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味道
徐琦瑶
凡是依海而生的人,都熟悉海的体味。就像每个孩子迷恋母亲身上的乳香一样,他们日日夜夜把自己沉浸在海的咸腥之中,深至每根发丝,每次呼吸,每个发黄的眼神。
这种味道,随着扑腾的海水,翻涌不息,坚实厚重,无论多么狂虐的飓风,都吹打不散。它会穿入傲立的礁石,跃过青绿的松林,爬上冒出炊烟的窗口,把海与岛紧紧包裹起来,让它们血脉相生,休戚与共。
看一个人与海有没有缘,只需看他爱不爱这味。爱的人,视它为大海的体香,喜欢它有着海一样的雄浑强韧,当它蹿入体内,便觉踏实有力。不爱的人,自是认为它腥臭可恶,令人发呕。
岛上的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喜欢爬在咸腥四溢的渔网堆上,有时玩乐玩累了,小嘴一张,就把又硬又滑的网线啃上了,咂巴咂巴,甚是有味,晶亮亮的口水把小下巴沾得滑腻腻的。
海的味道对孩子们来说,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他们爬到父亲的背上,或者在父亲的臂弯里钻进钻出,就像躺进了一片海。他们穿梭在海的气息中,就能感受到渺小又伟大的父辈在海里怎样扑腾。
记得小学一年级学“海”字,胖胖的中年女老师这样教我们:“‘海’就是你们的父亲每天流汗的地方,三点水表示他们流的汗很多。”我当时一下子就记住了,并且恍然大悟,海水之所以咸涩,乃是因为父亲他们滚落的汗珠是咸涩的。然而又常常不解,深广的大海到底容纳了多少人的汗水,他们又如何流下这么多的汗水。后来,每每读到“海”字,我都会想到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在阴霾之下巨浪之间三尺船板之上,一把一把捞着冰冷的渔网,打在身上的,半是海水,半是汗水。严寒中,他们裹着一身湿衣,瞪着血红的眼睛,爆着粗口,骂爹骂娘,稍有空歇,便随便找个角落,窝成一团,往往心还未定,又要起身干活。
那时,学校教室的墙上常常挂有几串风干的熟蟹钳,用塑料线密密麻麻地串着,远看像红白相间的盛放的花朵,那是父亲们从船上带来的海味。下课了,孩子们会涌上去,随手扯下一个来,细细地嗑着,没有人会问是谁的,也没有人会计较被谁吃了,海上带来的东西好像就由大家分享。所有的父亲在海上跌摸滚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在教室里微微流动的腥香之中模糊而清晰。
爱喝黄酒的姑父,从来不在船上喝。一次过年,他在我家喝了很多,醉醺醺地抚着我的小辫说:“阿囡,这酒真好,没有腥味。”多年后,我才知道,姑父所指的腥味是血腥味。作为岛上有名的高产船老大,有时只凭海水的颜色、海浪的动作,就能确定可否下网,海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已相当熟悉,但姑父始终害怕海上的酒,觉得酒里沉着浓浓的血腥味。
我想自从姑父十岁那年,他的父亲被风暴抛卷到大海深处之后,他定是对这一片汪洋充满了恐惧。此后风里浪里几十载,他又目睹了好多场海难,并不顾一切从风浪虎口救下了好几个人,每经历一次,他对海的恐惧也增加了一分。
姑父的师傅经常当着姑父的面,在颠簸的船头大碗大碗地喝酒,边喝边拍着他的肩头说:“小子,就算是一碗血汤,也要把它喝下去,谁叫咱是靠海吃饭的男人!”姑父的师傅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浙东沿海一带最有名气的船老大之一,姑父对他一向非常敬重。师傅去世那天,姑父立在码头上,喝了好多酒,然后把酒瓶一摔,跳上船出海而去。
除了喝酒,姑父在海上从来没有服过软,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就是那一次。姑父手下有个叫阿宽的抲渔人,结婚没几年,媳妇就生病没了,抛下一个三岁大的孩子,由他的瞎眼老娘带着。阿宽家经济困难,本地女人都不肯嫁给他,后来好不容易有个四川女人进了他家的门。那女人肯吃苦,把家操持得挺好,待他家人也不错,却只跟他过了两个月的日子就跑了,说是受不了他身上的腥臭味。那一次,阿宽喝多了,跑到船头要跳海,被人死死拦住。姑父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说:“上岸吧,去了这味,把你媳妇追回来。”“老大,这味恐怕早已渗入骨子里了。”阿宽的哭叫,让姑父抱着的手,再也松不了了。
阿宽到底还是上了岸,但没有把媳妇追回来。他改行做起了风筝,手艺倒也不赖,一个外地老板来岛上,偶然间看到了阿宽的风筝,非常喜欢,当场就向他订了不少。阿宽的风筝有个特点,全都与海有关,且每个造型颇有创意,如咬着尾巴的鱼、断了螯的蟹,还有就一个圆盘的造型,上面用渔民画的手法画了满满一桌各色的海鲜,或者搞个瓦片样的造型,在白色的底上随手点染几下,便是一片汪洋,放风筝的人一松手,海就升上了天。
