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她在喊
是枝
他终于没打电话给她。她盯了会手机屏幕,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三天前的。她记得,那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感觉一串一串的音乐隐约响着,等回过神去接,对方挂了。此时,车窗外长长的护栏飞速后退,远处,海的波粼太过刺眼,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不久前的期末考试,她终于厌倦那种飘忽,那种掺着纠缠的游弋,故意不复习他的那门课。停课的十几天里,她每天驮着一袋书去图书馆,拎重点摘笔记,就是不看他那门课,甚至把书、资料直接扔进了宿舍写字桌的柜子,那天她气鼓鼓把它们扔进去时冲它们大喊:见鬼去吧!柜子门被重重摔一下后似乎彻底卡住打不开了,她解脱似的想一了百了也好!那天她在宿舍发神经,室友都不在,那是个周末,她们三个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没人见证她的躁狂。后来在家收到寄来的成绩单上显示那门课得了B,她通过了,还是良。她斜着嘴唇笑了一下,单薄的冷笑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整张成绩单都是A除了那个B——他也好意思。
她得到了第二个B,那表示她的人生里已经有了两个B。第一个B,她念小学三年级得到的。那会正是梅雨季节,雨水从灰扑扑的天空落下来,落成白亮的雨幕,她撑着伞站在路口,小路盛满了浑黄的梅雨水,她怔一会后,脱下凉鞋,脱去丝袜,再穿上凉鞋战兢兢蹚过去。她不知道积水里会不会有水蛇之类令人胆战心惊的活物,每一脚都迈得小心翼翼,终于安然无恙得走完,心却在瞬间充溢紧张感,就像梅雨水也是一下子倒满了那条小路。她知道妈妈一定在准备晚饭,妈妈总是一脸生气的表情,当然也有缓和的时候,会笑着和她聊天,给她买酸奶话梅,带她去商都买漂亮裙子皮鞋。她很喜欢那些轻松的时刻,可惜少得可怜。当她在餐桌上听到妈妈一声尖叫被吓出魂灵时,她感到累极了,浑登登的,正是在那天,下着那一年最大的梅雨。她听见争吵如同倾盆的雨水倒了下来,书也不用读了,爸爸把她的书包轻轻一甩扔出了家门。她看到她的书包躺在了门口脏兮兮的黄色积水里,那一刻她觉得那只书包并不是她的,它从积水里生长出来,孤零零木着。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书包,被扔在大雨里淋得湿透,全身黏糊糊起来。她有种喊叫的冲动,却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巨大的雨水和浸在积水里继续被梅雨敲打的书包,那颗想要大声喊出来的心被瞬间浇透,彻底暗哑了。爷爷听闻吵架声后过来把书包捡起,拉着她回家。期末考试的前一个夜晚,她住在了爷爷家。
大巴驶进汽车客运站,她拢了拢头发,检查了随身物品走下车,从下腹仓里拖出行李箱,坐上一辆的士径直往学校去。已经十一点半了,她开始收拾空了两个月的宿舍,写字桌、凳子、床板、鞋柜……都积满了灰尘,她用湿毛巾擦着,沉默着,已经忘了还有个午饭没有解决。终于打扫干净,她坐在凳子上,按亮手机,13:20,没有未接来电。看着岿然不动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手上,出了一会神。她把手机反转过来预备放在桌上时快速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镜面手机套照出来的,过于立体的鼻子,沉默的嘴唇,没有笑意,带着困饿和疲倦。她突然同时想起他过于深浓的黑眉毛,他站在讲台上说,hello,boys and girs,my name is junjie xia。他说的时候看到了她,在说 junjie xia 的时候,他露出了笑,笑了一小会。她坐在教室靠窗位置看着他,迎着他的笑脸想,什么烂介绍,junjie xia?!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没有对话,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向她露出笑脸,她迎面无惧。
