。我被那种暖洋洋的气氛感染,立于门前想要加入,然而三推木门不入。焦急涌上心口几欲窒息,我贴在窗外大声喊开门,却依然毫无用处。父亲、母亲和晓风哥竟丝毫未发觉我的存在,顾自吃他们的菜,说他们的笑语。我悲伤地呆坐于窗下,滑入哑默。稍停,只觉手背一凉,原来天空落下淅沥碎雨,一滴一滴猝然敲打在皮肤上犹如轻微电击。醒来时分,室内黑洞洞的,仿佛空无一物,耳畔潺潺不绝。窗外正落雨,绵密雨声一阵阵坠入心底,发出寂寞的回音。
我报考了父亲就职的大学。收到入学通知书那天,我捧着它痴看半日,只要心诚果真能够如愿,我自然这么以为。到了晚间,父亲在圆桌前浏览当日报纸。我终于按捺不住,向他宣布。爸爸,以后我们见面的地点可就换到教室了,我还没有见过您在讲台上的风采呢。芸芸,很不巧,今年学校只安排我带研究生。他继续看他的报纸。我的心情骤然转弯,草草结束用餐。这没什么,芸芸,有问题你可以回家来请教爸爸。母亲的安慰未能驱散我的寡欢。他依然在落班后待在书房,那盏玉绿瓷杯置于桌上悬升袅袅水汽,杯盖反扣在一旁,他偶然抬头执杯呷茶。那样的时刻,我不再进去。念大学之后,我似乎刻意回避着父亲的书房,特别是他在看书的时候。
秋日蹒跚而至,道路两旁的梧桐黄瘦凋敝,硕大叶片缘风坠地,间或能够听清它们在地面擦起的告别之声。校园内许多情侣紧密相拥布满广场、行道、图书馆,仿佛大学里没有一处不可成为他们布散甜蜜的舞台。傍晚,我会去老城区漫步,身边的车流纷纷驶过,炭烤栗子香味诱人,人们随意地闲逛。原来,生活如此容易,全然不费工夫,只要向着某个方向迈进,就一定能够或早或晚抵达。我偶尔会沿湖散步,看着远处的夕阳余晖,湖面映着红光,湖岸建筑的轮廓渐渐模糊,似乎快要消失。湖边漫步的人和一切景物都成为朦胧剪影。在某些猝不及防的时刻,那些悲伤又温柔的事物悄然占据我的内心,它们已在不知觉间寂秘葳蕤。
他给我讲《滕王阁序》,诺大的教室唯有我与父亲。明黄光滑的椅背泛出白灼灼的反光,潮湿的水泥地面宛如风息后的湖面分外明净。我们并肩坐着,他的手轻轻挥在眼前,一面念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数着他的眉毛,一根两根三根……他的眉目微微晃动起来,我们仿佛待于船腹,轻微的颠簸令我们晕眩。他缓慢地探身过来,眼神温和熠熠……我被下课铃声骤然惊醒,秋日的暖阳在树叶空罅间星星烁烁。逝去的梦依然延宕在意识之中,我闭上双眼不愿醒来,却愧于再次沉浸无可启齿的梦境。在晃晃的太阳光之下,我无法忍住灼烫的泪珠成串滴落。
大二那年夏末,台风尾翼轻扫过城市,风雨如晦。我从学校图书馆回至家中已近亥时,院里靠屋墙的水竹翠叶被吹得颤颤可危,紫蓝色绣球花朵彼此紧密依偎在幽暗光线里湿楚动人。院墙上各种阴影形状迥异、剧烈晃动。瓦下的木檐已被浸湿,雨水不停跌在水泥地面上,打出大大小小密集的水泡,汇聚而成的清水在皲裂形成的隙缝里蜿蜒流淌,状如急速爬行的众多蜈蚣。父亲仍在桌前,窗户半掩,强劲的大风吹得鹅黄纱帘飘荡开去,恰好露出父亲的侧影。幽暗的书架上烫金书脊荧亮闪烁,父亲一面看书,一面随记。我恍然记起十七岁的夏季,趁他们外出的罅隙,我钻入书房,捧起空茶杯,闭上双眼,静静拾取片刻温存。父亲留下的烟蒂也被我含在嘴里,暗暗模仿他吸烟的姿势。那样的我就像《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里的女孩,围着蓝色头巾,双唇微启,从黑暗中转过身,腼腆的双眸带着期待之情,迎向画家。只有我知道她的目光就是我的目光。过后,母亲从卧室出来唤他回屋。他起身捻灭台灯,随手捡起沙发上的夹克披在母亲身上。他们并肩走回了卧室。我回过神发觉自己衣衫透湿,身体冰寒之极,恍如被彻底击碎。回至屋内,我仰躺在床上,在纷乱的漆黑中许下一个心愿。许完又立时懊悔,哭泣不止,不断在心底祈求上苍宽恕。