不知阿宽这带着海腥味的风筝,在外地人们是怎样把它飞上天的,我常常看见阿宽捧着自己的风筝,一个人在海边放飞。海天之间,就只有这样一片风筝,被涩涩的海风挟持着,有时轻微地颤抖,有时狂野地挣扎,有时绝望地下坠,到最后脱了线,孤独地远去,直至无踪影。
每次离家总有种深深的漂泊感,异地陌生的空气时刻提醒着我,这里没有你的海。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千方百计去找海鲜餐厅吃饭,但外面的海鲜无论做得多么好,终究是少了一种味。
一次在温州,竟然看到了一家以家乡地名来命名的海味馆。店面不大,但人气颇旺,不是周末时间,两三百平米内竟无一空桌。店内装修非常地道,餐桌是用废弃的渔船的船板做成的,粗大的木结清晰可见,摸上去,每一道木纹之间似乎还浸染着来自汪洋之上的汗珠,壁上铺挂着渔网,上面还垂缀着白色的塑料浮球以及多种鱼干,院内挖筑了水池,注以海水,放上黑石,养了一些鱼虾。更难得的是,这家店做出来的海鲜,是家乡原滋原味的,让人吃着颇有几分感动。
不出所料,老板是我的家乡人,比我大十来岁,好多年前就离开那片水域,在外打拼,为开这家店也费了不少精力和财力。“在外地能吃上如此地道的家乡菜,太不容易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我向他表达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敬意。“明年我可能不在这里了。”“有这么多顾客,怎么就不把店开下去?”面对我的诧异,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这里少一种味吗?”我怔住了。是的,少一种味,一种挟在风中,掺在土里,涌动在岛上每个角落的涩涩的腥味。尽管有渔网,有海水池,有老船板,因为没有那一层海味作底,终究有被架空的感觉,这里的一切实际上离海非常遥远。
“一般人是不会感觉到的。”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什么,我轻轻地说了一句。“但是我自己从开业的第一天就感觉到了,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缺少真正海味的海味馆是没有生命力的。”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杯子,晃了好久,闭上眼,深深地喝了下去。这酒不是姑父的酒,但同样有海的颜色。
凡是与海有关的一切都应该有生命的海味。我曾不止一次地听过家乡祭海大典上的渔歌号子,十来名饱经风霜的老渔人,面向大海,亮开嗓子,唱起他们在海上撒网捕鱼过程中的号子,号子粗犷有力,雄烈振然,每一处转折、每一番起伏都贴着大海腾跃的身影。那是任何歌星任何绚丽的舞台都唱不出来的,它必须以大海为背景,由在风浪里嘶吼过的喉嗓来唱,注着海风的腥苦,海水的咸涩,海上人的勇悍。但渔歌号子终究不是唱给那些在沙滩上戏水晒太阳的人听的,我更渴望听到父亲、姑父、阿宽他们在孤独的洋面上,迎着骤雨、巨浪或是霞光、星月,哑着嗓子打的号子,那有真实的海味,有噬人的力量。
我固执地以为,海水永远是咸涩的,就像我们的汗与泪。可是弟弟说不是。这是弟弟第三次从国外回来,尽管与上一次相隔才两年,但变化已是很大。这倒不是他那张面孔又淡退了几分青春,而是他的眼神,那目光之中已没有了先前的锐气与躁动,安静得如同一叶水草。
弟弟是一名国际海员,长年漂在太平洋上,有时整艘船上就他一个中国人,母语像海水一样翻腾在心里,却没有吐露的机会。当初选择这一职业时,他还不到十八岁,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就可以坐着船周游世界。那时大海的波涛拍打出他满怀的激情,让少年的梦想无比甜美。然而当他日复一日地泡在海里,目光所极之处除了海水还是海水,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凄荒的地方。
“海水是无味的,它把所有的一切都稀释了。”弟弟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整理从海上带来的行李。他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拎出来,在阳光下轻轻抖动。母亲凑上去,把头埋进他的衣服,深深闻着。
海上无悲欢。所谓的爱恨情仇都只是瞬间的浪花。
要说海的味道,它只在味道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