每次看着他黝黑的脸笑起来露出深深的法令纹,她就想到木村拓哉,是那个长了皱纹失去青春的木村拓哉,他们的法令纹几乎一模一样。有时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套装对她讲笑话,她就捂着嘴笑得不成样,似乎是他把教室的一部分搬到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空,令她感到滑稽,感到某些角落里的灰尘扬到了身上。他会正着脸说,笑什么,笑什么。而后,自己也笑了起来。那时在冬天,他们总待在阳光充沛的房间,只拉一层白纱,这样他们见得到彼此都盛在阳光里。假如阴天,就将各种灯打开,暖黄色的灯聚在室内,感觉室温一点点升上来,他们自己的体温也随之骤然上升,到一个恰好的温度,他匐了过来。她在轻微的痛感里觉得好像置身机舱,是在平流层,安然无恙的,耳旁仿佛响起略轻的播报声音,溪水般潺潺而过,来自平流层的阳光包裹着他们,那一刻,那个时空成为一个温柔的幽微的穴,里头只有他们俩。
他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很gentlemen 的那种低沉感,每次她在课上听着听着就会陷入眩晕,感觉快中暑想赶紧掇把竹椅坐在飞速转动的吊扇底下,她想象自己顶着几乎快被抽空的脑袋走去厨房泡一碗白糖水又坐回竹椅,喝下蜜甜的白糖水等着那股清风吹进脑袋,找回笃定立住的清醒。但是他的声音不断钻入她的耳朵,她便停在了脑袋刚刚被抽空的瞬间,仿佛许多年前站在窗外看着家里的吊扇以它最快的速度转着,家中空无一人,餐桌旁雪白的墙边静静立着的是爸爸新买的深蓝色山地车,家门锁着,她看着家里熟悉的一切,她就那样流着汗被隔在窗外看吊扇徒劳孤寂地转。那一刻,她也是那样昏昏的,坐在教室里听着他英式的声音在空气里转,低沉徘徊,几乎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尖,有点长,然而听不清楚。
那个夜晚,她和奶奶睡,爷爷睡在她们左侧的另一张床上。她把语文书里每一课的生词复习了一遍,容易写错的记在了一张纸条上,预备早上起来再看。关灯后,她平躺着,看黑夜里看不清颜色的蚊帐顶,脑海里一遍遍过着那些生词,睡前看了眼手表,九点钟。她想,明天要加油啊,他们越是这样吵架我就越要考好,一定要考好啊。后来她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爷爷好像出去过,等到第二天起床却已不记得爷爷出去的事。在考场里,她拿着纸条做最后的记忆,监考老师走了进来,大家就把课本资料收起。卷子从第一桌传下来,她接下一张快速浏览,刚刚被拆封分开的卷子依然卷曲着,轻轻摊平对折后开始做题。没有一道她不会的,容易写错的字也都记得正确,她的铅笔那么流畅地滑动在卷子上,等到把整张卷子做完才不过一半时间,她看着自己写的铅笔字间错落在那些印刷字群,仿佛已经看到成绩单上鲜红的A。忽然她用橡皮擦掉了其中的一些,写下与之前不同的,在擦去又写下的瞬间,她似乎听见书包被重重摔到积水里的声音,梅雨啪啪打在书包上的声音,看到书包上那个公主的蓝眼睛里酝酿出一颗一颗的泪水。她的眼泪滴在了卷子上,慢慢湿晕开来。她听见自己好像喊了一声,然而整个教室那么安静,只有刷刷的写字声,再没别的了。
她在大二的时候真的喊了出来。那天她被走得近的同学拉去五芳斋做包装,她们坐在仓库里,几个人围着一大堆碧绿的粽子拿塑料袋装,再用印有五芳斋字样土黄色的胶带粘牢。她们重复着那些动作,一整天不知道包了多少粽子,包得双手酸疼。那晚她很早睡了,睡得很沉,依稀感觉深陷在煎熬的梦,有个认识的人不知对她说着什么,让她难受、压抑,却依然不想发火,那个人似乎是年长的亲人。她感觉堵得慌,闷得难受极了。第二天,室友说昨晚听见她在梦里喊,听得觉得头都要掉下来了。她笑笑,心想是真的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遇见junjie xia ,她把梦里大喊的事记在了日记本,像对自己的郑重抚慰。