乔往往待不过几日便又飞去异地,步履不迭地把地球飞过一遍又一遍。他离开时,我总在一楼客厅的飘窗前目送。风把他的夹克鼓鼓地撑开,深棕头发在风中跳起了舞,他和他的行李箱随汽车远远淡出视线。我在一瞬间被整个抽空,继而掉下眼泪,却不甚明晰那抽空与落泪对我意味着什么。有一回他的航班订在夜间,吃过他喜爱的中国水饺,我把他送至家门。我会尽量早些回来陪你,亲爱的。乔说话声音温和低沉,瞳仁纹路清晰,亮闪似欲滴坠清泪。他走到院外坐上计程车。车子飞驰而去,尾剩下暖哄哄的气流击打在我身上。晚风冰凉,擦在脸颊刺出寒噤。我转身回屋,在热与寒的两极裹挟中耗尽勉强支撑的平静。等待乔回来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种能打发大把时间的东西——迷宫般的拼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在我手中被慢慢拼凑完整。在一块接一块的拼接过程中,我紧随它们一步一步踏遍了全世界、全中国。我把它们裱挂起来,用一种探寻的眼神凝望。在一比六百万的比例中,原来我已踏遍各地,以神游完成了乔的那种奔波,而我从故乡来至他国究竟为何,我在无数拼图中遍寻不到答案。
某个黄昏,乔带埃文来到我们的住所。埃文笑意盈盈地进门,递给我萦绕满天星的黄玫瑰。你好,埃文。你好。She’s really pretty!他转向乔说道。埃文的双眼湿润硕大,在客厅枝型吊灯的温黄灯光里闪跳清明亮意,深浓的粗黑眉毛令他的脸庞有一丝滑稽,又不乏柔善。谢谢。我收过鲜花。随后,端上早已准备的中国水饺。白纱般的氤氲热气弥漫在我们三人眼前,乔询问埃文的在校情况,我则安静吃自己面前的水饺,时而腆腆微笑。他是乔与前妻的儿子,在附近念大学,乔嘱咐埃文偶尔在他出门时过来帮忙。我有什么忙需要他帮的呢?我对乔的安排不以为然。然而事实上,埃文帮了许多忙。他替我修剪院子里长势过好的花草,摆放乔从异国寄回的沉重工艺品……埃文有一点与他父亲一样,格外喜爱我包的中国水饺。有时候,我在厨房制作水饺,他在客厅画速写。在我端出热气蒸腾的水饺时,他把速写拿给我看。层叠的树木、各种动物形状的云朵、客厅内的细颈花瓶及其他静物……有一回画的是我垂眸敛目的侧脸。我略感羞赧微笑示赞。出于回谢,我给埃文听一支歌曲,尽管我清楚他不懂中文,依然固执地与他分享。
“她发现孤独的人准备动身
于是就祷告着,黄昏
直到夜里她转头听见
悲伤的呜咽
一个善良的女子
长发垂肩
她已跟随黄昏来临
翠绿的衣裳在炉火中化为灰烬
升起火焰一直烧到黎明
一直到那女子
推开门离去
她自言自语
在离这很远的地方
有一片海滩
孤独的人他就在海上
撑着船帆。如果你看到他
回到海岸
