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海潮外婆的岛
许成国
每天,有风起的时候,总能看见许多女人走出自家的门,映现在她们的面前的是一个陡峭荒凉的的山岙,和一条在石头上踩出的狭长山道,此外,就是惊心动魄的岱衢洋了,每天都矗立着浑黄的波涛。她们茫然的目光只瞅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尖尖的海岬口会闪现她们等待的归航。那目光无力又无奈,像晚霞一样散着余光。炊烟在他们蓬乱的头发上升起,很快融进无尽的暮色。有几个还挺着肚子,突兀出一种隐秘的想象。
这是岛屿的女人们思念出海男人最日常的方式,在她们的思想中,眺望是最近的一种距离,也是祈望平安的一种打量。女人们站在门口看,不是看落日,更不是看风景,而是看岱衢洋上的船,看那海岬口有没有升起自己熟悉的酱黄色帆篷,那是她们梦中一份日夜的企盼和牵挂。
外打水的女人会生娃,我的外婆就生了8个孩子,活下来5个:我妈,舅舅和三个姨。外打水的女人们头碰头就会谈起孩子,一说到孩子,她们都会容光焕发,似乎只有这件事,才会使他们一生具有意义。生下的孩子就在这兜风的山岗上玩乐,任他们寻找自己成长的方式,他们像一群琐屑的海蟑螂一样满礁石乱爬。
在外打水,给予渔民们注入生机的不是阳光,而是海岬上奔腾的风。夏日的季节,海风满山岗都是,摸上去光滑而湿润,带着一种咸涩。海面上的风是躁动的,风给了他们歇船的日子,渔民们变得那样盲撞,夜里就能在那低硬的床板上把种子给播了。大海就是这样的,随时随地把生命的本能发动。一腔热血涌上来,没有人会憋着自己,这是海赋予给他们的野性,他们以这样的野性给自己制造欢乐。亘古以来,就是在这样一种神奇的孕育之中,大海繁衍并养育了整个岛屿。
我的外婆是个个子矮小的女人。可在生育方面,丝毫不输给个子比她高大的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这是我崇拜她的一个重要缘由。我的母亲是她第一个孩子,在生下她之前,曾有过二个孩子,但都夭折了,其中一个放在叠床上让老鼠给咬走了耳朵。有了母亲后她一口气又生下4个。在外打水,每个家庭首先需要男人,女孩儿们没有像男孩那么被看重,为此,我的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包揽了割草、种地、织网、打水所有的家务活儿。
而其实,外婆近十次的生育,充满了疼痛。你可以想象外婆两手死命攥住床沿,死死咬住嘴唇,死死咬住疼痛的情景,也可以想象外婆袒露的母腹殷殷渗出的血。我母亲说,第一胎最痛,第二胎、第三胎流的血就少了。但我还是感伤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在体内流出来的痛,疼得极其缓慢,连伤口也没有。疼痛是外婆在诞生我的母亲和她的兄妹们之前就开始的,它穿过了我外婆的整个身体和几十年的岁月。当我的母亲有了我姐,有了我,我的外婆还在生育着二姨、三姨,让疼痛将自己一点点撕碎,并凝成她一生苦难的一种印记,而且与生命的诞生无关。生命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岛屿则用海风喂养着一个个卑微而又顽强的生命,就像不断翻卷的波浪和潮汐,扩散开来,绵延开来,构建起那个时代一个岛屿、一个民族庞大的身躯。
常常,当外打水的女人们在开始和结束疼痛的时刻,她的男人们还正在波涛中打捞自己艰辛的岁月。八九月,正是台风肆虐的季节,浪如翻山;十二月的寒潮,朔风如冷剑,直刺人脸。而我的外公和他的渔民兄弟们就在这滔滔的白浪中,穿梭着两头尖尖的生命历险的故事,撒下那一顶顶在狗头筋的烤桶里烤成的浆色鱼网,让自己心中的那个家继续一段有所着落的贫困岁月。
我不知道外打水何时起有了第一个原住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姓高的的先辈男子和一个女人共同制造的大家庭,他们应该是一群世代与船相连的生命。他们世代都这样穷困而低贱么,就像这山冈上裸露瑟缩的仙人掌?我外婆说,哪怕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也有被风吹得翻过来的时候,可为什么我的外公外婆在五十年代以后仍然是如此穷困不堪呢?要知道,那一个狭小的海岙,时常漂满了各种杂物:芦苇秆儿、碎船板块、黑橡胶片……甚至还有被海涛吞没的生命。没有吞没的是我外公的先辈,他矗立在船头,像是海涛中打下的一根桩子。
为什么会选择在外打水这个不毛之地上居住呢,是因为站在外打水的岗墩上一望无际能看到海涨潮落,日出日落?能看到岱衢洋的渔火在夜晚明灭闪烁?能在大黄鱼发汛时,听到它们在船底咕咕的鸣叫?还是浑浊的目光能越过岱衢洋的波涛,延伸到海平线外看岛礁生命的变化?这些,是那样沉重地沉积在外打水祖先们的心上。