那次目光接触的瞬间,他们被一种不言而喻的东西吸住,那个东西凭借空气一头粘在他的心房,另一头钩进她的心脏。已经是他们认识的第二个春天,依然在那个房间,阳光依然光临,但是初春的阳光总显稀薄,远远隔着海隔着雾飘过来似的。那天,她照旧按约定来了,他下楼来迎,没等走近,她在他的眼神里快速翻掘出一种陈旧的东西,令她想到小时候家里客厅自天花板垂下的那颗葫芦状旧灯泡,灯壁上迷蒙的尘灰令灯光黯淡下来,被照着的事物也泛出旧旧的光泽,些微的倦怠感。她于是笑了,那种游离的笑,仿佛是给她自己的一块布去擦那双眼睛里蒙着的灰。他邀她上楼,笑容被钝住的空气吸光,她走在后头,看着他一级一级走上楼梯,她似乎听见沥沥不尽的雨水开始落了下来,轻轻打在她身上。很快她被熟悉的粘稠的热覆盖。她感到一针一针的蜇疼感逐渐蔓延全身。那是一只碧绿透明的虫,她动得多,它也就咬得频咬得疼,犹如被蜂类叮咬,剧痛。她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的,然而一只小虫子在身体里,广阔天地,它的蠕动就不能随她自己了。
有时他们待在那个房间聊天,内容当然是轻的淡的远离目及的现实,比如美食、文学、音乐、留学的城市等,也说些逗趣的话。他们约定似的小心避开谈未来,像在夜晚见面就会遗忘还有日光重现的明天。她和他如同悬浮在夜晚的空中,明月当空,月光轻落,一切是轻的,悬空般飘着,飘着。她知道,他在身旁就是真,可不在的时候难道是假,分明也是真的,那是拉长了距离的在?多长距离仍然算在呢?据说男女之间就像一场雨,刚开始落下来的时候,滴滴点点,带着适宜的清凉,打在什么东西上都是清脆温柔的,众雨滴大起来急起来后,进入酣畅痛快,之后要是没完没了落不停就让人稍厌倦了,毕竟雨落得太多太久一切就模糊了,稀释了。要是连着许多天该讨得咒骂声,深深的厌烦心,躁。她总是在寻找他的声音,还有她自己的,他却不得知,两颗头枕得那么近,一颗也不清楚另一颗里面转动的内容。某个傍晚,他出现在她故乡的海边,沙滩被初春的风吹得泛起一层沙雾,落日将尽,灰暗的天空马上会出现,无边的夜晚就要来临。那一刻,他们没有说话,她想这是好的时候,可是好的终归会过去,一盆清水放着慢慢就变浑浊,像这个晴朗的白日就要永远落下去。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男主角在下雨的夜晚为女主角换灯泡,他长长的个踮一下脚就碰到了灯泡,正在换的时候,女主角看着他因为昂头而更加凸出的喉结,忍不住轻轻触摸,他略吃惊看她,然后画面就定格住了。那个女主角触摸的是他的声音,他从未喊出过的那些,在后来的争吵中,她要求他说爱她,然而她无比清楚他永远无法做到,男主角是聋哑人。她也转过头去看他的喉结,它一动不动安静着,似乎并没有活动的迹象,他说过的那些话呢,他是不是也有没说的。她从未听见他心里的声音,他会不会根本没有声音。那时,他们之间的雨似乎已经落好一阵了。
她试过冲他扔抱枕,一个比一个扔得重,她朝他的脸肆无忌惮扔过去,抱枕撞一下他的脸后扑向了提花地毯。他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默认了她的惩罚。他知道已经被她找出陈旧的原因了吗?这种陈旧调和了黯淡、倦怠,变成灰茫茫的天空笼罩在她的头顶,铺天盖地的灰尘迎面而来……她没有力气再提起抹布去擦了,她笑不出来。这样想的时候,她愣愣地看着他,静默成油画里的年轻妇人,兀自迟疑着,孤立着。她感到那些被她拾起的弯曲曲的细长头发丝变得极韧(她的是直发),缠住她绕啊绕,愈绕愈紧,愈缠愈多。她狠狠地闭上双眼,这个扑向黑夜的姿势并不能够阻止那些变作了无数条蛇的头发丝继续纠缠她,它们几乎同时吐出了信子。她感到自己被一点点吞噬,而那个放养蛇的人继续沉默,冷血,无动于衷。抱枕扔过去的瞬间她就开始溃败,它们裹挟着一种叫作嫉妒的东西向他砸去,也许还有愤怒,她对自己心生厌恶,在某个时刻她以为一切只是虚幻,头发丝不存在,蛇不存在,纠缠不存在,所有让她溃败的都不复存在。可是她分明看到了他眼神里的倦怠,懒懒的,甚至是疲于应付的。她感觉那双放养蛇的手将她推出老远,被束之高阁的失落迅速涌上她的心头。那些缕缕曲曲的头发丝躺在她的手心,正嘲笑她,挑衅她。她只好再次闭上双眼,划入更深的黑夜。