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与埃文解释这支歌缘于一个故事,创作者的一位女性朋友人格分裂,痊愈之后回想自己得病时曾出现幻觉,自身幻化成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他们相爱,她则于一旁视如观火。后来男人离开,女人四处疯狂寻他,患病的朋友深深感受着女人被撕裂般的痛楚。本质大约是一个女人臆想出来另一个女人,以幻想的她不顾一切寻找挚爱。埃文听后默然不语,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神情。我顿然发觉他的气质里有一部分属于中式或东方,我坚信他完全能够明白这支歌。渐渐地,埃文爱上了我做的其他中国菜。
我把乔为我拍的影集拿给埃文看。翻完最后一页,他发出了与乔相似的感叹。相片里的我看上去十分忧郁。我在他话音的余味里盯着被镜头定格下来的自己,脸庞毫无笑意,整个人如同深秋一般显露出苍旧与萧瑟。我有些诧异,母亲与我搬至父亲家之前,记得自己是快乐的,单亲家庭并未给我带来任何困惑与压力。曼彻斯特的冷冬悄然莅临,我独自走在寒风呼啸的早晨,路上车流拥挤,匆匆路过的行人呼出白色烟雾,眼前是一片空白的新页面。我想也许我可以成为任何人,茫茫人海中的任何一个,而不是眼下这个怀揣失落的女人。
圣诞节前夕,乔仍未回来。我在一本旅游宣传杂志上见到乌镇的照片,几乎在照面的霎那便决定要去游览。埃文订购了两张往返机票。我们在午夜飞过状如迷你玩具的万家灯火后,终于抵达乌镇。冰湿的水汽布满乌镇的清晨,我们走进它的那刻,仿佛世上所有人皆消失不见,唯剩我们两个他乡旅客。约定各自游走后,我独个把乌镇转了大半,竟未迷路依然安全回到旅店。疲意层层席卷前来根本无法抵挡,我躺下便立时滑入睡眠。恍惚感觉在梦里流泪,见到被濡湿透透的被枕,我怔望了一会。随即,披上深驼色粗格呢披肩走出旅店。已经是后半夜,镇上人烟寥寥,皮鞋在青石板上磕出醒耳响音。一排红亮灯笼挂于檐下,望过去宛如大鱼蜿蜒连绵的背脊。这时刻,整个乌镇已然安睡,我如同提了盏小灯笼出来寻梦的孩童,在乌镇的静默里期盼寻找成为任何一个人的自己。在羊肠细巷的转弯口撞见埃文,我们彼此惊望对方,难以置信在如此寒彻深夜二人皆出门游荡。我们一同走至一处并肩双桥,旁处简介此桥称逢源双桥,左旁一座,右旁一座,意谓左右逢源。埃文与我分别走上双桥。他的侧脸被二桥中间的栅栏隔成迷朦状,寂静幽暗的灯光打在他缓缓移动的面颊,恍若置身梦境。埃文,这桥很有意思,左右逢源却不能左右兼收,一个人无法同时踏上双桥,只能从中则一而过,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面对的生活真谛。他继续走着并未作声。随后,我们默默走完双桥回至旅店。
站在各自房间门前,我们预备刷卡回屋。两双眼睛猝然相对,事情在这段意外的停顿之间顺势发生。后来,埃文坦言自己无法解释这般凝视究竟隐含几多欲念。它说不清道不明却至关紧要,他抬手轻抚我的脸颊,我把面庞缓慢靠向他的掌心。他摩挲着我的长发,我把前额依着他的胸口。埃文柔软温热的手顺着我的后颈往下滑。我想象他抚摸我的脊背,想象我会拥有什么感受。我们感动于对方的柔软,又因相似的童年单亲经历惺惺而惜。我想起我们见到的那座逢源双桥,我或是埃文只有选择一侧桥的机会,而我已然困惑于当初为何执意跟定乔随他出国远离父亲。