一切都充满了初创时期的气息。他们在外打水裸露的岩石上开垦,我的外公头戴竹笠,高高地举起尖嘴的羊角铁镐,一锄一锄地用力开挖。在他的汗水滴落的地方,一垄垄山地堆积起泥土,泥土里钻出贫瘠的高粱和玉米的穗花。此时,浩荡无边的海风一次次从他的身上,从他开垦过的山坡上荡涤而过,走向不见边际的海上。
人和大海之间的征服,其实贯穿了人类拓荒海洋的整个历史。海岛本来就是荒原,是没有家园的先辈们从波涛中一船一船开垦出来的。这种镜像,在岱衢洋的背景下,在外打水灰色的背景中一个个展开,一张接着一张,就像无声电影中走过的胶片。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倒下去以后,跟在他后面的人,仍继续着男人的打捞方式。于是岛屿变得起来深厚,充满了动人的身躯。
当我沿着血缘传承的脉络,一代代往上追溯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抽象地被我称为祖父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而这些生下那些男人的女人们和这些男人生下来的女人们,无不像影子一样走过,脚步悄然无声。只有她们在床上发出最初的快乐,连接到她们生孩子时发出的痛苦,才有了一种遥相呼应的脉络。
置身于外打水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礁,你会感到自己置身于祖祖辈辈的生活细节里,并看到某种幽深而阴暗的历史。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栋房,都留下了一个家的记忆。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吧,日暮时分,他们卷着铺盖,扛着橹,搂着网,迎着落日,无语地走向山岬口,走向船帆,收起缆绳。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外打水的男人最伟大的梦,就是在自己健在时,看见由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个子孙又有一长串永远的子孙。
外打水的孩子,对船的迷恋是一种天性。船可以载着他们去所有远近的地方。那些地方,有他粗糙的皮质、粗壮的骨骼迸发力量的用武之地,并使他具有成年后娶个好姑娘生个儿子的资格。
我的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个结:船这东西模样古怪,两头尖,中间肚大而深,还有一个洞,用来插桅杆。这样的船无疑充满了性的意味。只有逐海而居的人,才会把他们对生殖繁衍的生命本能制造成一个具体的形状。要知道,能把一个女人的生命紧紧揪住不放的,惟有她自己子宫里孕育出来的生命。
滔滔不息的岱衢洋曾经带走过我许多东西,但有些却是海潮带不走的。比如说,与大海有关的性格,它孕育了外打水男人们无比粗犷、强悍、而血气方刚的气质,也会永远留驻在我的生命里、血脉里。
从告别家乡到外地去求学算起,我离开外打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尽管还能看到岱衢洋翻卷的海潮,但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这个地方,忘了群岛上有这个地方。对我本人而言,外打水没有多少家园的意义,但不管怎样,它始终留在我荒草萋萋的记忆尽头。
我沿着山道,与潮汐同一个方向,向着外打水出发。
群岛又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分,狭长的山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中隐隐传来的海涛奔涌声。已是春夏之交,山花早已开过,晚开的银盏花也把自己打开了,在夕阳的余光中抖落着孤零的身子。站在这起伏的山岗上,我瞬间感到有一条伸向某一时光深度的小径,将自己置身于群岛之外。我慢慢地走着,极像是一次深邃的历史旅行。
太阳快要浸入海中,霞光塞满了整个岱衢洋。我的目光朝海面移动,看见那潮水又奔涌起来。我知道,岱衢洋的东面是东海,是太平洋,而在这里它却制造了衢山这些个岛屿,创造了眼前满是涌动的黄色波涛,使我伫立的这片海充满了动感。这就是孕育过我,养育过我的外打水和岱衢洋吗?
我突然明白,外打水的先辈们为什么把那条船驾到这个海岬上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