她无所适从,想起小时候被人带入某处草丛采覆盆子,小刺球样的苍耳在她的皮肤上刺一下刺一下,有点厌烦、恼,又似乎可以忍受,采来的覆盆子因为待在塑料袋里被摇晃过久变得模糊,失去刚被摘下时的娇嫩与诱人。她感觉自己成了那些逐渐失去原来形状的覆盆子,酸甜的汁液分秒流失,但依旧被关押在塑料袋内,等待腐朽或落入一只胃。她在无边的黑暗里,继续驶向黑暗。她想她应该要像那次梦境里那样拼命喊,将声音劈头盖脸倒在他的身上,作为一种最轻的报复压垮他。可她到底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她还是没有喊,那些声音逃遁,不知所踪。从此,她拒绝他,甚至在他靠近时感到胃里翻腾起浑浊的酸味。有一回她吐了,面对缓缓斜过来的他无可抑制地吐出来。她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一张苍黄的脸,两颊收进去似被挖过,眼神是散的空的茫的,鬼一般,又像是一把青冽冽的刀剐着她自己。她发现自己再不能够,一个吻都不能够。
一次回宿舍,室友都不在。她没有开灯,通向阳台的门开着,风吹进来,窗帘被一次次吹起,外头暗黄的灯光照得宿舍泛起一层旧,写字桌上他送的那只马克杯拥有了一个长长的黑影子,耳塞里的歌源源不断传进耳朵,每句歌词都很清晰,她感到那只虫开始剧烈爬动,张牙舞爪,同时身体里关闭着的被瞬间动破,像一杯水满地漫溢出来。她在黑夜模糊的阴影里跳起了舞,跳得大汗淋漓,最后差一点接不上气倒在了床上,她突然感到他眼睛里的陈旧和这房间内幽暗的远灯光一样是只能逝去的。打开手机听他的留言,同时听到自己剧烈呼吸的声音。她累极了,扔掉了大半的自己后依然有千斤重似的。室友们回来她不知道,她在困倦里朦朦胧胧睡了过去。梦境里她站在了跨海大桥上,下面是滔滔的海水,浑浊的黄色,捣来捣去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翻搅着海,看得久了生出略微恐怖的气息,那是种被扼住的重复。他站在她身旁没有说话,他们一起看到空寂的海面上那些推出去复又重回的潮水,像是看最后的夕阳,虚弱的无可挽回的心情在他们心里同时浮现。海面瞬间变成机场大厅,她等在出口处,大厅里各种声音飘飘荡荡,不断有人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她看到他也走了出来,身旁穿梭着众多陌生人,他沉默地走过来,在快打到照面时,他猛然擦过身朝另个方向走去……最后,他越飘越远,越飘越模糊,在海水的远处成为一个黑点。
醒来时宿舍依旧黑黢黢的,她们都睡沉了,她在手机上按下9个数字后手有点抖,接着终于按完剩下的3个,嘟嘟之后他接了起来,他在那头沉默着,她张张嘴又闭上,试着摸索什么字眼终究无力地挂断了。分明那么想像站在高远的遗世独立的山岗上大喊,冲破喉咙都不要紧的那种嘶声力竭,把厌倦了的忍受够了的统统喊出来,为什么临到关头又退缩。她想起自己在并不清晰的梦境里结结实实喊了出来,为什么在清醒意志如此坚定的时刻甚至不能发出声音?她被什么扼住?她仿佛见到那只虫子又开始四处乱蛰,身体变得千疮百孔,中蛊似的脑袋痛得几乎碎裂。那次考试后返校取成绩单,看到刺目的一个B夹在几个A里,她也是张张嘴又闭上,考场上提笔改成错误时的闷再次回到体内,那样的自我放弃,带着一点点无用的挑衅。那张成绩单除了她自己家人都没看,他们在饭桌上问,考得还行吧?她一如既往说,还行。
到了下午四点四十,期间手机响过一次,是两点二十的闹铃声,其余的时间它执着沉默。收拾完宿舍后,她躺在凉席上吹电扇,最缓的那一档,扇片转动的声音极轻极轻,即使这样也没听见手机再次响起。她无法睡沉,足够迷迷糊糊的时候被自己的意志拉醒,感到头疼欲裂,她忽然担忧起手机的辐射,好像另一条诡秘的绿虫子爬进身体,想象在犯恶心之前打住了。起床走进卫生间摸到水龙头,冲脸的时候猛一股清凉令她记起了那个夜晚爷爷的出走,几天后的饭桌上爷爷说起了那件事,他说离家时从乌橱拿了一袋荔枝干,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走到超果寺附近的一块大岩石上坐了下来,他看着后半夜黑蒙蒙的天和地,剥了一颗又一颗荔枝干吃,吃完大半袋就起身往回走。进门时,天色依旧黑沉,家人睡得实,他出走又回来,根本没人知道。那是爷爷的逃离,极短暂又悄无声息。
她想她自己呢,唯一一次喊出来的是什么?没喊的呢?关于那个人的铃声不会响起了吧。是谁在课堂上说junjie xia ?他是谁?她听见水从龙头不断涌出又急匆匆往下水道赶,像一场浩大的逃离。她感觉自己也被冲了下去,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尖叫.......。