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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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花一片，两片，三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到你的头上，落到我的手心上，也无声地落到地面上。没有风，雪落得潇洒，落得恣意，雪地亮得耀眼，路两边的灯都已经入睡了，我紧紧跟在你的身后，听着雪花和鞋子“咯吱咯吱”的唱歌声，快乐得像只小鸟。小脸冰冰的，小手凉凉的，我抽了抽鼻子，你停下来等我，牵了我的手，轻轻地搓着，直到我的手心有了暖暖的气息。小时候总是渴望着下雪，觉得下雪的夜晚才是世间最美的，只是在岛上这样的夜晚记忆里只有一次。
二
红红的灶火，红彤彤的脸，温暖的气息，热呼呼的灶台。外焦里嫩的煨年糕，金黄软糯的南瓜饼，还有那冒着白烟在大锅里咕噜咕噜叫的汤水，总让我欢喜的不得了。我依在你的身边，就只想做一个小小的烧火女。添一把柴，看火苗嗤嗤地往上窜，那蓝的火焰红的火焰把大锅舔得热气腾腾，把锅里的肉舔得香气四溢。你的脸更红了，我的脸也更红了，我把小手轻轻放在你黑黑的大手上，摩挲着你粗糙的手，温暖而充实。
三
我坐在简易的木床上，耳边是虫鸣的叽叽声和小河流水的潺潺声。晚风送来一阵阵瓜果成熟的清香，有萤火虫提着灯笼在四处闲逛。在这个四面透风的看瓜棚里，我的思绪和满地的小瓜一样疯长。月光下，你弓着腰，拿着水瓢，细心地侍弄着你的宝贝们。一阵阵的蛙声把夜拉得长长的，我起身走到你身边，我看到水桶里有一个明晃晃的月亮，我仿佛听到了那些瓜儿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浇完水，你就在田埂上坐下来，抽出一支烟点燃，那一闪一闪的微光就像是你的希望一样，在夜空中闪烁。
四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雨点儿落在屋顶上，落在屋顶的“天窗”上，雨点儿还偷偷地溜进家里来。你找出了家里的大盆小盆接雨水，我拿了两根筷子在盆子上东敲敲西敲敲。
“阿爹，为什么家里要装‘天窗’？”
“装‘天窗’就是为了让你看看天上的风景呀！”
“今天没有风景可以看呀！”
“你可以听呀，你听雨滴落到‘天窗’上的声音多动听，就像天上有人在跟你说话一样。”
听了你的话，我在雨声中静默了一会儿。这时候，你就开始给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雨声和你的故事声交织在一起，那天我忘记了睡午觉。
五
你驮着夕阳回来的时候，也带回了两只大苹果。那苹果红艳艳的，闪着迷人的光泽。你从井里打上来一盆水，把两只苹果轻轻地放到水盆里，用粗糙的手心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苹果。苹果洗净了，你用毛巾擦去苹果上的水珠，一人一个放到我和弟的手里，一脸笑意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苹果吃完了，我抬起头意犹未尽，忽然想到你啥也没吃，不禁不好意思起来。你脱下沾满泥巴的拖鞋，用井水冲洗着你那双大脚板。母亲早已在院子里摆上了晚饭，小小的方桌上盛放着玉米、豆角、花生、茄子……你赤着背，在暮色中端起了小小的酒杯……
六
夏天的清晨，太阳刚刚露脸，我家的院子里就有了叮叮咚咚的声音。张家的叔叔来挑水，吴家的姐妹来抬水，徐家的奶奶来洗衣……井叫醒了沉睡的大地，也叫醒了家长里短。井沿上“一人造井，幸福万人”的字被一次次踩在脚下，也一次次踩到你的心里。你在院子里劈着柴，一脸幸福地和每一个来小院的邻居打招呼。井是你一人造的，井沿上的字也是你刻的。这八个字工整有力，只读过两年书的你是怎么刻出来的呢？我常常想得出神。井台上湿漉漉的，你的脸上却有浓浓的笑意。
七
一行又一行，一行又一行，你的脚步退得飞快，手中的秧苗像影子一样闪过，整齐地落到田里。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草帽早已失去了抵御炎热的能力，汗珠从你的额头一直往下落。你的后背早已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背上，像刚从水里捞起的样子。我拎着几个刚从田里拔好的秧苗，远远地扔到你身边。你朝我微微一笑，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立刻俯下身子，立刻解开绑着秧苗的稻草，立刻捏了六七根秧苗插了下去……
八
一个飘着细雨的冬日午后，你从宁波回来了。你的袋里装了两件我的新衣裳：一件玫红色的兔毛毛衣，一件宝蓝色的呢大衣。我轻轻地摸着这两件衣服，就像是摸着两件精美的宝贝，我不敢想象这就是我的新衣服！我第一次感到我身上的衣服是那么的黯然失色！当母亲得知这两件衣服的价格时，她的脸色变了，变得那么难看，。你一声不吭，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从包里拿出给母亲的新衣裳和一堆零食，然后把厚厚的一叠钱交到母亲的手里。窗外的雨大起来了，你转过身，轻轻对我说：“到房里去试试你的衣服吧！”
……
父亲，当我在另一个海岛上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已经离开我整整五年了。天堂里可有回乡的路？天堂里可有人为你点灯？每每想起你时，小时候的记忆就泛滥成灾。我怀念故乡，我怀念童年有你的岁月，但是我已经找不到小时候的故乡了，因为没有你的故乡，那就是无根的故乡。那些旧时光，那些温暖的记忆，就像尘世中的花儿一遍遍在心底绽放。梦中和你再相逢，常常泪湿枕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