你根本不快乐。母亲曾在病榻上愁容惨淡,忧心惴惴地看着我。她那时已经很瘦,终日陷在那床棉被里,床头柜上摆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白色塑料药瓶,透明药剂一滴紧接一滴坠在软皮管里,耗掉母亲为时不多的余生。确诊那日,我从学校奔往医院。电梯在三楼停经片刻,进来一位面色纸白坐轮椅的男子,戴着无沿粗针毛线帽,头歪向一边看似深寐,推轮椅的是位齐耳银发老妇人,穿裹严实,薄薄的双唇紧闭仿佛咬合着比铁更为坚硬的物质,脸庞显露无比隐忍的悲戚神情。我们在五楼出电梯走向各自的目的病室,我在陡然间确信自己要面对一张同样苍白的脸庞。她正躺着吸氧,听闻有人进来,眼皮费劲撑了开来。你长得真快啊,眨眼都大三了,我是看不到你毕业了。妈妈,医生说您没事,很快就都好了。她偏过头去望窗外那株过于葳蕤的水杉,分秒的沉默里我快要兜不住眼泪,她终于再次开口。我想回家,我知道它要来了,我只想回家等。那天父亲站在我的右旁未发一语,我们见母亲继续合上眼休息便走出病室。逆着夕阳虚弱的光线,父亲的泪珠遽然跌碎在亮白的大理石地面,我故意走得慢一些与他错开一段距离,好让他顾自啄食那份我不应围观的悲伤。
我们接受了她不久便会离开的事实,生活照旧平淡演进,只是在温吞前行的河流里偶尔会出现打着转的急流。我们的悲伤会在某些时刻不可克制地掉落下来,在沉寂的家里发出轰然又哑默的崩塌之声。她生日那天,我从花店带回一束鲜花,捧着它走进她的房间。她倚在床背上,被子拉至胸口,头发松散凌乱,面色萎白,阳光在她身上拢出一圈温柔的浅浅光晕。她看似睡着了。我往她喜爱的那只淡蓝色花瓶内灌水,尽量让水顺着瓶壁滑进去,把声响压至最低。她到底醒来,微转过来看着我。好看吗?我继续摆弄鲜花。嗯。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太过费力足够耗尽她的全部生命。芸芸,搬进这个家本来是想让你成长地更快乐。妈妈,我是很快乐地成长的呀。她把目光垂地低低的。你是长大了,可你根本不快乐。我转向她笑着说,妈妈,我很快乐,真的。她闭上眼睛又缓慢睁开,似乎于片刻之间把世界换了个模样。谁叫我比你早生那么多年,让我给抢先了。花瓶瞬间坠地,在刺破冰面般的巨响里我仿似掉入无底的漆黑空洞,耳畔充盈饱满的水流声音,溪流急速地汩汩流淌,而我沉没其中。我把碎片拾在手心,另只手推开门,走出之际,我告诉她,他永远只是我的爸爸。
雪一夜之间堆满他的双鬓,书房单人座沙发的凹陷似乎固定着不复回弹。他就那样沉默地枯坐,指尖燃着香烟,烟灰过长坠在地上碎开,他却浑然不觉,任凭它们一根接一根寂寞地燃尽。我看着他把自己堆放在纸烟里,随它们流走消逝。巨大的压抑围裹住我,我清楚他变了,我们变了。
她走后,我在厨房试过将一个西红柿装入保鲜袋,挤尽空气,扎紧袋口,而后右手握住西红柿,使劲捏紧,会听到爆破的声音。那个西红柿会被握死,汁液挂在袋壁,犹如迸溅的鲜血,狰狞不堪。我得到前所未有的松快,这种感觉似全力以赴之后的轻快,巨浪竭尽力气推至岸后的乍然松退。又似努力往气球内呼气喘不过气却继续呼,终至全身绵软,不余一丝力气。你懂得一个西红柿的悲哀么?第一次见乔我这么问他。他手端酒杯沉入思索,冰块在杯内滑行发出碰撞的清脆声音,他沉吟许久后摇摇头,以示败阵。那个时刻,我没有想过这个比我大二十八岁的英国男人不久之后会成为我的丈夫,而埃文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落在烈日当头的夏日午后。
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家,离开爸爸,还有你。坐在晓风哥的书桌前,我望着布满灰尘的网球拍愣愣说道。我觉着你变得挺快的。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难过?!他见我几欲落泪,便不再发语。没有想到他们的感情那么深,简直超过了我的感觉和想象。我的细弱声音在昏暗封闭的房间里听起来像是从墙壁的缝隙里陡然冒出来。虽是黄昏恋,也一样刻骨铭心。我总做噩梦,梦见她在看着我,该死的人不是妈妈,是我。别这么说。晓风哥猛然转身望住我。芸芸,你妈妈的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绝不会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我惊恐地看着他,身体似被点穴无可动弹,头皮不断跳动,感到无数蜈蚣爬在身上。晓风哥未说完的那句话犹如一剂硫酸泼在我身上,滋滋的腐蚀声弥漫开来,我的发肤被硫酸侵蚀吞没,露出那个丑陋的有罪的愿望。原来我一直被难以根除的悔恨噬咬。
我曾一度幻想自己身披婚纱,她穿着深爱的神秘紫呢质旗袍握着话筒祝福我。随即我会流泪,我会追随丈夫赴天涯海角,而把她和他留在那个我们曾经的家里慢慢老去。故事的尾处是我真的远走他乡,试图同乔搭建起属于我们的温暖天地。我确乎是那么做的,系着牛奶白木耳边围裙,在厨房火烧石台面前揉面团、拌馅料,把家乡的香油滴入几滴…乔夹起它来咬上一口,浓郁香气四处弥散。后来是埃文吃着我的水饺。埃文吃着饺子的某日清晨,我接到远洋之外晓风哥的电话。父亲去了。通话结束后,我闷声上楼坐至床沿,带上黑色木门的房间仿似一个封闭的安全的巨型容器,紧接着窗帘被重重合上。如漆黑夜提前降临,我睁大双眼去望黑夜里的什么。那些葳蕤的悲伤与温柔的事物占据我的胸腔。我见到身着乳白色背带裙的女孩登上那株木梯子,书房内光线微弱,恍惚之间她伸出左手去触摸在光线里幽然游动的灰尘,一颗一颗粒粒分明的灰尘仿佛沿着某种寂秘的轨迹移动。她的手缓缓转了个身,待重摊开手心,发觉手中空无一物,灰尘消失了,梯子消失了,书房淹没在一片刺白的光芒。
我不再是个小女孩了。从前我如此说过。时至今日,我果真不再是女孩。我在乔远离家的时候,与埃文相遇,掉入一个幽暗温暖芬芳的洞穴,沉入其中。然而,乔终于回来。我犹如被震耳的击鼓声瞬间惊醒。乔把从地毯上捡到的银质尾戒还给埃文,吼着让他离开我们的生活。我继续待在黑暗的房间,窗户开着,纱帘岌岌可危地颤动,一阵风过之后,回返平静。房间内充溢危险荒谬又苍白的冷漠。紧接着是乔摔盘子的声音。It's my wife。My wife!关门声过后,整幢楼驶入死寂的海洋。灼烫的眼泪汩汩而下,细流不止。我感到身上顿时痒起来,几乎听得见啃噬声,富有节奏。那些长长短短的蜈蚣再次出现,它们躬身朝我探索,尝试滴水穿石般消灭这具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